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作家亦如是。周氏兄弟的“魯鎮”、沈從文的湘西、老舍的北京城、莫言的高密、蘇童的南京、王安憶的上海等等,至于西方作家,普魯斯特有貢布雷、喬伊斯有都柏林、舍伍德·安德森有溫士堡、布魯諾·舒爾茨有鱷魚街、奧爾罕·帕慕克有伊斯坦布爾等等。于堅的故鄉自然就是“昆明”,他的童年在滇池游過,他的青年在圖書館勃發,他的中年穿越武成路的街道,他在這里生活,他寫作。《昆明記》寫的是“昆明”的種種,那些遠去的名詞和景物,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當你翻開這灰色之書,一定會有什么撲面而來,滇池的風?街上的叫賣?高原上的蒼鷹?但它分明觸及了某種“故鄉”的共同體,這故鄉之海,慢慢近了,浪花拍在心靈的岸上,原來故鄉竟這么清晰,卻又那樣模糊。
事實上,“昆明”已經不復存在,“昆明”作為“故鄉”這一身份被抹去了。于堅寫道:“多年前我相信我也會重返我少年時代長大的街道和大院,指著那棵老枇杷樹對我的后代說,我小時候就在這課樹上玩,還用小便澆過樹根。但后來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寫一部像歌德那樣的回憶錄了,我在這個城市不過四十多年,我的城市已經煥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跡蕩然無存,舉目可見皆是我不認識的建筑和街道,石灰和水泥的新鮮氣味,它的造型、亮度、色彩都是我所陌生的,在這里我們都沒有刻下絲毫的痕跡,最多只是‘到此一游’罷。”還剩下什么呢,除了回憶,回憶。
書的開篇是一組昆明早年的照片,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為主,照片為黑白,透著幾分憂郁,平淡而凄涼。那時,古老的街道還在,集市還在,茶館還在…再看一張滇池的照片,湖面泛著白色泡沫,草海不復,游船既歇。這之后于堅以一首《故鄉》開啟了回憶之旅:
從未離開?我已不認識故鄉
穿過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歸來
就像幽靈回到祠堂?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李家水井?何處是張家花園
何處是外祖母的藤椅?何處是她的碧玉耳環
何處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簾?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母親的菜市場?何處是城隍廟的飛檐
我依舊聽見風鈴在想?看見蝙蝠穿著灰衣裳
落日在老桉樹的湖上晃動著金魚群?我依舊記得那條
月光大匠鋪設的回家路?哦?他最輝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我總是不由自主在虛無中
摸索故鄉的骨節?像是在扮演從前那些美麗的死者
“從未離開/我已不認識故鄉”,“從未離開”和“不識故鄉”兩者撕裂的鴻溝,是任何悲傷都填不滿的。好在憑著微不足道的記憶,還能寫點文字。寫著寫著,“昆明”就從黑暗里走了出來,好似忘老友,踱到燈下,說著兩種生活,一種是“自然”,另一種是“日常”。
“二十多年前,我年輕的時候,經常喜歡干的事情就是登山臨水,昆明與自然的關系太密切了,生活在這個城市,人必然要親近自然。”這便是昆明的生活之一。登的是什么山呢?“一個白天,我登上了昆明北面的長蟲山,那是我19歲,天空湛藍,一只喜鵲收起翅膀停在我面前。”(長蟲山在昆明以北,筇竹寺藏焉,寺中里五百羅漢,神態各異,頗為奇特)“另一次我和朋友在星夜登上了西山。”(西山位于昆明西郊,相傳古有鳳凰飛來,棲于其上,見者以為碧雞,名之碧雞山,山勢陡峭,龍門躍起)并且“那個夜晚我預感到了什么,那個夜晚深刻在我的生命中。”此后寫的有關云南高原的詩歌大概和這些經歷密切相關。比如這首《南高原》:
太陽在高山之巔
搖著一片金子的樹葉?
怒江滾開一卷深藍色的鋼板?
白色的姑娘們在江上舞蹈如春天之鶴
天空繃彎大弓?
把鷹一只只射進森林?
云在峽谷中散步?
林妖跑來跑去拾著草地上的紅果?
陽光飛舞著一群群藍吉列刀片?
刮亮一塊塊石頭 一株株樹干?
發情的土地蜂擁向天空?
蜂擁向陽光和水?
長滿金子的土地啊?
長滿糖和鹽巴的土地啊?
長滿神話和公主的土地啊?
風一輩子都穿著綠色的筒裙?
繡滿水果白鷺蝴蝶和金黃的蜜蜂?
月光下的大地披著美麗的麂皮?
南高原的愛情棲息在民歌中?
年輕的哲學來自大自然深處?
永恒之美在時間中涅盤?
南高原 南高原?
在你的土地上?
詩人和畫師都早已死去
或者發瘋?
南高原 南高原?
多情的母獸 人類誕生之地?
生命之弦日夜奏鳴?
南高原 南高原?
那一天我在你的紅土中睡去?
醒來時我已長出綠葉……?
臨的是什么水呢?無疑是滇池了。“有一年,我父親帶著我,乘漁民的木船到滇池西岸的太華寺去…過往的船只在水生生物中間開辟了一條航路,像一條綠色的小巷,閃著光,映出藍天和白云…這是我所看見的最美麗的世界之一。”正是這條“小巷”,引導作者走向自然,也就此打開作者的生命。
昆明的另一種生活就是日常生活。“昔日,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昆明的街道和小巷里漫無目標的步行。”這是一種自由的體驗,雖然在那個時代,“自由”并不是一個日常的詞匯。“昆明感興趣的是過日子、‘口福’,市民人生的三件大事是‘烤太陽、吃茶、沖殼子(聊天)’。這就是昆明世界的生活。一個無比緩慢的城市,人們有的是時間來把生活精雕細刻,而置那氣喘吁吁的叫做‘時代’的列車于不顧。”在作者的記憶里,“昆明”是一個安于生活的城市,沒什么野心,祖祖輩輩守著代代相傳的舊日子。
二
但“昆明”畢竟只存在于記憶中,如今的“昆明”還是那個“昆明”嗎?多少人失去故鄉,“魯鎮”也好,湘西也罷,又或者是高密、南京,哪一個不是面目全非?不,應該是變得越來越相像。作者每每回憶起昆明來,都充滿著無限的眷戀和惋惜。書里的照片渲染著這樣的氣氛。這時候,“昆明”逐漸成為一種“印跡”,經過不斷回憶,這種“印跡”刻在靈魂深處,而這種印跡背后恰恰承載著昆明的歷史和文化。
這歷史包括個人和集體兩個維度。個人歷史屬于作者。“我的一生是從昆明武成路上的某個房間中開始的。”這是個人史的開端,也是作者對于故鄉最早的印象,“某個房間”相當于一條河流的源頭。武成路上走著他的童年。“我少年時代的種種嗅覺都與這條街有關,這條街已經成為了一種嗅覺。”此后“我是一個熱愛光明的少年,在我后來接受的教育中,我肯定不會對那腐朽的舊世界有絲毫興趣,但我愛我的外祖母和她的武成路,是她使我在潛意識中和那個舊世界達成了諒解,那個世界依然可以造就出我外祖母這樣的人,它必然有它存在的基本理由。”
另外一種歷史就是集體歷史,始于古滇國。昆明一開始就是地方的。“昔日,這是中華帝國西南方向的天空下一個以傳說和奇聞編織起來的面目模糊的地區。”它在正統的歷史之外,卻有著一個輝煌的青銅時代。“其青銅器具有中原從未出現過的獨特風格,生動、具體、紀錄片般高度寫實的造型,完全是一部古滇社會生活的史詩。”這說明,昆明打一出現,就是一座生活之城。這種地方性跟昆明的少數民族分不開,可以說,昆明是由土著民族開創的城邦。“1382年是昆明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明政府在這一年改中慶路為云南府,昆明成為云南首府,終于以昆明一名和省城納入了帝國版圖。”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原來昆明竟可以這樣美,其景色之佳,堪比江南。昆明人的生活是慢的,個個都是“生活家”。“我喜歡這種歷史,它與教科書中的歷史完全不同。”因為它是一部活潑潑的歷史啊。
另一個就是昆明的文化,可以稱之為“市井文化”或“街道文化”。昆明的文化和大地聯系在一起,人們在大地上勞作、游戲、追逐、停留。“昔日,昆明的節日大多數都是民間的,節日是日常生活和大地的頌歌,節日的目的是讓人們感激和享受生活,意識到人和宇宙、自然、季節和萬事萬物的關系。使人敬畏大地、傳統和祖先,感受永恒。”在這些節日里,人生多姿多彩。街道也在昆明文化里占據重要的地位。“這是一個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不僅僅用來交通,它也是日常生活的天堂。”“天堂”不是高高在上的,就在腳下,踩在上面,踏實。街邊有“茶館、小吃攤、裝著瓜果蔬菜的擔子、閑人、做買賣的、兒童、婦女···”他們吆喝、交談、討價還價,好不歡快。
昆明的歷史和文化,總與生活緊緊聯系在一起。
三
于堅寫記憶中的昆明,又或者寫作為一種“印跡”的昆明,是為了表達一種還鄉的愿望。在《昆明記》的結尾,作者插入了幾首關于滇池的詩:寫于1979年的《滇池月夜》、寫于1983年的《滇池》、還有寫于1997年的長詩《哀滇池》和一首寫于1980年的《獻給外祖母的挽歌》。滇池是作者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曾經是創作的源泉之一,也是成長搖籃;外祖母則是作者過去艱苦歲月里的溫暖,已經成為了性格里柔軟的一部分。這樣的結尾絕不僅僅是一種紀念,而是一種更為強烈的愿望——還鄉。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使命是還鄉。”在這里且不談“使命”問題,單就“人”而言,“還鄉”不是一種普遍的愿望么?具體意義上的故鄉是回不去了,畢竟,人們幾乎不可能像大馬哈魚那樣,溯流洄游,但于堅借著《昆明記》表達他的態度,做出他的努力。
努力的方向有兩個:其一,回到朋友;其二,回到日常生活。
于堅在《朋友是最后的故鄉》里這樣寫道:“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朋友。故鄉在他們的記憶里,心靈深處。你不必在昆明,在世界任何地方,遇到老朋友,你就回到了故鄉。”“就人生來說,每個朋友都是在鄉音里天然出現的。”“只有朋友,鄉音未改鬢毛衰,記憶從活人口里說出來,像澆到干渴的魚身上的水,即刻活潑潑的。”和老友在一起,“記憶像串珠似的,一顆接著一顆亮起來,照亮了時間的倉庫,故鄉像一座沉沒在黑暗之水下的島,升起來了。”《昆明記》中,“朋友”是以“昆明”的姿態出現的。在朋友那里,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故鄉。
何謂日常生活?《昆明記》中說:“日常生活就是人生最基本的生活,它以常識為基礎。”“日常生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意義如此玄奧深邃、五彩紛呈的歷史下面,它是支撐一切的東西,它是世界的河床,它不可能只服從于任何單向度的意義,如果一定要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修辭活動去暴力地摧毀它的無意義,讓它立場、路線、愛憎起來,世界就要傾斜、倒塌。”孔子所說的“繪事后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這種日常生活又和“神性”相關,這種“神性”不是“假大空”的,抽象的“神性”,而是去蔽之后重現于日常生活中的神性。“我要召喚的,是中國世界真正的神,日常生活的神。中國人一張普通的睡覺的床都要雕得百花盛開。讓你睡在大床上感覺就像在天堂里面,在伊甸園里面,讓你感覺到你是亞當、夏娃。”再想想那個“昆明”,不就是充滿著日常生活的神性的城市嗎?從這個意義上說,回到日常生活,也是回到故鄉的方式之一。
四
于堅《昆明記》中的“昆明”不僅是回憶中讓人向往的地方,那個“自然”,“日常”的城市,那個遍布玩場的城市,也傳達出作者對昆明的歷史和文化的認同,更重要的是,從中閃現出作者“回到源頭”的思考,而這種思考也成為作者寫作的立場和出發點。在這樣一個求新求快,不斷向前的社會,于堅這種“后退”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但正是這種“不合時宜”同樣給失去“故鄉”者帶來一點慰藉不是么?即便沒法證明“故鄉”的存在,文字的溫度又有誰嫌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