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塵 (21)

第二十一回 ?夢蝶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上一回 ? ?常恐前塵早,飄零君不知



諸葛玄忽然放聲大笑,可那笑聲如癲似狂、似笑卻實哭,其時凄風陡緊,忽聽啪啪輕響,竟下起如絲細雨來——一場秋雨一場寒,諸葛玄的笑聲漸漸無以為繼,已如雨絲般寒涼游走。

諸葛玄忽道:“三年前,于兄就曾問我:‘如有可能,可就此袖手?’于兄可還記得當日我如何作答。”

“記得……”于吉悵然道:“你說:‘奪妻之仇,焉可不報?紅塵風雨,當有歸期。’……諸葛兄,你出劍罷。”

諸葛玄怔了一陣,拾劍在手。

諸葛珪上得前去,欲從諸葛玄手中奪了那把長劍。諸葛玄卻是不與。

諸葛珪又奪了數(shù)回,大哭了一陣,竟以雙手緊執(zhí)了劍刃,將一雙手抓的鮮血淋漓。諸葛玄冷眼望他,仍是一語不發(fā)。諸葛珪愣愣瞧著諸葛玄,猛然間將身子往前一送,身穿長劍而過。諸葛珪至此而死。死于天下第一殺手之劍,死于同胞兄弟之劍。

諸葛玄從兄長身上拔出劍來,不由得仰天長嘯。內力灌注下,掌中折劍,劍身盡碎。更取了羊毫巨筆,蘸了兄長的鮮血,作起畫來。

頃刻,畫畢。非美人圖,乃漁夫垂釣圖。細細觀之,漁夫手中持的,非是長竿,而是長劍。漁夫所坐之地,也非汪潭池邊,而是斷崖處。

眾人靜靜地望著這個名喚“諸葛玄”的人,這個號稱天下第一的劍客。

甘風嘆了一口氣,轉身出了這水繪園。他走了幾步,回頭說道:“今日一戰(zhàn),無論生死勝負,若是你生,河北甘家永世等候你叔侄四人。若是你亡,忝云居亦居四人。”

諸葛玄的嘴角微微一動,并未作答,他的人、他的心已經死了,還需要做什么樣的表情、發(fā)什么的言語?

于吉仍是負手而立,但見一個人影閃在他身前,卻是那龐德公:“好,好,好,既然你執(zhí)意要做天下第一,我就來成全你。若你連我的刀都贏不了,你如何能勘破那不知生死紅塵的魑魅魍魎?”

秋風細雨微拂著諸葛玄的銀白鬢發(fā),竟是如此的蕭瑟。龐德公深吸一口氣,從背后抽出了他的刀。這是一把闊背大刀,刀長五尺,厚約一寸,刀鋒未開,更似數(shù)十年沒有保養(yǎng)使用,但此刻被龐德公持在手中,卻有一種久經沙場、萬夫莫擋的駭人氣勢。

浮屠刀!刀者,殺也;浮屠,佛也。故浮屠刀并未開鋒,只為慈悲救苦,要敗者稽首皈依。龐德公少年之時,便以此刀闖蕩江湖,更以之懲奸除惡、救人無數(shù),立下無數(shù)浮屠功德,終成一代大士、位列天下五奇之三。但此時此刻,這浮屠刀面對的是天下無雙、可斬鬼神的諸葛玄,盡管,這位劍神的長劍一斷再斷。

秋風更緊,冷雨漸大,這肅殺凄清的氣氛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眾人皆是一言不發(fā),諸葛玄更是身若巖鐵,緩緩舉起那仍沾著兄長鮮血的羊毫巨筆。

劍神手中無劍。但他卻仍有劍。他的人,便是那劍。

這把劍久受情愛纏繞、久經殺念侵蝕,諸葛玄雖未出手,左慈已輕輕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龐德公是擋不住這把劍的。

就在這生死勝負將分的一剎,一只手輕輕的搭在了龐德公的肩頭:“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一切皆是緣我而起,今日也應緣我而滅。”

諸葛玄抬頭看去,見到于吉那張熟悉的臉,可是那臉上的微笑卻是那么的平淡,竟使他滿腔仇恨與無奈的心不住輕顫。

諸葛玄眼神的閃過異彩,高舉的羊毫筆緩緩下垂。

龐德公深深的望了于吉一眼,但見于吉對自己微微點頭。然后,龐德公仰天長嘆,道:“好!好!好一個緣起緣滅!”,他伸出手,與于吉的右手緊緊一握,退到了一邊——故人一場,知交一生,即為俠友,當是如此!

于吉轉身,苦笑著望著諸葛玄。然后,他拔出了他的雙戟。這把雙戟,便是令整個天下武林聞之色變、小兒夜中止啼的誅殺鬼器,名喚“魑魅魍魎”。《左傳·宣公三年》曰:“魑魅魍魎,莫能逢之”,于吉早年以殺心通武,將殺道練到極致,收千賊之刀劍、集萬惡之鮮血,在大火中鍛煨了七七四十九日,終練成了這把雙戟,更命為“魑魅魍魎”,意在以惡誅殺、鋤正世風。后來于吉得遇道法點化,終是明心見性、心皈大道,這把雙戟便二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此時這把兇器重現(xiàn),眾人只覺一股凌厲的殺氣噴勃而出,連秋雨都被這殺氣所累,打在身上,猶落冰霜。

諸葛玄面如磐石,但內心卻是大顫,三年來自己日夜悟劍、砥礪精研,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與此戟一戰(zhàn),今日如愿以償,他終是領略到這成名兇器所散發(fā)的那股不可抵擋也擋無可擋的戾氣。

這種戾氣,就像他的劍。折斷之前的劍。

但陡然間,那戾氣卻全然散去,只聽哐啷一聲,那魑魅魍魎已從于吉手中脫出,落在腳下爛泥間。

諸葛玄仍是一動不動。

司馬徽冷冷地望著諸葛玄,輕聲嘆道:“諸葛玄,你已輸了……”

諸葛玄的心在滴血,自己確實輸了,輸?shù)膹貜氐椎住5珓ι竦膭Γ蹩捎衼頍o往?

于是,他大吼一聲,終于出招。

三年前,諸葛玄用了半年時間精研武學,此后身入江湖,走南闖北,由東至西,橫掃天下九州八十一郡,一路浴血,將江湖間名門名宗的絕技悉數(shù)敗盡。其后他印證自身武道,終是創(chuàng)出一樁劍法,共計九招八十一式,號曰《天問》。

兩年前,他武理大進,故將《天問》劍法全盤推倒,重梳了劍意劍理,再創(chuàng)《天問》殺訣,只余七招四十九式。

一年前,他會當江湖絕頂、一覽眾生之小,于泰山岱頂坐悟了三日三夜,將《天問》所余的七招刪繁就簡,只剩三招十四式,卻可縱覽天下刀劍。

他原想,這《天問》劍法已簡無可簡、敵無可敵,但歷經諸葛山莊被大火焚毀、自折長劍、黃云裴情斷意絕等重創(chuàng),他重鍛長劍之時,明了“劍殺”之極致,這《天問》便只剩一招。只此一招,便集繁為簡、大巧若拙,包攬世間萬物、亦破盡世間萬物,至此,諸葛玄于劍道一法,已然大成,臻于極致。

此刻,諸葛玄已出招。那奪天地造化之威的《天問》一招!

一個人,只有到最傷心、最痛苦的時刻,才能激起他內心深處無盡的潛能,而諸葛玄身為劍神,他這一劍,已然灌注他這二十年來的風雨凄苦、恩怨情仇,這其中故人來來去去、昔情斷斷續(xù)續(xù),他這一劍便要連貫一體、一并斬卻!

是時,天地無聲,秋風悲雨,秋蟲不聞。

于吉苦笑,閉上雙眼——如若這樣,能助你解脫,我縱是身死,又有何妨?

——只見劍光閃滅。群雄發(fā)一聲長嘆。

似光陰時辰都靜止于此時此景。

諸葛玄發(fā)覺天與地顛倒了,而自己在飛翔。

他看到于吉周身無傷,仍立在原地,然后他看到了黃云裴,目中含淚,而他的筆呢?

他雙手握著羊毫筆,可筆毫卻不見了。

鮮紅的血,從黃云裴胸口慢慢的滲透開來,而他的筆毫也從那雪一樣的純白吸得血紅。

好快的《天問》……這是眾人對諸葛玄劍法唯一的贊詞。

好快的黃云裴。

燈火飄搖下,黃云裴還未被鮮血染透的白衣被染成了黑色。

龐德公等人皆是垂下頭來,輕輕的唉聲。于吉蒼目含淚,靜靜地走到黃云裴身邊,深深跌倒:“我于吉今生有負于你,若我此時應諾你來生之事,又違了你舍命休戚之意……你若還有什么未了心愿,且皆告于我……”

黃云裴淡淡的一笑,卻望著諸葛玄。諸葛玄亦呆呆地望著黃云裴。黃云裴在笑。他今生今世最為摯愛的女人在笑。所以他也笑了。

黃云裴她笑的甚是勉強,有絲縷的鮮血從她綻開笑容的嘴角間流出:“咱們奉先也有二十歲啦……奉先奉先,奉子之先、承子之情……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肯告訴你我將奉先藏在哪處……他先隨左慈真人拜師,我又求張道陵天師說情,讓他隨了普凈大師,他日身兼佛道兩家之長、得了天下武道之極,總能不誤了你當年青云之志罷?……”諸葛玄熱淚縱橫,哪里還能有什么言語?

“云裴……”良久后,諸葛玄才顫顫的開口,黃云裴笑得更美了,就像她胸口盛開的那團墨菊般,笑得那么鮮艷。

“原來你所說的天下第一,不是真的天下第一,‘第一’再好,卻比不過‘唯一’,是么?”諸葛玄努力嘗試著平靜的說話,但他的聲音還是不住發(fā)顫。黃云裴抬頭四望這水繪園中的墨菊秋景,似乎在尋找答案。可她明目四顧,只見周圍諸人無一不是面帶悲色,而園中美景亦似只剩黑白二色,終沒有她要的答案。她扭過頭來,盯著諸葛玄,勉力的點了點頭。

諸葛玄還未反應,那個羊毫的筆頭已經完全淹沒在那灘血紅之中。

“云裴……云裴!”諸葛玄驀地發(fā)起狂來。

他揮舞著他那只去了頭的羊毫筆,慢慢地將他的《天問》揮舞著。無可抵擋!

黃云裴像靜止的雕像般瞧著陷入癲狂的諸葛玄,任憑耳邊聽到筆桿擦著風的嗚咽聲。

諸葛玄化成了招式的鬼,水繪園里刮起了凄絕的厲風,猶然還帶著墨菊的香氣。

筆如霜雪,情如霜雪,人亦如霜雪。

左慈、普凈二人觀看著這一切,忽想起自己當年之事,如云起潮涌般,亦感覺到天地亦隨著諸葛玄在旋轉。

黃云裴慢慢的闔著眼睛,她看見了。見與不見,始終都在那處。

諸葛玄揮舞的手停了。諸葛玄彷徨痛苦交集的臉在她慢慢闔起的視野里逐漸模糊、黯淡……

“唯一……我終究不是你的唯一。”諸葛玄終于不支跪地,筆桿斜斜撐在地上。殤愁早已侵蝕入骨,多熬一刻都是奇跡。

“到底,什么才是天下,或者天下到底是什么?”諸葛玄受到太大的震撼,以致于他牽著黃云裴逐漸冰涼的手時,竟然有些恍惚。

“天下,天下人的天下……”黃云裴閉著眼睛笑,搖搖頭,“可惜,我再沒有機會看到我的天下,我要的天下第一,終究不是天下第一……”她的言語中,充滿無限的惆悵。

美人未竟。

英雄未竟。

“便這樣罷,我去啦……”黃云裴的氣息衰滅。

諸葛玄虎目里盡是淚水。他只能抱著黃云裴的尸體,眼睜睜的看著血色從她臉上慢慢的剝離。

風起,花殘。

水繪園中,秋風細雨,菊梅交蔭。

諸葛玄枯坐在墨菊樹下。

酒香。花香。

他身前水光山景,蕉石掩映。水月明樓,碧波蕩漾。

他白衣勝雪,心亦似雪。以至于他仰頭喝盡壇中美酒之時,猶如冰雪灌身。

那一年,諸葛玄四十歲。子曰:四十不惑。

情恨如斯夫,不過如此。

一葉扁舟。蕭瑟汜水。滿江濁紅。

寒風狂起,夾雜裹挾著虎牢關大戰(zhàn)激起的塵土與血腥味。奔流汜水中,一葉扁舟上下顛伏,舟上于吉巋然不動,汜水兩岸數(shù)十萬敵對將士亦是不動。

眾人皆似已忘了身處在沙場上,只是望著矗立在那一片鮮紅中的諸葛玄。

諸葛玄渾身浴血,殘陽亦如血。諸葛玄原本一塵不沾的白衫上已是數(shù)百道刀傷劍痕,有幾處傷口之深,猶可見筋肉白骨。他用力一扯,將后背的倒鉤利箭連同碎衫一并扯下。他本就沉毅堅忍,仍是忍受不住這周身的劇痛,狂噴出一口血來,他激戰(zhàn)良久、受創(chuàng)頗重,他就那樣以毫筆支地,脊骨依舊挺拔堅直,映在那抹殘陽下,更添凄壯之色。

“云裴……”諸葛玄面色蒼白,幾無血色——可還記得,再遇云裴時的心斷意絕之痛?可還記得,大哥自刎自己劍下時的失兄若父之痛?亦可還記得,那素白羊毫筆端在云裴胸口繪出那團鮮艷鮮紅時的萬念俱灰之痛?——肉身再痛,又怎及心痛?

時光如刀似割,這十年來,他枯坐水繪園中,終日醉酒癲狂,日不能醒、夜不能寐,直痛到骨髓里去。此時此傷,又何有心傷之萬一?

他望著手中的那只羊毫巨筆。筆尖赫然盛開著鮮艷欲滴的紅。他只覺得,自己的記憶便如視線一般模糊血紅。

諸葛玄忽昂起頭來,對著那陰霾蒼天,歇斯底里的不住大笑。

他雖在笑,卻如同鬼哭神嚎,在場諸人上至曹操、趙云、張遼這等將帥、下至伙夫馬卒,皆被他這股英雄悲慟之姿所感。

笑聲陡停。

于吉的嘆聲卻是未停。

諸葛玄將臉上血跡抹凈,又整了整衣冠,以巨筆為燭香,躬身對葬著諸葛珪、黃云裴身骨的海陵城方向,遙遙而拜——一拜乾坤天地,恨天地不仁、拆情愛姻緣;二拜高堂長兄,念兄弟情深、自死劍下;三拜亡妻云裴,怨聚散離合、玉人魂斷。他重重的將頭磕在河岸邊的碎石上,那碎石尖銳,直教他額頭磕破,鮮血涌流。諸葛玄伏在地上許久,終是將巨筆插入泥土中,雙掌罡力一吐,“啪”的一聲,那巨筆折為數(shù)段。

這只筆所負載的,太多、太沉,日積夜累,他的生命,已不能承受。諸葛玄已脫不出、舞不動,只好就此折斷。

他此番用力,更是牽動內息,當下便咳出一大口鮮血來。他陡然直起身子,冷眼望著面前數(shù)萬的關東兵眾。

突然間,他念起窖藏在水繪園里的那些陳年女兒紅來,還有斜掛在樹干上的漁桿,還有,那些落寞的墨菊,但逢深秋之時,殘落的花葉落在水面,依稀可見水紋輕顫……

他終是拔足狂奔,直往前沖。他手中已無兵刃,他拳掌翻飛、腿腳縱踢,他的拳腳已硬如鐵氈,膽敢攔在他去路上的刀劍一沾即碎;他的人,已似怒蛟、利刃,在那片招展的各色旌旗間,直殺得人仰馬翻,塵土飛揚。他只是前進!

諸葛玄全身上下,已無一處白色,渾似一個血人,這個血人在那片血雨腥風里,且進且笑——他笑的樣子像在哭。

古來燕趙悲歌士,豪壯亦不過如此。曹操聞得這諸葛玄威名,今日一見,終是領會到這等當世豪杰的天人威勢。他忍不住苦笑——有道是“寸心言不盡,前路日將斜”,此人一如胞弟亂塵,至情至性、為情所困,今日一意求死,怕也是其最好的歸宿。他望了望羈押著亂塵的虎牢關方向,拉轉了馬背,帶著曹仁一干人等,靜靜離去。

袁紹亦是怒極而笑,他周身黃金軍甲,本顯威猛,可在趙云、關羽等人眼中,卻是無比的猙獰丑陋。只聽袁紹冷笑道:“諸葛玄!你再往前進啊!你已連敗了我四個千人隊,我十萬大軍,你又能殺得幾個?”

諸葛玄不答,仍是一往直前。袁紹高舉寶劍,揚聲道:“今日袁某誓師討逆,這諸葛老賊不思君恩家國,卻助紂為虐。諸將士但凡用命者,賞黃金千兩;斬諸葛玄者,進官三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瞬時間袁紹帳下沖出無數(shù)軍士,那黑壓壓看不到頭的兵甲在震天的人喊馬嘶中涌上前來,阻在諸葛玄與袁紹之間。

諸葛玄飛身直縱,半空中雙掌分分合合,鐵掌如排山倒海般不住拍出,掌力所到之處,將卒鐵甲碎裂、軍馬血肉橫飛,沾者死、碰者亡。這汜水之畔,已成人間地獄,空氣都被鮮血潤濕,漸起一層薄薄的血霧,但見諸葛玄的人影在這團血霧里斬風破浪般馳騁縱橫。戰(zhàn)到此刻,他殺心已是大起,這些年來如雪一般的痛苦從他的傷口處、拳掌里噴泄出來。可江海浪潮無窮盡、人力總有枯竭時,他越往前,拳掌越是滯礙,滯礙的十一支兵士的長戈搠穿了他的身體,他仍渾然不知。他已似厲鬼,伸手一拉,將那一捆一丈來寬的長戈在腹上拖過一道血痕,待將那十一名兵士拖到身前,左爪橫抓,將這十一名兵士喉管整個扯下,右手更是抽掌一掃,將鐵戈齊根掃斷,斷戈仍留在體內,不停飛濺出鮮血——他諸葛玄是為何人?諸葛劍鬼,當行戰(zhàn)神之事、盡厲鬼之威!

諸葛玄越是豪勇,袁紹心頭越恨,他親自張弓射箭,銳箭營諸將士見主帥射箭,哪敢不從?絲毫不顧與諸葛玄酣戰(zhàn)的己方兵士,一時間,利箭如同黑云壓地、天地間只剩利箭呼嘯激穿的聲音。箭雨之下,伏尸三里,諸葛玄雙掌連貫,將利箭不住掃落,但一人之力再強,又何以能與千萬箭雨匹敵?不多時,他已似刺猬,雙掌雙腿間更是插滿了利箭,清晰可見森森白骨。但諸葛玄卻仍是一步一步的往前而行,他的步伐甚慢,他的呼吸沉濁,但他仍是向前!向前!向前!他的腦中,只有向前二字!

這時候,莫說是袁紹,十八路諸侯、百千領兵之將,老如陶謙、智如孔融、沉如公孫瓚,皆是臉色蒼白——他們不知道,他們很驚訝,是什么在支撐著這個渾身浴血的怪物往前走——難道袁紹真與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引得他要如此堅持?人生在世,究竟是何仇何恨,才能教人能如諸葛玄這般毫不畏死、豪氣干天!

袁紹更是嚇得冷汗直流,失聲道:“鐵騎營……快……快……快殺了他!”

眭元進、韓莒子、呂威璜諸將見諸葛玄勢若鬼神,哪里敢上前阻攔?但軍令如山,他們只得硬起頭皮,各率了帳下長槍精騎突沖而上。須知漢人受孫子兵法影響頗深,講究奇詭之道,故而兩軍交戰(zhàn)時,騎兵雖分重、輕二者,但只以有無鐵甲為分,手中武器還是以馬刀、利劍為主,或作迂回包圍、或作游走追擊、或作騷擾奔襲,可謂“踵敗軍,絕糧道,擊便寇”,少有似長槍重步者那番緊密結陣以蠻力硬捍。但袁紹處河北之地,與鮮卑、烏桓、夫余、濊貊等游牧民族常年作戰(zhàn),苦于外族馬迅人快,經由田豐、沮授、顏良、文丑等人思尋商慮,終是創(chuàng)出這連人帶馬、從頭到腳裹滿鐵甲,手持四丈精鋼鐵槍的怪物軍隊,兩軍對戰(zhàn)時,這鐵甲精騎仿長槍重步陣,百騎為一組,前后數(shù)里,成鋒矢之陣,以漢正對外奇,堂堂正正之師、密密麻麻之列向前突撞。

袁紹這長槍精騎一出,猶如鐵墻逼壓,在場諸侯無一不是大驚,均想:袁紹這兩年在河北經營的風生水起,今日前有渤海重騎、后有長槍精騎,果然有些本事。只是用這沖鋒陷陣的鋼鐵怪物來對付諸葛玄這樣的豪杰人雄,未免又太過于狠毒,這諸葛玄縱有通天本領,也經受不住這鐵桶方陣碾壓。那公孫瓚素來與袁紹有隙,又有土地之爭,料知遲早有一番相斗,若戰(zhàn)場上袁紹派出這怪物鐵騎,他當是無可應對,更是埋頭苦思對付這鐵馬的對策。

當是時,塵煙激飛,馬蹄如雷,眾人已看不清沙場形勢。諸葛玄望著正面沖突而來的鋼鐵城墻,陡然大嘯,拔足向前,雙掌雷劈斧砍,欲斬風破浪,硬受了此陣。可這鐵陣之中,騎手重二百斤、馬重三百斤、人馬鐵甲又重有兩百斤,加之沖勢又急,每一人足有千鈞之力,諸葛玄縱有鬼神之勇、舍生之志,但僅憑區(qū)區(qū)肉身,又如何能擋?眾人只聽戰(zhàn)馬奔騰之聲漸止,眭元進、韓莒子、呂威璜諸將所率的長槍精騎已停在汜水河邊,塵煙慢慢淀下,但見諸葛玄匍匐在地,數(shù)十根長槍貫身而過,似釘子一般將他死死釘在地上。

眾人見諸葛玄一動不動,以為此人終是戰(zhàn)死,趙云、劉虞等人皆被他豪氣所感,皆脫帽除兵,以表敬意。卻那諸葛玄的身子卻微微抖動,嘴唇囁嚅,可他氣若游絲,口出所出的只有鮮血,歌不成歌,他已不能附和著遙坐船頭的于吉吟唱自己的那首《水月鏡花》了,可他的心里仍是在唱,他在唱給自己聽。

諸葛玄猛地一掙,竟將雙腿生生掙斷,他周身骨骼碎裂、筋脈斷絕,那又如何?他內力散盡,那亦如何?縱使是爬,他也要往前!——云裴,古有干戚之舞,猛志常在。今日我不肯稽首,天刑何有于我哉!……布兒,為父這三十年來不曾對你言說過半個字,更不曾為你做過一件事,今日以死相救,能替你拖得一刻便是一刻,他日你定不能負你母親替你取名的苦詣——天下布德、造福蒼生……天下布德、造福蒼生!

他在碎石灘上爬了不足一丈,身后便拖下一道血痕,再爬一丈,那血痕卻越來越淡——他全身失血,已是無血可流!

一代劍神,豈可輕易倒下?可是,怎得前方道路是如此漫長?長的他覺得渾身冰冷,似置身冰窖之中。

袁紹令旗一揮,眭元進、韓莒子、呂威璜諸將又率鐵騎方陣,縱馬回奔,從諸葛玄身上再次碾壓而過。

塵煙里,諸葛玄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黃云裴贈他的水繪園里——天空被盛開的菊花映得燦爛。湖面平靜,他品著一杯佳釀,膝頭橫著釣桿,端坐在墨菊樹下,他愛的人,也安靜的長眠在墨菊樹下。

寒風一起,酒香,花香……還有悔恨、懷念的香味。

汜水滔滔,寒風蕭蕭。

虎牢關前,硝煙彌布,軍旗獵獵,但再也無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于吉重重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十年了……十年的光陰,你雖已知‘錯’,但仍是如此……”

沒有美酒,沒有花香。只有嗚咽的風聲。

于吉默默地起身,緩緩涉水踱到諸葛玄尸體前。他看見了諸葛玄臉上靜止著的笑容。那種睜著眼睛卻又無比滿足的笑容。

于吉輕輕合上諸葛玄的眼睛,抱起他的尸體,失魂落魄地順著來路,跌跌撞撞的趟過鮮血染紅的碎石灘,涉足在冰涼的汜水里。

他身后處,西涼軍似長繩上的螞蚱般漸漸退回關內,而那關東諸軍也已傷了十之八九。

今此虎牢一役,沒有勝者,只有亡魂。

于吉懷中抱著諸葛玄,舉目四顧,但見猩紅的汜水里飄著密密麻麻的尸體,隨波上下漂浮,他又仰頭望著空蕩蕩、死沉沉、灰蒙蒙的天空,只突然覺得無比寒涼,寒涼得就像天地間只剩下自己。

寒風割面如刀,裹挾著冬的蕭瑟。

于吉將諸葛玄的尸身輕放在小船上,替他細細的擦去了臉上血污,又整整他身上的衣衫,一揮手,那葉扁舟已然火起。

于吉孤立在寒水中,冷眼望著小舟上火焰愈燃愈旺,直至將諸葛玄的尸身完全吞噬,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那些跳躍著的火焰,要把自己也一起蠶食吞沒。

火終是熄了,于吉也終是消失不見。

怎么來,怎么去。

天際,最后一抹血陽終是落下山幕。


下一回 ? ?心緒逢搖落,踏青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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