中篇鄉土情愛小說連載
? ? ? ? ? ? ? ? ? ? ? ? ? ? ? ? ? ? ?第? 四? 章
兩天以后,高家村所有的土地都按照類別等級全部丈量完畢,村里的耕牛、毛驢、羊群也在行家里手和社員們的參與下,全部評估作價并一 一編號,所有的農具也按照新舊好壞一 一作了估價和編號。倉庫里的余糧、種子、草料等物品,也全都作了詳細的稱量盤點,分配前的準備工作全部就緒,可說是萬事俱備,只待分配了。
責任田的劃分極為順利,因為是抓紙蛋(抓鬮)決定先后順序,摸出誰的名字量誰的地,一切都聽天由命,誰也沒有怨言。在耕地分配的全部過程中,高加林都表現得十分積極和認真,每丈量完一家的耕地,他都搶著在地界處挖好深坑,把德順老漢提前準備好的長條界石很公平公正地埋牢踩實,并在界石上端用毛筆蘸油漆工工整整的畫好箭頭,寫上名字。他的聰明,他的認真,他的熱情,他的積極深受社員群眾的好評。
經過八天的忙碌,高家村所有的耕地、糧食、種子除掉一些機動預留外,其余的全都分到了社員手中。牲口和農具也全都賣給了社員,原來的大隊部包括飼養室、倉庫還是歸高家村集體所有。高家村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集體生產模式已經轉向了包產到戶的責任制生產模式,大幫哄大鍋飯的集體生產模式徹底解散了,農民兄弟的好日子就要來到了。
高家村的這次分配都是采用抓紙蛋的方式進行的,整個過程都有村民監督,按理說應該是公平公正的,可回過頭來一看,高加林心中還是產生了疑問。他和高明樓、高文軍分到的耕地,不管是川地、山地還是荒地,都是最好的地段。分牲口前,高玉德老漢上前撫摸了一下那頭最可愛的小黃牛,結果那頭可愛的小黃牛正好讓高玉德抓著了。高明樓和高文軍也都如愿分到了自己想要的物品。在分牲口估價時,劉立本看中了一頭剛滿一歲的小叫驢,抓紙蛋時,那頭健壯的小叫驢正好被劉立本抓到了。就連一向時運不佳的德順老漢,也稱心如愿的抓到了村里去年剛置辦的那副最新式犁耙和一只懷有羊羔的大山羊,還有一架耩樓。
沒分到好牲口、好農具、好耕地的社員都心知肚明,都知道高明樓和高文軍私下里做了手腳,雖然都有意見,可樸實善良的村民們一向膽小怕事,都逆來順受慣了,誰也不愿捅破這層窗戶紙,更沒有人愿面對面地去得罪他高明樓。滿腹怨氣的村民們只好背地里發發牢騷,罵上幾句心里痛快痛快也就罷了。
面對村民們異樣的目光,面對村民們的紛紛議論,高加林對高明樓的所作所為也知道了個一二,他對高明樓僅存的那一點敬仰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高加林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弄虛作假、損人利己、愛占便宜的人。別看高明樓把他扶上了高家村村主任的位置,并許諾讓他再回學校教書,可高加林照樣憎恨高明樓,更說不上對高明樓有什么好感和感激了。他甚至后悔了,后悔不該當這個村主任,不該和高明樓、高文軍這樣的滑頭攪在一起。
思慮再三,高加林決定弄清真相,還村民們一個公道。
晚飯后,高加林坐在炕攔石上對圪蹴在腳地上抽旱煙的高玉德老漢說:“爸,你運氣真好,抓到了這么好的一頭牛犢子。”
“咱哪有那么好的運氣,還不多虧了人家文軍。”玉德老漢鼻子嘴里冒著煙氣對自己的兒子說出了實情。
高加林往高玉德老漢身邊挪動了一下身子,故意用手撓著頭皮問他爸:“不是抓鬮抓的嗎?跟高會計有甚關系?”高加林雖然是在明知故問,可他還真不知道高文軍搞鬼的細節。
高玉德老漢在鞋底子上磕掉煙鍋里的煙灰,抬起頭來看著高加林說:“要不文軍,他劉立本能抓到那頭小叫驢?你德順爺能抓到那懷羔子的大山羊?滿囤家的那頭大叫驢也是文軍幫的忙。”
“不都是憑運氣抓的紙蛋嗎?高會計咋還能幫上忙?”這下高加林是真有點不明白了,他皺著眉頭請教他爸。
高玉德老漢嘿嘿笑了兩聲,看著高加林說:“這個容易著哩,文軍寫鬮時不寫上小黃牛,這樣,抓鬮時誰都抓不到。我當時抓到的那紙蛋就是個白紙條,文軍拿過我抓的那紙蛋一看,就偏說我抓到了那頭小黃牛,人家文軍辦法多著哩。”玉德老漢一語道破了天機。
高加林又問:“那分地也能搗鬼?”
“不搗鬼他高明樓和高文軍能分到那么好的地段?你要不當這個村主任,咱咋能有這么好的運氣?你看咱以前分的自留地,不是坡地就是地頭,一塊好的都沒有。”玉德老漢一邊思謀一邊說。
高加林繼續問:“這分地咋個搗鬼法?”
“團紙蛋時,他高文軍提前把要搗鬼的名字留在一邊,反正他有的是辦法。”玉德老漢苦笑著說。
高加林接著問:“那高會計白幫忙呀。
玉德老漢有點不耐煩了,瞪了高加林一眼,沒好氣地說:“咋會白幫忙哩,我看見劉立本給他衣兜里塞過十塊錢。”
“他高文軍也太不像話了,這不明擺著弄虛作假、損人利己嘛,我找他算賬去。”聽了玉德老漢的話,高加林蹭地一下子站起來,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一看高加林要去找高文軍,高玉德老漢嚇了一跳,他急忙站起來擋在了高加林面前,不知所措地說:“加林,可不敢這樣哩,他高文軍哪有那么大的膽子,這可都是高明樓的注意呀。”
“那我去找他高明樓。”高加林說著又要往外走。
聽加林說要去找高明樓,玉德老漢更害怕了,他一把抓住高加林的胳膊,著急地說:“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不要闖這亂子呀!別說咱還分了好地好牲口,咱就是分不到好的,也要忍著這口氣哩。好賴是他高明樓扶持你當上了這個村主任,你要把他惹下了,別說回學校教書,你這個村干部恐怕也當不成哩。”
“不為大伙主持公道,當這村主任有個甚用。”高加林說完,還是掙扎著往外走。
高玉德老漢生怕高加林跑出去,他用力捉住高加林的胳膊,著急地說:“娃娃,你還嫩著哩,這個時候可不敢再去惹他高明樓,咱現在還得仰仗人家哩。”
“大不了我不當這個村主任,也不去當這個民辦教師了。”高加林倔強的毛病又犯了。
“加林,你不要人家巧珍了,咱惹下了村里的二能人。你要是再去惹高明樓和高文軍,咱往后在高家村就沒活路了。”高玉德帶著哭腔哀求高加林。
聽了他爸的哀求,高加林的火氣更大了,他氣呼呼地說:“我就不信他高明樓有那么大的牛皮,別人怕他我偏不怕他,我倒要看看,他怎個不讓咱活法。”
“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說的對著哩,要不高明樓壓服著,他劉立本還不跟咱算完哩。”看高加林根本不聽他老子的勸說,加林媽也急忙過來勸說高加林。
高加林用力掙脫了他爸抓他的手說:“你們不用管,我今天非得給村民們主持這個公道。“高加林說完,就要往外跑。
加林媽哭著說: “好我的娃娃,就聽你爸的話吧,你要是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看高加林真要往外走,加林媽上前捉住加林的一條胳膊,就要下跪。
“媽,你起來,我聽你的……”看著他媽那淚流滿面的可憐相,高加林妥協了。為了不讓父母親再為自己操心,高加林只好打消了為村民們主持公道的念頭。為此,高加林自責內疚了好一陣子。
? ? ? ? ? ? ? ? ? ? ? ? 待續——
這次分配耕地,高家村預留出了十畝好川地作為村里的機動用地。這十畝地雖不是村里最好的土地,可這塊地離村子較近,離水源也近,地塊又大又平整,耕種犁耙都很方便。高明樓計劃將這塊地暫時承包給勞動力多的家庭,承包費臨時作為村里的辦公經費。等高加林當上民辦教師以后,就從這塊地中量出兩畝給高加林,算作他當民辦教師的一部分報酬。緊挨著這十畝地的東側,有兩塊好川地,一塊是六畝半,另一塊是四畝。這兩塊耕地地面平整,土壤肥沃,離水源近,離村子也不太遠,還靠路邊。這樣的好川地一年能種兩茬莊稼,一茬麥子,一茬玉米,一畝地的收成能頂上五畝山坡地。這兩塊最好的川地雖不是村里的機動用地,可村民們誰也沒分到一厘一毫,高明樓做主把這兩塊地分給了村干部和當民辦教師的劉巧玲。作為新上任的村主任高加林,就享受到了這個待遇,分到了兩畝最好的川地,和高文軍、劉巧玲的待遇一樣。劉二柱和梁滿囤的待遇一樣,一人一畝好川地,高明樓分了兩畝半。
不知是天意還是故意,高加林和劉巧玲兩人平分了那塊四畝的好川地,兩家成了地鄰。
初冬的黃土高原本應是農閑時節。往年的這個時候,村民們在村里修修農具、統一挖挖各家的糞坑、鋪墊一下架子車路,村里有時也會安排社員出山挖挖地畔、開點荒地,但出山勞動的人很少,一早一晚,空曠的山野里幾乎不見個人影。
從分田單干以后,全村人的積極性一下子就被調動起來了,從早到晚,滿山川都是勞作的身影。有開荒擴地的,有耕地耙地的,有挖地畔刨地頭的,有平整土地的,有為冬小麥松土保墑的,還有放羊的拾糞的。就連以前從不出山勞動的懶婆姨、懶漢二流子也開始出山勞動了,高家村很難再找出一個閑人來。
分田單干后的這段時間,全村人中最美氣的就屬高玉德老漢了,他不光稱心如意地抓到了那頭小黃牛,分到的山地川地也都稱心如意。兒子當上了村主任,他家又多分了兩畝肥得都快冒油的好川地,這么多好事一下子砸在老實本分的玉德老漢頭上,都快把他砸暈了。
在以前,村里人見了玉德老漢,頂多也就打上一聲招呼,有的人連聲招呼也不打。自從高加林當上了這個村干部,就連村會計高文軍見到玉德老漢也會恭恭敬敬的為他敬上一根紙煙。
高加林這段時間的心情也好多了,他雖對高明樓、高文軍有一定的成見,但基本上沒影響到他的情緒。分地分牲口的那幾天,高加林是從早忙到晚,一點都不覺得累,忙的那是不亦樂乎。分完了耕地、牲口和農具,高加林也和村里人一樣,起早貪晚地出山勞動。他爸為冬小麥松土保墑,干 一些苦輕的活。高加林就在山上刨挖地頭,平整坡地,開墾荒地,專揀苦活重活干。
這天午后,高加林正在山上拼命勞作的時候,德順老漢找高加林來了。
德順老漢肩上扛著鐝頭,不急不忙地來到高加林勞動的地畔上,沖高加林招招手說:“加林,你來一下,我想給你說個事情。”
聽到德順老漢的聲音,正在刨地的高加林抬起頭用手拄著鐝頭,說:“德順爺,有啥急事?你還跑這來找我。”
德順老漢把扛在肩上的鐝頭撂在地頭,點上一鍋旱煙邊抽邊說:“加林,我從這路過,見你在這挖地畔,就拐了過來。”
“德順爺,你的地都刨挖完啦?”高加林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疑惑地問德順老漢。
德順老漢抽了一口旱煙,鼻子嘴里冒著煙氣說:“我就兩畝多地,半畝川地和半畝山地是冬小麥,前山那一畝山地犁過了,還有半畝多荒地,就在這山后。我刨挖了還不到一半,這鐝把就斷裂啦。”德順老漢說完,用手指了指撂在地上的镢頭。
“德順爺,你想跟我說啥事情?”高加林掏出煙卷點上,用力抽了一口,又問德順老漢。
德順老漢看著高加林笑了笑說:“加林,不有這句話嘛,‘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你看咱這冬小麥的底肥都不足,山地又這么貧瘠,光靠一點化肥不會有好收成。我想趁現在還沒上凍,咱倆能不能合伙進城拉幾車茅糞。”
“德順爺,這隊里的牲口、糞車都分啦,咱拿甚去拉糞?”高加林說完,沖著德順老漢笑了笑。
德順老漢從他白胡子中間的嘴里拔出旱煙袋,看著高加林說:“加林,這個你甭管,就說你去還是不去?”
“這……這……”高加林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德順老漢猛吸了兩口旱煙,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兩下,生氣地說:“我就知道你小子不肯去,你怕進城碰上熟人,嫌丟人。”
“德順爺,我、我……”高加林一時還真不知該怎樣回答德順老漢。說句心里話,這個時候別說讓高加林進城去掏糞,就是讓他進城空走一趟,他也不想去。
德順老漢長長嘆了一口氣,黑著臉說:“加林呀,咱是農民,根就得扎在土里,進城拉趟茅糞,又不是去偷去搶,有啥丟人的?你還寫文章說勞動光榮哩,原來你是在唱高調哩。”
見德順老漢生氣了,高加林趕忙笑著說:“德順爺,你聽我說嘛,我不是嫌丟人。”被德順老漢這么一說,高加林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臉紅紅的,低著頭站在德順老漢面前,說話也沒有了底氣。
“加林,你小子啥也甭說了,我老漢還想沾你點光哩,沒想到我看錯你了。”德順老漢說完,扛起撂在地上的镢頭,擰轉身就走。
? ? ? ? ? ? 待續——
其實,德順老漢要想找個人合伙進城拉幾車糞,順便說一聲,誰都愿跟他去,可德順老漢還是想著幫加林家一把。
看德順老漢氣呼呼地走了,高加林心里很是矛盾,他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德順爺,你甭生氣,我跟你去。”
德順老漢生氣是故意裝出來的,他并沒有真生氣,他跟高加林使的是激將法。
“你真能去?不是哄我老漢哩。”德順老漢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問高加林。
高加林沖德順老漢做了個鬼臉,笑著說;“德順爺,我怎敢哄騙你哩,說去就去!”
“這才是個好娃娃哩。我回去炒上二斤黑豆,把滿囤家的那頭大叫驢好好喂一下,咱今晚頭半夜進城,天亮之前就能回,保證不讓你碰上半個熟人。”德順老漢知道加林不愿進城拉糞的原因,他把進城的時間早就想好了。
高加林笑著說:“德順爺,就聽你的。你先回,我把這地頭挖完就回。”高加林說完,又掄起了鐝頭。
“加林,那我先回去做個準備,你記著到時候穿上棉襖,后半夜天氣涼著哩。”德順老漢叮囑完高加林,擰轉身回家去了。
德順老漢雖然把進城拉糞的時間安排在了夜間,高加林心里還是很麻亂。他這次不愿進城拉糞,并不完全是怕在城里碰上熟人。這次進城拉糞,如若再碰上克南媽,他高加林絕不會躲避了,也不會再感到丟人,他會大大方方站在克南媽面前跟她打招呼,并告訴她自己現在又成了農民,是進城來拉糞的。高加林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讓克南媽難堪,也不是為了博取別人的同情,他是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堅強的一面:他高加林雖然也是一個農民,可他不僅在順境中能夠生存,在逆境中也不會倒下。作為農民的他不僅能伸能曲,也能頂天立地,誰也別想看不起農民,農民不丟人。
上次進城拉糞時,高加林還沒在縣城工作過,除了怕碰上高中時的同學,并沒有其他的顧慮。他現在剛離開縣城不久,并且在縣城丟了工作還失去了愛情,縣城雖留有他美好的回憶,可那畢竟是他的傷心之地。這段時間,經過繁重的體力勞動,隨著時間的流失,高加林受傷的心靈剛剛得到一絲慰藉,他怎忍心再去觸碰這塊還未痊愈的傷疤?再一個就是上次進城拉糞時有巧珍的陪伴,有自己心愛的人在身邊,就是再累再苦再委屈,高加林心里也會感到幸福和甜蜜。可這次進城拉糞,只有德順老漢他們兩個人,心愛的巧珍再也不會陪伴他了。
快到半夜的時候,高玉德老漢把德順老漢叫到他們家,讓加林媽給德順老漢和加林一人煮了一碗熱湯面,還給德順老漢燙了二兩老白干,這酒還是加林二爸夏天回來時帶來的,加林爸一直沒舍得喝。吃完熱湯面,加林媽從箱子里翻找出玉德老漢的一件羊皮坎肩,硬逼著加林穿上,又把新買的兩節一號電池裝進手電筒,打開電門,才讓高加林拿著手電,跟在德順老漢身后走出了窯洞。
在加林家鹼畔下面的架子車路上,高加林幫著德順老漢套好驢車,把糞勺、糞擔和掃帚都裝在了車上。德順老漢坐在車轅左側,他把自己用麥秸桿編的草墩遞給加林,讓加林把草墩墊在屁股底下,坐在了車轅的右側。德順老漢揚了揚右手,“嘚兒”一聲,梁滿囤家那頭健壯的大叫驢邁開四蹄,撒著歡向前奔去,驢脖子上的銅鈴發出一串串悅耳的丁零聲。
黃土高原初冬的夜晚,最低氣溫已接近冰點,高加林雖穿上了他爸的羊皮坎肩,可還覺得渾身冷颼颼的。坐在德順老漢身邊的高加林把羊皮坎肩裹緊了一些,抬起頭來看了看前方,又把目光轉向了天空。晴朗的夜空深邃無垠,沒有一絲云彩,亮晶晶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就像劉巧珍的眼睛一樣明亮。一想到這,高加林馬上低下了頭,他不敢再看天空,因為看到天上的星星,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劉巧珍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 ? ? ? ? ? ? ? ? ? ? ? 第四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