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府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只覺有一陣冷風拂過自己的面頰,隨后又聽見咣當一聲輕響,似是關(guān)門之聲,霎時驚醒,睜眼一瞧,發(fā)覺自己身處在一間極大的房中,身上包裹厚厚的錦被,原是躺在一張舒軟的大床上。屋子中央生著炭火,爐炭火之上架著一只銅爐,一位鬢發(fā)斑白的老仆靜默地坐在矮凳上,手搖蒲扇向爐中送風。
我坐起身來,向那老仆叫道:“老伯。”那老仆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向我說道:“小兄弟,你醒啦。”我向他微微一笑,問道:“老伯,是你救了我的?”那老仆搖搖手道:你不是老朽所救,救你的另有其人,是我家老爺。昨日老爺回來的時候,見你暈倒在街上,所以就將你救了回來。
我向他微微一笑,道:“你家老爺真好。對了,他在哪兒?我想向他當面致謝。”那老仆搖搖手,道:不用了,小兄弟。老爺現(xiàn)在不在府中,而且他要處理的事很多,不過他曾向老朽吩咐過,讓老朽和巧娣好好的照料你。所以你在這兒不必拘禮。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好了。
我抬頭向他望了一眼,說道:“那…多謝了。”頓了一頓,問道:“不知老伯如何稱呼?”那老仆微笑道:老朽劉福,是府中的管家,你可稱呼老朽為福伯,今后遇到什么難事,你盡可找老朽。只要老朽力所能及,一定會幫忙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小兄弟,你說了這么多,老朽還不知道你是誰?我說道:我叫嶠陽,是陽橋鎮(zhèn)人氏。
那老仆道:“陽橋鎮(zhèn)?聽說那里曾經(jīng)出過瘟疫?”我點點頭,說道:“不錯,那里的確曾經(jīng)出過瘟疫,所以嶠陽才會逃難到西京。”那老仆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也很不容易…”我默默不語。
過了半晌,我又問道:對了,嶠陽還不知恩公尊名呢?劉福道:“我家老爺單姓蕭,單字名華,自太宗在位時日以來,世代在朝中為仕,到老爺這一輩,已有五代了,算起來也很久遠了。”忽然重拍了一下頭,自言自語道:瞧我這記性,老朽差點忘了老爺交代的事。又朝門外喊道:“巧娣,巧娣…”
不多時,只見一位中年的婦人走進屋中,湊近劉福的身前,說道:“福哥,你找我。”
劉福點頭道:“不錯,老朽來介紹,這位小兄弟名叫嶠陽,老爺見他流落街頭有性命之虞,故將他暫作收留。這位是后廚的巧娣,你別看她比老朽年輕幾歲,她的手藝卻勝過老朽很多,做出的飯菜香甜可口,府中日常的上下飲食都是她在打理。”
我忙向巧娣行禮,叫道:“大娘。”巧娣忙扶我起來,笑呵呵的說道:“嶠陽小兄弟,不必客氣。你有什么事盡可跟老身直說。”我向她微微一笑,半晌不語。這時只見劉福向我們二人微微一笑,對巧娣說道:“依老身看,這位小兄弟還沒想到有什么事要吩咐你,不過老朽倒有一事要勞煩你了。”巧娣道:“福哥,有什么勞煩的,有什么事就說吧。”
劉福捋了捋胡須,沉吟了半晌,笑道:“老爺說這個季節(jié)很容易染風寒,所以一早就叮囑老朽去買些藥材貼補府用,以備不時之需。這個時辰也不早了,老朽得去一趟藥鋪問方開藥。所以老朽想讓巧娣你代為照顧一下嶠陽。”
巧娣道:“福哥,你放心好了,你所說的我都記下了。我會照顧好他的。”
劉福道:“那好,巧娣,我走了。”
巧娣道:“福哥,慢走。”劉福一笑,點頭不語地出門而去。巧娣關(guān)好房門,走進房里,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不禁驚訝道:“怎么還這么燙?難道你一直高燒不退?”
我微微一笑,道:“大娘,我不清楚。”說著,又搖了搖頭。
巧娣輕嘆一聲,說道:“算了,你別說話,喝碗姜湯除去你體內(nèi)的寒氣。”
我點了一下頭。巧娣站起身來,走到桌旁,取下銅爐,倒了一碗姜湯,捧到我的跟前,說道:涼了就不好了。我昏沉了一宿,只覺喉頭疼痛,見碗中盛著溫熱的姜湯,拿起咕嚕咕嚕地喝咽下去,不出片刻,已喝了個一干二凈。喝過之后,拂手擦了擦嘴角,燦然一笑,說道:“多謝大娘。”
巧娣關(guān)切的問道:“你要不要再喝一碗?”我輕揮一下手,說道:“我喝得很飽了,多謝了。”巧娣將碗放在桌上,給我蓋好了被子,坐下身來向我,說道:“嶠陽,你覺得怎么樣?”
我向她望了一眼,說道:“大娘,我好了很多,就是身體很熱。”
巧娣道:“不打緊的,喝過姜湯之后,你體內(nèi)的熱燒不會一時半刻退卻。這樣吧,你安心地睡覺,我不在這打攪你了,你要好好地靜養(yǎng),千萬不要下地走動。”
我躺在床上點了點頭,說道:“有勞了。”
巧娣輕輕地抬腳走了出去,倒退關(guān)好了門。房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我打了一個呵欠,不知不覺之中又睡熟了。
睡至半夜,我忽然間蘇醒過來,我恍惚之中只聽到房門外風聲凜冽,陣陣咆哮。吹得門窗發(fā)出吱吱的響聲。過了半晌,又聽到有兩人的步履之聲,立時不敢再睡。揉眼清醒。
只聽得一人低聲說道:“老爺,你終于回來了。”聲音似曾聽過,微微凝想,登時想起是那鬢發(fā)斑白的老仆劉福。跟著又聽到一陣輕拂衣塵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問道:“府中有沒有事?”劉福道:“老爺放心,府中平安無事。”那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那就好。”劉福道:“老爺,你今日出門這么久,有沒有見到郡王?那中年人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夫未能見到。”劉福勸慰道:“老爺你不必難過,你是郡王的叔公,陛下遲早會答應(yīng)你去見郡王一面,老爺,你不必為此事耿耿于懷。”
那中年人道:“你不用寬慰老夫。皇上一向不準外臣跟皇子皇孫私下來往,更不準貴戚隨隨便便地出入皇宮。正所謂圣心難測,皇上最忌諱的事莫過于外戚跟皇子皇孫結(jié)交。只怕事與愿違,皇上他是不會恩準老夫去見郡王的。”
劉福道:“老爺你用不著灰心,這次不準,說不定下一次皇上會恩準的。”只聽那中年人重重地嘆了口氣,道:“但愿如此。”頓了一頓,又道:“對了,那個小童醒來了嗎?”
劉福道:“那個小童曾經(jīng)醒來一次,醒過一次,可是沒過多久,不過又睡下了。”
那中年人說道:“對了,那你有沒有問清他的來歷?”
劉福道:“他說他叫嶠陽,是陽嶠鎮(zhèn)人氏,他說陽嶠鎮(zhèn)現(xiàn)在鬧瘟疫,而他的親人不幸染上了重病,都過世了。后來他成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孤兒,跟著同鄉(xiāng)淪落到了西京,便以乞討為生,艱難度日,才能活到今日。”
那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真是可憐。”
只聽劉福又問道:“老爺,請恕老奴多嘴,想請教老爺一件事?老奴有一事實在想不明白。”
那中年人輕咳一聲,問道:“什么事?”
劉福問道:“對了,老爺,你瞧清撞他的那輛馬車了嗎?”
那中年人道:“要是老夫沒瞧錯的話,應(yīng)該是御用的馬車。”劉福一聽,不由地驚呆道:難道是皇宮中人?”那中年人又道:“這個老夫不太清楚,先別說這件事了,我想先見見那個小兄弟。“
劉福嗯了一聲,推開房門,回身恭候,向那中年中年人說道:“老爺,屋里太黑,你慢著點兒。說著,快步走到桌前,正欲掏出火折,點燃燭燈。”只聽那中年人伸手輕揮一下,說道:“不必了,這小兄弟還在酣睡,我不想把他吵醒。”
劉福應(yīng)了一聲:“是。”說罷,收起火折,躬身地侍立在一旁。
那中年人走到床邊,吩咐劉福搬了一把木椅,坐了下來,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道:好,這小兄弟的燒終于退去了。
其時,我當即睜開眼來,問道:“你是這府中的老爺嗎?”
那中年人向劉福對望一眼,笑而不語。劉福道:“不錯,這位正是我家的蕭老爺。”
我忙坐起身來,下床跪拜道:“多謝蕭老爺?shù)木让鳌柦裆鸁o以為報。”說著,俯身一拜。
蕭華走到我的跟前,扶我起身,說道:“嶠陽請起。老夫只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你不必行此大禮。”
我抬頭望了他一眼,說道:“嶠陽這條命是蕭老爺所救,嶠陽…嶠陽今后愿做奴仆,聽從蕭老爺?shù)姆愿馈!?/p>
蕭華搖了搖頭,道:“老夫不可以這樣做。”我詫異大的問道:“為什么?”蕭華道:“你要明白真正成為一個奴仆,就不會再有自由之身,一輩子只能供他人差遣,為之任勞任怨,不能有一絲倦怠。老夫雖然救過你性命,對你有恩,但是老夫不忍心你為奴受罪。”
我低聲道:“嶠陽雖沒有讀過什么書,不過嶠陽知道受人大恩,一定要知道報還。”
蕭華淺笑一聲,說道:“說得好,做人始終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這樣吧,老夫讓你做老夫的書童,你就不用為奴了。”
我奇道:“書童?”蕭華道:“書童是給人研磨、寫字的仆童,說著眼光向書桌一瞥。半晌過后,又問道:對了,你是不是不識字?我輕點了一下頭。”
蕭華道:“不打緊的,老夫可以先教你識字,再教你寫字。至于銀兩…每月六文錢?”
我忙揮揮手,說道:“只要蕭老爺肯收留雇錢嶠陽寧肯不要。”
蕭華坐下身來,說道:“真是個乖孩子。對了,你是不是沒吃飯?”轉(zhuǎn)身吩咐劉福去后廚看看點兒吃的。我笑默不語。
不一會兒,劉福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我忙起身坐回原處。那瓷碗上還放著一雙樸素的木筷。他將粥放到我的跟前,道:“嶠陽,粥好了,趕緊吃吧。”蕭老爺也向我笑道:“吃吧,別涼了。”
我聽他把話說完,我方才拾起木筷大口得吃咽著。不一會兒,粥已經(jīng)讓我吃盡,只剩下光亮的空碗。
蕭華沒有再說什么,臨走時只是輕聲吩咐劉福將那只空碗取走。
二人出了屋外,劉福悄聲道:“老爺,您真的要收留他?”
蕭華輕撫了一下胡須,凝視著他,說道:“你到底想說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沒跟老夫說?你想說什么?不防直說。”
劉福低首道:“老奴的心事總是瞞不過老爺,奴才聽聞東市近來有騙子在那里招搖撞騙,且多數(shù)還是不知事的男童。”
蕭華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是懷疑他是個騙子?”
劉福微微地點了點頭。
蕭華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放心。你不要看他年紀輕輕,但卻很懂事明理。方才老夫與他一番交談,他字字句句都是發(fā)自肺腑,絕不是心機陰沉的小兄弟,老夫相信他。”
劉福點了一下頭,應(yīng)道:“那就好,老奴這就放心了。”
二人來到正廳時,只見有兩位公公侍立于殿中,一位瘦公公手捧著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個金燦燦的包裹,另一位胖公公手持著圣旨。那胖公公見他們回來,走上前來,說道:“奴才是內(nèi)務(wù)府的,前來傳陛下的口諭。”
蕭華、劉福二人聽后,忙俯身跪拜,那胖公公展開圣旨,正色地讀道:“皇上圣諭:蕭華十日后前往西海赴任節(jié)度使,欽此。”
二人聽那胖公公傳述完圣諭,馬上磕頭叩拜道:“謝皇上。”蕭華接過圣旨,二人方敢直立起身。
那胖公公從那瘦公公的手中端過托盤,俯身說道:“蕭大人,這是皇上賜予的受印,蕭大人定要收好。”
蕭華亦是恭敬地接過,放在桌案上,又向那兩位太監(jiān)拱手一禮,道:“有勞公公。”
那胖公公回禮道:“奴才要趕著回去復旨,告辭。”
蕭華、劉福送那兩位公公走到廳口,蕭華拱手道:請。那胖公公一笑,拂塵一揮,帶著瘦公公便走了。
那兩位公公走后,蕭華的心中甚是失落。劉福見他一臉愁容,忙勸慰道:“老爺,不必難過;來日方長,說不定下一次回京,老爺興許就能見到廣平郡王了。”
蕭華自嘆道:“可是,還要等到下一次,難道見一面真的這么難嗎?”
劉福忙走上前去勸慰道:“老爺,不要再去想這兒不開心的事了。對了,老爺不是在回京之時跟奴才說過,不是很想去觀音禪寺上柱香嗎?老奴覺得后日是個吉日,不如奴才就陪著老爺去一趟觀音禪寺進香吧。”
蕭華無可奈何的點了一下頭,說道:“那也好。可惜,又不能在她的忌辰親自拜祭了。”嘆了一口氣。別人雖不知蕭華所說的她是指何人,但劉福卻在心里清楚他說的正是他的表妹吳婉貞。
蕭家雖是名門,子嗣卻一向單薄,本朝以來只一脈相傳。不過到了蕭華的祖父蕭良這一代,家世略顯興旺。蕭華的祖父蕭良生有兩子一女。長子蕭龍,次子蕭虎,幼女蕭淑鳳。后來這二子先后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蕭龍生有一子取名蕭伯文,蕭虎也生有一子,便是蕭華。而蕭良的幼女長大后也嫁到一戶姓吳的人家為婦,生有一女,名叫吳婉貞。他們?nèi)穗m是堂兄妹,不過幼時經(jīng)常在一起讀書識字,所以他們?nèi)说年P(guān)系非但沒有疏遠,反而比親兄妹還要親。長大之后,蕭伯文和蕭華一起同年考取功名,入官為仕,吳婉貞因才貌雙全被正著入宮選秀,后來皇帝指婚給現(xiàn)在的太子的殿下為妃,生下一子取名李重孝,便是廣平郡王。蕭家也因此備獲榮寵,一時飛黃騰達,大涼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惜天妒紅顏,沒過多久竟然離世而去。而蕭伯文早在吳婉貞過世兩年之前,便得了一場暴病,先一步而去。蕭華受到接連打擊,終于生了一場大病,在府中一連休養(yǎng)了三個多月方才康復。蕭華自此之后,似是看透人世,覺得人生無常,禍福難料,便不再作成家的打算了。雖有媒婆上門做親,也被他接二連三的拒之門外,一一打發(fā)走了。那些媒婆做媒不成,既少得了一大筆的說媒的酬勞,又生了一肚子的悶氣,豈能善罷甘休?她們個個是說媒的好手,能將新娘說成天仙,那也能將俊美的新郎說成癩蛤蟆。她們明著不敢對蕭華說三道四,便索性背后嚼起蕭華的姻緣舌根,說了不少的壞話,讓蕭華失去了相親的良緣。蕭華卻聽而不聞,專心政務(wù),為朝廷為百姓做了不少的好事,官運亨通,竟然越做越大,一直升任為刺史。
劉福是跟在蕭華身邊多年的老人了,知道蕭華不論官越做越大,他的心里始終對廣平郡王始終放不下。他更知道這次回京蕭華早打定了主意要入宮探望廣平王郡王,而今卻事與愿違,卻成為一樁泡影,心中也知蕭華的心中是何樣的失望難過。這時又聽到蕭華說到他的表妹吳婉貞,不禁也心生悲憫,溫聲勸慰道:“老爺你不必難過,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嘛,老爺一心為民、為國操勞政事,王妃泉下有知,決計不會怪你的。”蕭華聽了淡淡的搖了搖頭,說道: “還會有下次嘛?”劉福應(yīng)道“一定會有的。”劉福苦笑一聲,便不再說了。過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嶠陽的身體好了嗎?”劉福應(yīng)道:“他已經(jīng)好很多了,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了。”蕭華道:“那就好,明日也帶他一起吧。”劉福躬身道:“是,老爺,那老奴順便就去準備了。”蕭華向他揮了一下手,道:“好,你去吧。”
話雖如此,不過一想到此次進京,既不能去探望廣平王一眼,又不能去吳妃的墳前前去祭拜,心中還是未免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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