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媳婦在嫁給丁四之前,是有閨名的,她叫阿菊,是丁家坎有名的美人兒,皮膚白嫩得能掐出水來;她是老程家最小的閨女,她那三個如花似玉的姐姐依次嫁到外村之后,輪到她找婆家時,程家老兩口說什么也舍不得再把這最后一個也是最疼愛的老閨女嫁出村去了。他們在丁家坎活了一輩子,因為沒有兒子,已經(jīng)受盡了村民們背后的低聲奚落和嘲笑,所以決定讓老閨女在本村找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為他們頂立門戶。
其實,阿菊早就相中了村里老丁家的四兒子,人長得一般,但脾氣好,忠厚老實。丁四和阿菊年齡相仿,他們一起長大,可以算是青梅竹馬。當(dāng)年在村里小學(xué)同一個班里念書時,阿菊曾經(jīng)不知多少次摘下自家院子里老棗樹上結(jié)的尖頭大青棗,用干凈的小手絹包著帶到學(xué)校給丁四吃。為這事,阿菊不知挨過多少次同學(xué)的起哄,可她什么都不在乎。丁四倒有些不好意思,后來慢慢開始躲著阿菊,這讓阿菊頗有些苦惱。
小學(xué)畢業(yè)后,兩個人都沒考上初中,就輟學(xué)了。老丁家想讓兒子學(xué)一門手藝將來好養(yǎng)活自己,就送丁四出去學(xué)做木匠活兒去了。阿菊在家跟著姐姐們下地干活兒,農(nóng)閑時跟著嬸嬸、大娘們學(xué)著繡繡花、做點小工藝品,掙點零花錢補貼家用。
姐姐們都出嫁后,阿菊一天比一天地心急盼著丁四回來,她攛掇平時跟自己交好的鄰居張大嬸到丁四家為自己提親,老丁家卻未置可否,推辭說等丁四學(xué)完手藝回家再說。
舊歷年末的時候,丁四從外面學(xué)成回來了,他把學(xué)徒的錢省吃儉用,給阿菊帶回了一條城里女人們常戴的艷麗紗巾;傍晚他一到村口,就碰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阿菊。丁四看看周圍沒人,就偷偷地把紗巾塞到阿菊手里。阿菊滿心歡喜,不知該說什么好。
“張大嬸上你家給俺提親了哩。”
“俺聽說了,你放心。”
“你這一回來,還走不?”
“說不好,現(xiàn)在城里房子裝修多,木匠活兒多,俺想掙點兒錢哩。”
“那能不能等咱倆的事兒定下來再走?”
“那也中。”
兩個人的親事,沒有費太大的周折就定下了。老程家原本想找個本村的姑爺當(dāng)兒子用,加上閨女愿意,基本上沒怎么要彩禮就同意了;老丁家因為前面三個兒子娶媳婦,基本上把老兩口一輩子的積蓄都折騰得底兒朝天了,見這回有個不要彩禮就愿意嫁過來的媳婦,自然愿意得不行。只有丁四心里覺得虧欠了阿菊自小對他的一片情意,他發(fā)誓這后半輩子一定對阿菊好,幫阿菊娘家干很多很多農(nóng)活兒,給阿菊掙很多很多錢,不讓她受一點兒委屈。
阿菊嫁給丁四后,村里人不再叫她的閨名,叫她丁四媳婦。
丁四媳婦剛嫁到老丁家的時候,剛開始還像做姑娘時那樣勤快。她住在公公婆婆早就為丁四蓋好的大瓦房里,每天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做好飯,等著下地干活兒的丁四回來。農(nóng)忙的時候,忙著兩家農(nóng)活兒的丁四,有時顧不得回家吃飯,她會把做好的飯送到地頭上給丁四吃。等到了農(nóng)閑,丁四又會忙著去城里打零工干點兒木匠活兒,掙點兒錢用。
一年后,丁四媳婦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丁四樂壞了,越發(fā)把媳婦寵得不行,連做飯的活兒都自己承包了;縱使村里人都笑罵他“老婆迷”,他也是咧嘴嘿嘿一樂。可是這期間,老程家老兩口身體不行了,痰喘、肺氣腫,相繼住進了醫(yī)院;丁四讓父母幫著照看媳婦和孩子,自己到鎮(zhèn)上醫(yī)院照顧老程家老兩口;他做木匠掙來的錢,源源不斷地送進了醫(yī)院,可最終也沒留住丈人和丈母娘,他們沒有熬過冬天,就相繼走了。丁四媳婦悲痛欲絕,丁四看著媳婦那么悲痛,更是心疼不已。他拍拍媳婦的后背,說:“甭怕,還有俺唻!”
開春的時候,老程家那邊的地沒有退,丁四還是像以往一樣種著兩邊的地,讓媳婦在家?guī)Ш⒆印6∷南眿D經(jīng)過娘家的一場變故,變得有些心灰意懶;她每天除了帶孩子,有時飯都忘了做,常常在孩子睡覺的時候,一個人坐著愣愣地發(fā)呆。丁四怕她累著,也體諒她帶孩子辛苦,常常一早帶個饃出去干一天活兒,中午餓了就啃兩口對付一下。
丁四怕媳婦長時間悶悶不樂,會悶出病來;就四處找了一些花秧,在自家院子里辟出一塊地栽下。秋天的時候,院子里開滿了各種顏色的波斯菊和雛菊。丁四媳婦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也開始帶著孩子出門走動。鄰居張大嬸和一些年輕媳婦們也常來她家看花,她們一齊夸丁四細心周到,體貼媳婦。丁四媳婦看著院子里開得一股勁兒似的菊花,扶著孩子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蹣跚學(xué)步,想著丁四在田里干活兒不用她操心,她開始感恩老天爺其實對她不薄。她對張大嬸說:“你看看,俺現(xiàn)在的日子,其實城里女人也享受不到哩,聽說她們不光要照顧家,還得像男人一樣天天上班呢。”
冬天農(nóng)閑了,丁四照例又進城去打木匠工去了。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看著外出打工的村民們一個個都回家過年了,丁四卻遲遲沒有回來。丁四媳婦像年輕時那樣,每天帶著孩子一遍遍地到村口去看。
終于有一天,跟丁四一同外出的田小七回來了,他心急火燎地找到丁四媳婦,說:“嫂子,不好了!四哥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丁四媳婦一驚,把孩子送到公公婆婆那里,跟著田小七進了城。
這是丁四媳婦第一次進城。城可真大,比十個丁家坎村都要大。在一個排列整齊的嶄新小區(qū)里,她在長得一模一樣的其中一棟樓里一戶正在裝修的房子里,找到了面色蠟黃的丁四,他正躺在沒干完的木工活兒旁邊。她心疼壞了,趕緊上前扶他起來。“當(dāng)家的,你這是咋啦?”
“嫂子,四哥剛?cè)ジ浇t(yī)院檢查了,醫(yī)生說是肝癌晚期。”田小七說,“這次我們出來干活兒,四哥為了多干點兒,經(jīng)常熬夜,而且做著好幾家的活兒。他經(jīng)常不好好吃飯,說為了趕時間多掙點兒錢。前些日子他一直說肋下疼,疼得晚上都睡不著覺。我們哥幾個都看不下去了,勸他去醫(yī)院看看,他就是不去;說等趕完手里的活兒再去。可是,前天夜里他忽然吐血了;我架著他去了醫(yī)院看急診,結(jié)果就查出了肝癌……”
這可咋辦?丁四媳婦一下子懵了,這打擊來得太突然了。她只覺得淚像瀑布一樣不停地流,怎么擦也擦不干。
“帶俺回家吧,俺要回家看看兒子。”丁四無力地說。
“好,咱先回家。”丁四媳婦回答。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地里看不見丁四干活的身影了。安葬老程家老兩口的墳地里,多了一座新墳,墓碑上赫然刻著丁四的名字。
村民們只知道丁四年前回家不久就住進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丁四媳婦陪著他在醫(yī)院里過完了春節(jié),他就再也沒有走得出醫(yī)院。丁四去世后,丁四媳婦把孩子交給老丁家老兩口,自己進城打工去了。
秋天再來的時候,丁四家廢棄的院子里雜草叢生,丁四栽下的菊花秧照樣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菊花,只是院子里再也沒有了看花的人。只有張大嬸偶爾經(jīng)過的時候,趴在門縫上往里瞅一瞅,然后抬起袖子擦一擦眼淚,重重地嘆一口氣。
人這一輩子,享多大的福,就要受多大的罪。想選擇先享福還是先受罪,全由不得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