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獵殺者,埃斯蒂斯在《與狼共奔的女人中》提出,“精神世界的獵殺者要么被殺死,被剝奪一切的能量,然后再回到生命——死亡——重生的輪回中,以不那么具備破壞力的形式重生”(p.34)。“獵殺者被趕回精神世界的最深處,那里的一切都還沒有成形,仍處于生長階段”(p.35)。我們給他找一個更合適的形體,或者解構它的力量為自己所用,總之我們在其中扮演的是創造者。生活中的某個人,生活的地域,文化和政治環境,都可能扮演獵殺者的角色,但“野性女人”的原型會讓她們找到“鑰匙”一樣關鍵的問題,向精神中的男性力量(“魄”的力量)求助,使得獵殺者得以被制服。
不過如果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的獵殺者是人類的愚蠢和劣根性呢,制服這位獵殺者還有可能嗎?這讓我想起《沉默的羔羊》中FBI女警官克萊瑞斯和萊克特醫生。
克萊瑞斯勇敢堅強,野心勃勃,聰明理性,為了能夠留在FBI,接受嚴酷苛刻的訓練:喜歡傷害、苦難與痛苦,把自己練得鐵人般堅強,女性的柔美與這里無緣。但沒有人看出她男人般堅毅的外表下一顆敏感柔軟的心,除了萊克特醫生。萊克特醫生深諳人之劣根性,對人性的分析爐火純青,讓克萊瑞斯用自己的經歷來交換連環謀殺案的分析。但深諳人性的他最終聽到“尖叫的羔羊”的故事,還是被震撼了。
十歲那年,一日凌晨,天寒地凍,克萊瑞斯被羊羔的尖叫聲驚醒,她打開門想要釋放那些羊羔,但這些羊羔“卻不知道逃跑,只是困惑的站在那里,不愿意走”,她能救一只是一只,抱起一只在沒有水沒有食物的情況下逃離了農場,但羊羔實在太重了,沒走多遠就被警察抓住,而那些羔羊最終沒能逃脫被宰割的命運。
愚鈍的弱者就如同這羊羔一樣,不愿意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任憑自己成為命運的傀儡,心甘情愿地淪陷于命運的悲劇,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愚鈍、悲劇和無知。克萊瑞斯渴望拯救這些弱者,即使在她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但這群弱者就像扶不上墻的爛泥,克萊瑞斯來不及感到失望,懷抱著基督式的大愛和悲憫情懷能救一個是一個,但這些愚鈍、無知又悲劇的弱者如沉重的負擔,克萊瑞斯因為沒能夠拯救他們而自責。無法拯救人類愚鈍、無知又悲劇的自責,成了她精神世界的獵殺者——它幻化成羊羔的尖叫,潛藏在她潛意識的深處,在夜晚,她意識最放松的時候,像蝎子一樣浮出潛意識的水面。為了消除羊羔的尖叫,她想盡辦法要救出被綁架了的凱瑟琳;她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得強大,一刻也不敢讓自己松下來。
我在想,我們應該用怎樣的力量去打敗這樣一位獵殺者?安貝托·埃科在么《玫瑰的名字》里,借修道院院長的口吻道出了圖書館并不能任由人出入,是因為“并非所有的真理都適合告訴每一個人,一顆虔誠的心靈也不一定能辨認出所有的虛妄…”。圖書館儲藏著人類的智慧,但人類創造出多少智慧就同時創造出了多少愚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辨別出書里的虛妄和愚蠢。智慧和愚蠢,就像光明和黑暗,上帝和撒旦,相依相存,一個死去了,另一個也消失了。
對待愚蠢,相比于克萊瑞斯的悲憫情懷,萊克特醫生以神一般冷酷的理性,吃掉這些愚鈍又無知的弱者,試圖消滅愚蠢。萊克特醫生優雅,理性到冷酷,洞悉人性。對于人性之劣根,萊克特帶著冰冷的絕望,以神一般的冷酷,執行著他的懲罰。人類的社會,人類的律法,那是多么低劣,多么漏洞百出,多么愚蠢,居然讓那么多看起來冠冕堂皇的愚蠢無知的“羊羔”賴以生存,他們居然不用受到一點懲罰,還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但沒關系,人類愚蠢的律法不能夠鏟除這些低劣的“羊羔”,那他就代表神來“吃掉”這軟弱的“羔羊”。但萊克特醫生似乎忘了,當愚蠢消失了的時候,智慧的光芒也就熄滅了,等待人類的將是被放逐到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就像萊克特醫生自己的命運,離群索居,無論是否在監獄中,他都被放逐在孤獨中。人類的劣根性和愚蠢,一樣成為了萊克特醫生精神世界的獵殺者,只是他自己尚未意識到。
但是命運讓克萊瑞斯和萊克特醫生相遇了。克萊瑞斯的出現讓萊克特醫生意識到自己是個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折磨著克萊瑞斯的“尖叫的羊羔”,也在萊克特醫生抽絲剝繭的追問下被驅趕到光天化日下。心系全人類的兩個人,手指觸碰的那一刻,兩顆相似的靈魂碰撞出的火花融化了一直以來的冰冷的理性。在后續的小說里他們兩人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成為了終生伴侶,告別了被放逐的命運。《塔羅冥想》的戀人牌里有句話是這么說的,“若想博愛每個人,必須先愛某個人”。當一個人想要去愛全人類,首先需要體會到兩個人的小愛,只有愛的源頭接通了,才能夠真正地去愛人類,否則會感到冰冷的抽離感。冰冷的理性與抽離,用來掩蓋對人類的絕望;故作堅強的冷靜掩蓋了沒能拯救“尖叫的羊羔”產生的自責。有位朋友和我說過,穿越情緒到達愛。穿越了絕望和自責到達的愛的彼岸,唯有此,他們才能夠學會真正地去愛人類。
當人類的劣根性和愚蠢成為一個人獵殺者時,對付這位獵殺者的辦法是把它們驅趕到光天化日之下。解構獵殺者的過程,也就是通過穿越那些破壞性的情緒,然后聯結到情緒背后愛的源頭。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扮演創造者的角色,以愛去為這股力量賦予更合適的形態,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獵殺者也會越來越少。就像埃斯蒂斯在《與狼共奔的女人》說的那樣,”
藍胡子代表的是一種不可救贖的力量…這股力量同樣需要自己的一片空間——就像必須被關進監獄的罪犯。這監獄同樣需要有藍天、綠樹和一日三餐,或許還有溫婉的音樂,而不只是一間狹窄的牢房,讓犯人在里面受盡折磨…任何人類個體自我拯救的過程,都會在全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深淵中得到一點點的改變,那深淵就是獵殺者的終極居所…[榮格]認為,當人們把自己心中的惡魔驅趕到光天化日之下時,上帝的陰暗面也會迎來光明”(p.34)。
圖片來源:電影《沉默的羔羊》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