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寇老七要被活活氣死在這個春節了。
他為了打這個電話,冒著嚴寒,去二樓衛生間特意洗了澡刮了胡子,收拾得整潔干凈,又找了件新衣服穿上。
電話撥通之前,他心臟撲通撲通一直跳,跳的讓他老是想用手去按住了。
電話響了有十分多鐘,那邊才接了,他來不及清下嗓子,便急急的問道:
“那個,他娘,你們啥時候回來?”
電話里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冷的就像院子里結的冰塊:
“你不要再問了,我和孩子們都不回去,你自己過吧。”
寇老七現在覺得心臟不那么撲通撲通跳的厲害了,反而是全身上下開始抖,抖得他連電話都握不住。他只覺得從胸腔深處有一股火,直沖腦門,在渾身上下不斷的抖動中,像火山一樣爆發了。
“張桂花,你行,你就這么狠,你教唆著孩子一個個都不理我,有本事你回來,回來離婚!”
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扯著嗓子吼叫,一腔怒火大有噴井之勢。
可是電話突然就被掛斷了,他那些話語被生生噎在嗓子眼里,噎得他只翻白眼。
他煩躁的扔了手機,那股怒火讓他停不下的踱步,像無頭蒼蠅般,他踱到鄰居老五家。
老五正坐在灶臺前低頭添柴火,火光紅通通的映著他的臉上一片喜氣,許是覺得太熱,他將柴火扔進爐膛,便開始脫身上的襖子。
老五媳婦穿著寬大的格子圍裙,頭上用毛巾包得嚴嚴實實,正揮舞著鐵笊籬在鍋里撈來撈去,氳氤的水氣隨著她的攪動在昏暗的屋子里無狀的飄動,順帶著傳送著讓人垂涎的香氣。
寇老七才記起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七了,按照慣例,今天要蒸饅頭,炸丸子,炸魚,鹵肉,準備過年的貢品了。
老五將脫下的襖子掛在門框上,撈了把水使勁洗了洗臉,頓時覺得清爽許多,才抬起頭和寇老七打招呼:
“老哥來了啊,自己拿凳子坐外面吧,這屋里可熱。等著一會吃炸丸子,剛出鍋的香著呢。”
寇老七從院子里找了個凳子,坐在廚房門口,看他們在里面煙熏火燎的忙活。
老五媳婦將面盆放在一旁,兩手抹油,一手抓了面漿在虎口處一擠,另一手便將成型的丸子球揪下來扔到滾燙的油鍋里,就聽見鍋里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蘿卜丸子的香氣也便飄出來,不一會整個院子里都充滿了。
寇老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嫂子他們今年還是留在廣州那邊過年,不回來了?”老五媳婦一邊攪著鍋,一邊問。
“回來個球,老子才不稀罕他們回來,自己一個人更自在。”寇老七剛下去的火氣,被這話又無端的點著了,他騰的站起,將板凳一踢,起身便要走。
老五見狀,趕緊將還在笊籬上瀝著油的丸子悉數倒到碗里,追著讓寇老七帶回家吃,寇老七生氣的一張臉漲的通紅,眼瞪得老大,將那碗又推回去,梗著脖子繼續朝前走。
他聽見身后老五說:“還是這脾氣,吃了多少虧了,也不知道改改。”
寇老七從一樓走到二樓,又走下來,去廚房拿了昨天剩下的饅頭,打開煤氣灶,將饅頭熱乎了,又剪開一袋腌黃瓜,從暖瓶倒了一大碗熱水,就這么將就著,將饅頭咽到肚子里。
他一邊大口大口的咽饅頭,一邊惡狠狠的盯著墻上看,那墻上掛著他和張桂花的結婚照,照片里的張桂花,約莫二十歲的模樣,扎著兩個粗粗的麻花辮,和寇老七并肩而坐。
只是這兩人一樣的面無表情,倒真真看不出一丁點的喜慶。
“狗日的張貴花,要不是你,老子早就當上石瓦廠廠長了,還至于現在受你們的氣。”
“狗日的,一個個翅膀硬了,不要老子了。”
他歪著頭,用有些松動的牙使勁的撕下一塊饅頭,一邊嚼,一邊盯著照片里的張桂花罵。
寇老頭絮絮叨叨的展現了他驚人的記憶力,那些泛著酸腐氣息的陳年舊事,和著他惡毒的口水,似又重新新鮮活起來了。
只不過,他罵著罵著便發現,照片上那人無動于衷,他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倒是哭的稀里嘩啦。
2
寇老七初中畢業以后就跟著本家一個叔叔學瓦工,因他那叔叔手藝了得,不吝辛勞,又價錢公道,漸漸的也聲名遠揚起來,十里八村的誰家房子要翻新了,都要指名點姓的來請他。
每每這時候,遇上路途遠的,寇老七便將鋪蓋打包好,帶上家伙什,跟著叔叔去主家,住上幾天,等工程完工了,兩人再卷鋪蓋回家。
寇老七就是這樣認識張貴花的。
那時候寇老七剛剛出徒,鄰村張桂花的爹要把家里的豬圈往外擴一圈,他叔見著活不多,也為了鍛煉一下寇老七,便讓寇老七自己背著鋪蓋去了。
誰知道原本計劃三天的活,生生讓寇老七干了半個月還沒收工的跡象,他叔覺得不妥,抽空趕緊跑去查看,卻發現壘了一尺高的豬圈墻根里,寇老七和張貴花蹲在那里眉來眼去。
正是春末時節,寇老七穿一身青布衫,上面泥跡斑斑,正拿著瓦刀在裝滿泥漿的臉盆里攪來攪去,待攪均勻了,便稍一使勁,瓦刀上便掛了厚厚一層泥漿,張桂花便趕緊把手里拿著的磚塊遞上去,老七將那磚接了,把泥漿抹勻,順勢挨著壘到墻上,再用刀背敲打幾下,旁邊的張貴花便知道這道工序完成了,麻利的從脖子上拽下毛巾,給寇老七擦額頭上的汗。
他叔活了四十來歲,見著這一幕一張老臉卻紅到脖子根,他三兩步走到寇老七跟前,搶下了瓦刀,一邊麻利的壘墻,一邊說:“你這小子是要砸叔的招牌哩,多長時間了沒干出活來,往后哪個還敢請我們?”
寇老七那天和他叔一直干到晚上十點來鐘,餓的前胸貼后背,主家一遍遍的來喊他們吃飯,都被他叔給擋回去了,直到把那豬圈墻全部壘完了,方才就著稀朗的月光,將主家溫了好幾遍的飯菜劃拉到肚子里。
秋收時節,寇老七便不大外出了,留在家幫著干農活,這一日正閑著納涼,鄰居李嬸子過來找他,原是李嬸家今日賣豬,二百來斤的大豬,在眾人的圍追攔截中,橫沖直撞將李嬸院子里的鍋臺給撞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