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后,我終于修得人身,地府里的小鬼大眼瞪小眼,恨不得在我身上盯出個窟窿,奇了,奈何橋下的石頭化形了,還是個有頭發的石頭!!
有了人類的身體,我便經常悄悄溜到人間鬧騰,人世新奇玩意兒把我迷得眼花繚亂,畢竟陰曹地府里,混沌空寂,除了野鬼們凄厲的哭喊聲,什么都沒有。玩累的時候,我喜歡躺在人間的屋檐上看月亮。
“你知道我為什么愛飲人間的酒嗎?”
“為何?”
“美酒甘醇,深情又克制。”
夢里低沉嘶啞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睜開眼,突然想起曾在忘川下為我講故事的男子。
怪事,明明石頭不會做夢的。
回到地府后我向閻王問詢他的消息。
閻王翻了翻生死簙,沉吟道:“阿渡,別找了。”
我不解。
閻王摸摸他的大胡子輕聲嘆息,在旁邊站著的黑白無常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我疑惑得很,為何要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仿佛我是條可憐蟲。
“你所尋之人,并非常人,此次入世,必有死劫。”
見我遲遲不肯離去,閻王便甩手向我扔來一個盒子。
“罷了罷了,地府好不容易長出有靈氣的東西,留給你救命用吧。”
我買了一壇酒,品了一口,又辣又苦,我又把它吐了出來。午夜時分,便徘徊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不知該往何處去,心口處微微發疼,竟在空氣中嗅到一股極濃的血腥味。
在冥府多年,我隱約察覺出,這是人在生死間靈魂與肉體的撕扯與掙扎的微弱氣息。我尋著氣味往下走,在巷口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巷口十分暗,兩個黑影扭打在一起,那個壯一點的不敵對手,最后終于倒地不起。
修長的身影背對著我,有些蕭索,是他,肯定是他。盡管長相不同,但是他靈魂的氣味我不會認錯。
我觀察他許久,這一世,他沒有那副孱弱的身軀,卻也未成為受人敬仰的俠客,而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霸嗎?
我有些失望,忘川下為我說書的小瘸子不見了,原來轉世之后,那個人當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小瘸子。”我微微開口,用著連我都聽不見的聲音,我這才驚覺,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猛地回頭,眼神空洞迷茫,在看到我之后,眼睛竟有輕微的波光流動,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他記得我。
他默了一瞬,不再搭理我,轉身掏出小刀,往倒下的尸體胸口處劃了道口子,然后迅速往前一探,抓出一塊血淋淋的東西,狼吞虎咽地咀嚼起來。
我甚至能聽見血肉在他口中撕裂的聲音,我立馬瞬移到他面前,他護食般,刀鋒往后一閃,我一掌過去,沒來得及反應,順勢握住了短刀。
四目相對時,我看見他血色通紅的雙眼,心下一驚!
以人心為食,脾腎健體,乃邪魔歪道修習之法,這是入了魔道!
鮮血往鋒利的刀口一直往下流,我能從他驚愕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他松開短刀,往后退了幾步,擦干了嘴角的血跡。
我扯了扯嘴角,伸手擺了擺,急忙解釋道:“沒事沒事,你看。”
我拂袖一揮,掌心劃破的刀痕瞬間消失。
他面色一僵,警惕地盯著我“妖怪?”
“不是不是,不是妖,但也不是人。我們認識的,只是你忘記罷了,我......”我總不能說來找你嘮嗑的吧......
“與我無關。”
我心說,就算我是妖,你這種損陰德的勾當,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
他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便道:“我殺的不是人。”
我朝那個倒下的尸體瞥了一眼,“狼妖?”
他點頭,不再言語,轉身就走。
可是,就算是修煉邪魔歪道,我也從未聽過人類食妖心一說。
月光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捂著胸口,又是一陣抽痛。
他不是我認識的小瘸子,那個在忘川小為我講故事的憨厚少年已然無影無蹤。
走過忘川河,飲下孟婆湯,往事如同過眼云煙,消失殆盡。
可是,他的靈魂是還是他啊。
我不甘心,急急跑上前,與他并排走,“我是阿渡,渡世的渡,少俠如何稱呼?”
他腳步沒停,面色無任何表情變化,在我以為他不會告訴我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慕白。”
我低低喚了一聲,牢牢記住了,“慕白,你食妖心是為何,修魔道嗎?”
他沒有回答,步子加快了許多。
“這樣是不對的,就算你不走正道,魔道的修行也需循序漸進,妖戾氣太重,長此以往,終會害了你自己,走捷徑會反噬的。”
見他仍不搭理我,我便狠狠地扯了他一下,結果后勁太大,他身子往后一仰,竟摔暈過去。
這么,這么菜的嗎?
無奈之下,我思忖片刻,便把他扛在肩上,隨意找了一間旅館住下,上樓時,小二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一柔弱姑娘能扛起個男子走了一路,還如此輕松。
“你餓了嗎,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慕白醒后起身,也不接話,徑直往門外走。
見他一瘸一拐的姿勢,我心中有些疑慮,二話不說就去扒他褲腿,他頓時惱了,骨子里那股深沉寡淡的性子沒能使他喊出聲,但力氣實在太弱了,褲子一下子就被我掀了起來。
!!!
冰涼僵硬的觸感使我顫了一下!這是——義肢!!
“不畢大驚小怪。”他收起褲腿,冷冷地說。
“慕白”我竟一時無法言語,照理說,轉世輪回,前生的病痛疾苦都不會在現世出現,除非......
慕白,你的業障到底是什么?
自打我對慕白的身世產生興趣后,我便決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響午的集市依舊分外熱鬧,慕白所經之處,百姓們竟如同見到洪水猛獸般退避三舍。
大家的眼光都在慕白身上,我能窺探出他們眼底里的厭惡及恐懼,慕白卻習以為常,既不搭理我,也不看別人,只是低著頭,劉海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由來的,有些想念那個在忘川下講故事的少年。
我拉扯著他到包子鋪前,賣包子的大娘打著哆嗦,差點就跪下去了,只見她連連驚恐地往后退,嘴里口齒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怪,怪物,別,走開,走開!!”
“怪物嗎?”我瞥了他一眼,喃喃道“我倒覺得他清秀俊朗,風華正茂。”
慕白愣了一下,抬頭看我,這次,我終于在他眼里清晰地見到了我的影子。
我把銅錢放到大娘跟前,接過幾個肉包,見他在旁毫無動靜,便學著話本里街上婦人哄小孩的人像圖,伸手把他攬在懷里,輕拍他的后背,輕聲說:“乖。”又想了想, 把包子遞到他面前,“給你吃,別傷心。”
他抖了一下,猛地推開我,像見了鬼似的落荒而逃。
太陽底下,我瞧到他耳根紅得徹底,有些疑惑,今天真有這么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