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榕花之女

本文為原創非首發 首發平臺:公眾號:“卡夫物語” 作者:柳不離 文責自負

那棵榕樹種下的時候,是共和國初生的年歲。彼時曾祖健在,他親眼目睹了七個矮小寡言的日本兵在鐘樓上架起兩挺機關槍就占領了清河。當共和國的赤旗飄起的時候,他將老來得子一般的狂喜澆注在幼年榕樹的根莖之上,企盼著它能與重生的家國一同開枝散葉。在之后漫長的年月里,榕樹目睹了遠方大國的蒸蒸日上,也見證了樹蔭之下柳家命數的香消玉殞。

三年困難時期,它的榕花榕葉吊住了幼年祖父饑寒苦痛的一口濁氣,柳家上下十口受恩于這榕樹,竟無一人餓死。后來鬧了一場叫文化的革命,曾祖成分不好,柳家被定成了地主,祖父被倒吊在榕樹上整整一夜,鼻子耳朵里暗紅的鮮血在地下洇出一個模糊的“卍”字,潑辣的祖母當著那群小崽子的面用愛人鮮血涂抹面額裝瘋賣傻才了卻了這樁禍事,祖父說,那一年里榕樹沒有開花。后來改革開放,清河要搞棚戶區改造,負責人來說,動遷以后這片地方要蓋暖樓,榕樹是必然要砍掉的,與其到時候被推土機推平,不如現在砍了還能當好木材賣,父親聽了這話,拎了門口的一塊青磚儼然要上去拼命,一磚下去削掉了為首之人的一塊青灰頭皮。幾人迫于父親的淫威作鳥獸散,那之后二十年里便再沒人提起動遷的事由。

老榕樹在柳家第三代人的舍命一搏之后,得以幸存在這座百年的四合院內,而我,就生在它明媚嫣然的花蔭下。那年榕花開得極早,剛過四月就是滿樹的胭粉之色,南風一過,如霓裳輕舞流云紛飛。按理說一個初生的幼童理應不諳世事,但那影影綽綽的繁花,卻被初春的日暈刻進了我懵懂嬌嫩的心性。祖母說,我降生開始便戀著那樹上的榕花,總要被抱著趴在窗前,努力用那對尚未清明的眸子望著流動的花影,每次都是實在看不清楚,便哭鬧不休,攪得院落里家家戶戶不得安寧。

等到五六歲時,我終于脫去了嬰兒的嬌貴皮囊,變得眉眼清澈手足迅捷,孩童尖酸刻薄的淘氣在我初長成的身子上悄然滋長,這世間的男女老幼山川草木均是我這少年神祇調笑戲弄的對象。世間萬物,除了那棵榕樹上的花影,我以傾慕哀憐的姿態與這絕色生靈相守相伴,四合院高墻環抱如蜜糖囚室,母親也樂于見我癡迷花間,她知道只有這一樹美景能治得了我令人生厭的焦躁迷狂。

孩提時代祖父每次上街路過胡同口的玩具店都會為我帶回一副花花綠綠的貼紙,透明的塑料袋子里裝著艷俗花鳥的畫影圖形,我十分厭倦此等沒有魂魄的死物,每次都是在祖父面前佯裝欣喜之后便扔進隔壁那坤家烙餅的火爐里付之一炬,只留下透明袋子。我會摘矮枝上的榕花裝入袋中,再把袋子用膠帶貼在臥房的落地窗上,斑駁的日暈以溫情款款的試探穿過榕花的剔透筋骨,香艷絕倫。那是幼年的我封裝初夏的唯一方式,只可惜再美的花木也熬不過時間,烈日下的榕花不出兩日便盡數腐朽發臭,花的精血以蒸騰的方式留存在袋子的內壁,死狀凄慘冗長。

袋中榕花的一次次夭亡如是在花季到無甚所謂,畢竟滿樹皆是逝者的姊妹,她們有著千篇一律的絕美容貌與姣好腰身,目光所及之處,美不勝收。令我恐懼的,是花期結束前的最后幾個日夜,我每摘取一朵榕花都似在剝削這老榕樹所剩無幾的青春年華,那袋中榕花如若枯萎腐爛,我便更覺是我用一整個花期的時日親手對這易碎的美麗施以剮刑,如此深重的罪責,是幼年的我萬萬難以承受的,以至于時常夜不能寐。祖母憐憫我的癡傻,便交給我了做標本的把戲,將榕花夾在厚重的《康熙字典》之內,讓那滿篇的酸腐字句吸干她飽滿的體液,使其化為干尸。如此一來,雖說花的嬌美大打折扣,但至少,能夠日日與我相伴,即便在北國苦寒的冬日里。

老榕樹下的四合院里,住著三戶人家,正房被曾祖那一代人隔成了左右兩間,左邊住著我們柳家祖孫三代,右邊住著一戶姓解的人家,解家夫婦在南邊打工,解老太太帶著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幼童守著那個青磚鋪成的方正院落。那孩童年紀與我相仿,名叫長生,雖是個男孩兒卻生了一副女相,丹眉細眼皓齒朱唇,這世間最嬌貴的丫頭也斷然擔不起如此動人的嬌顏,解老太太覺得這孩子天生的美貌里透著邪,怕養不大,就取了“長生”這個名字。長生四歲的時候,解家就把他送進了清河當地的一個遼劇班子,一邊學著遼南皮影,一邊學著梅派青衣,每天晨起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他瘦小的身子在霧靄中唱著那些晦澀難懂的腔調,家國天下、鐵馬金戈的往事從幼童嬌嫩的唇舌中噴吐而出,茫茫如秋水浮萍。

四合院的西廂房,住著一戶滿族人家,門口總是貼著鬼畫符一樣的滿文福字,這家的家主是一個叫那坤的中年男人,他生著佛前修羅的一副兇相,每天早上在榕樹下升起爐灶,烙上幾十張發面餅,推到胡同口去賣給過路的農人,那坤的一張餅有二斤三兩,能喂飽最精壯的男兒漢。

至于東廂房,據說早些年住著一對拾荒的老夫婦,祖父說那家人姓馬,夫妻倆孤苦伶仃熬到七十多歲,一夜之間都生了重病癱在炕上,街坊鄰居幫忙端屎端尿照顧了幾個月,最終還是死在了中秋前夜。那以后,東廂房一直空著,成了我、長生、阿婷還有貝勒爺這幾個孩子玩耍的秘密基地。送走了馬家暮年夫妻的狹窄暗室里承載著幼童們詭秘的時光,那時我與長生和貝勒爺癡迷于收音機里的三國故事,便在暗室里要模仿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只是誰都不愿做那薄情偽善的劉備,卻都要爭做英勇豪俠的關二爺,最后大打出手,鬧得不歡而散。

東廂房里的游戲,結束在我七歲那年的晚春,是榕花開得正盛的時日,父親為那間空房尋來新的租客。那天我仍如往常一樣拾掇著今日份的俏麗榕花,長生在一旁的秋千上演練著不明覺厲的唱段,我看見父親和那坤引著一個陌生女人進了四合院,女人身材高挑纖瘦,一席白衣包裹著面孔之外的每一寸肌膚,如今回憶起來,少不更事的我在那時實在辜負了那張嬌美多情的面孔。女人生著溫良淑嫻的骨相,含羞的顴骨與清朗的下巴似戲中烈女,而那多情的眉眼卻又流轉如秋水浮萍,一顰一笑便能說盡倩女寧郎的曖昧情思,烏黑油亮的長發在女人腦后以奇巧精絕的方式挽成繁復發髻,濃稠的夕陽穿透榕樹的枝葉的暗影勾勒出女人如詩如畫的曼妙身段,若只論樣貌,她生來便是不屬于這狹窄逼仄的四合院的英雄人物。

“六子,那大爺的魂兒都被她勾了去了。”長生嬉笑著在我耳邊說著,我望著白衣女人已然出神,廢了好大力氣才把目光轉向那坤,他老態初現的黃目伴隨著女人口唇的開合抖動著,那虔誠的神色像極了廟會時跪倒佛前的善男信女。

女子注意到了我和長生的存在,她緩步走到榕樹之下,倩影與花影在我目光所及之處水乳交融。女人伸出纖細的手與我和長生一一握手,我們對這種大人之間禮節性的肌膚之親顯得局促異常,她的手異常灼燙,熾烈的體溫熏蒸著我從未體驗過的香水氣味。

“以后,要互相照顧。”女人聲音沙啞腔調鄭重,似要與我這個稚嫩孩童鄭重地托付彼此的生活。

我將手中的榕花遞給她,那是我精心挑選的上品之花,嬌嫩的絲絨花瓣曖昧輕浮,女人接過榕花看得出神,緊接著撕下幾縷花瓣放進嘴里,豐潤的口唇擠壓出榕花粉紅的汁液。

那一日,那坤和女人十分聊得來,向來不茍言笑的父親竟也大方地以明媚笑顏款待這位異鄉來客。女人租下了馬家的東廂房,那間死過兩位耄耋老者的暗室,我們幾個孩童珍藏著隱晦浪漫的秘密基地,自那以后,這一切全部都被她以幾張紅票為代價便大刀闊斧地據為己有。

第二日,她便領來了一個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那孩子穿著一身暗藍色的運動裝,以戒備的神色打量著這座院落中各懷鬼胎的原住民,長生極為厭惡這個審慎的闖入者,時常以哀怨惡毒的眼色撕扯著那男孩的身形,長生說,他身上沒有人氣,像個紙人。我倒沒有長生的神通,看不出他是真人還是紙人,只是覺得他好像藏著無數的心事,這些心事定是十分沉重以至于他小小年紀就有些佝僂。父親和我說,這個新搬來的女人名叫陸依文,是南國人,據說是書香門第,規矩很大,院里的長輩都叫她陸小姐。至于那個孩子,他的姓氏陸小姐從不提起,只是叫他春兒。

這位陸小姐平時深居簡出,每次出門都要用一襲素服包裹全身,春夏晴雨都是如此,她似乎有穿不完的白色衣服,從風衣到長裙,從靴褲到旗裝,每一件白衣都是精工細作一塵不染,但凡外出回來,她總是要用掛在門口的撣子細細清掃身上那些從未存在過的塵垢。陸小姐雖是外鄉人,但家中竟時常高朋滿座,自從她半斤東廂房以后,我家四合院里來的客人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要多上幾倍,那些客人林林總總,有穿著體面的俊朗人物,也有每日買那大爺烙餅的農人。春兒并不和我與長生一起上附近的絲軸場附小,他被陸小姐送去了一所剛開的私立學校,我們這些孩子之間流傳著許多關于那所學校的傳說逸聞,穆赫林告訴我們,那里頭每天午飯雞腿管夠吃,學校里還有個電影院,老師都是頂漂亮的大姐姐。我不知道春兒是為了雞腿還是電影院去才每天坐客車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但我想一定不是為了什么漂亮大姐姐,因為這世上絕沒有比陸小姐明媚的美人。

陸小姐極愛聽長生唱戲,每天早上長生在院子里出早功的時候,她常會過來和我一起坐在秋千上聽上一段,晨風游走在老榕樹輝煌而繁榮的枝葉花影之中淺吟低唱,與長生清澈昂揚的唱腔相和相成,每至精彩之處,陸小姐也會輕聲跟唱。于是,每一日晨起的我除了挑揀榕花之外,便又多了一件事,就是看著陸小姐,看她隨著戲中人的喜怒哀樂而歡笑垂淚,暗自揣測著嬌俏品囊之下的玲瓏心思。漸漸地,我也有些能聽得懂戲中那些跨越千古的文辭。陪陸小姐聽戲于我而言是頭一等的要事,可她并不每日都來,若是趕上哪天等不來她,我便覺得甜膩的榕花之味都少了些風韻,整日在學校里也是無精打采心不在焉,亦或直接裝上一場急病,鬧著不去學校,終日躺在花蔭之下數著老榕樹衰朽身軀上遍布的溝壑,家中祖母對我是十分溺愛的,以至于我這辦法著實是屢試不爽。

陸小姐的東廂房賓客盈門,總是不乏一些歡聲笑語,但對于四合院中的眾人,她卻向來是沉默寡言的。當然,這也不能全部歸罪于她的脾氣秉性,我家中長輩遺傳了曾祖風光之時的老派作風,打心底里是瞧不上這個南方來的蠻子,解老太太為人尖酸刻薄,為了二兩豆油能就能掀了糧店的柜臺,而那坤做了四十年的單身漢,陸小姐心思細膩,又怎能看不出他眉眼里的欲念糾纏。我與長生,是這院落里最干凈的生靈,畢竟幼子的魂魄尚被困在高墻鑄成的襁褓之內,從未沾染人世間的污濁妖氣。或許正因如此,陸小姐才極為珍重每日晨起后與我們相處的時光,她會與我們說很多話,但都是用那瑣碎凌亂的南國方言,說到動情之處,時時哽咽。我喜歡她沙啞清凈的聲音,便也不顧她說些什么,就這樣從暮春聽到炎夏,眼見著到了榕樹花季的尾聲,我才終于聽懂了她哀愁的囈語。

那是政府口中的天災之日,前夜市電臺的播音員便開始興師動眾地將臺風預警循環播放,對于波瀾不驚的小鎮來說,這是慵懶夏日里難得的官能刺激,四合院里的男人們蹲坐在濕熱的晚風里探討著清河的歷史上數的出來的幾次天災,八十年代的大洪水,九十年代的大地震,誰家的看門狗被洪水溺死,誰家的雞窩在地震里倒塌,說到驚心動魄之處,無不神采飛揚似舊日里的沙場驍將。

我和長生對那些往日的無妄之災是漠不關心的,于我們而言這場臺風只是意味著風和日麗的一日假期,因為北國是從沒有過臺風的,那些危言聳聽的新聞與其說是預警倒不如說是一場又一場的臆斷猜忌。這些研究氣象的外鄉人低估了清河的氣數,傳說清河的四角有四座鎮妖寶塔,瘟神路過都要退避三分,更何況是幾縷殘風。我、長生和穆赫林在的小學一周只有一日休假,于貪玩成性的幼童而言,校園只是一場精致的牢獄之災,而這場虛妄的臺風恰好救我們脫困。

果然,臺風之日晨起時一派風和日麗,老榕樹對于氣象的變化向來異常敏感,它似乎能夠感受到千里之外南國的風云突轉,枝葉戒備地護衛著所剩無多的榕花,花季將盡,滿地的落花以驚人的速度潰爛流膿,殘軀浸淫入污穢黃土,胭粉之女消亡的決心與氣度令我著實愛莫能助。長生依舊在樹下唱著舊日戲文,幼嫩胸腹在激昂唱腔的沖撞碾壓之下起起伏伏,陸小姐沒有來,我暗自琢磨是否是因為她也受不得落花之苦,她這樣的美人想必更是見不得貌美生靈的花容失色。

“別看了,看也看不出花來。”長生說著一把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才發覺我已然看著陸小姐的東廂房出了神。

“長生,你說能今天能刮臺風嗎?”

“不知道,我就在電視里頭見過臺風,挺老嚇人的。”

“嗯,我也看見過,廣告牌子滿天飛,老鬼昨天還說不讓我們靠路邊走道兒,帕被廣告牌子砸死。”

“老鬼?是高老鬼?”

“我們班的那個老師嘍,她都成精了。”我腦海中浮現出老鬼的嘴臉,她是個健碩驍勇的中年女人,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騷至極,極愛穿緊身皮褲皮裙并將此類行徑視為對班級里幼童的恩典,殊不知劣質皮具包裹著的臃腫臀部既非嬌美更無放蕩,不過是烈日曝曬的一吊尿泡。但之所以叫她高老鬼絕非因為她的丑陋容貌而是她責打學生的暴虐手段,這天下所有的物事沒有哪一樣不能做她的刑具,時常有幼童被打到幾近昏厥被長輩接回家中,等幾日之后送回學校,父母又會對老鬼奉上一段“不打不成才”言論,鼓勵此類暴行的延續。老鬼得了圣旨便更能有恃無恐,有一次險些打瞎了班上女同學的一只眼睛,可事后,竟還要女孩兒當著所有同學承認這眼睛是撞傷所致,是她的面門硬要撞擊老鬼的桌角,絕不是有人在身后揪著馬尾按著她幼嫩的頭顱。

“你這么說她,不怕她聽見?她要聽見你準保玩兒完了。”

我雖明知道老鬼不會顯靈在我家的四合院里,但長生的這個玩笑仍讓我感覺脊背一陣寒意。

“甭笑我,多虧你不在我們班,你嫩得和丫頭似的,老鬼準愛掐你大腿。”

“對嘍!操!掐死你丫的。”穆赫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笑罵著把長生按倒在地,伸手就去掐他的褲襠,長生聲嘶力竭地叫喚,驚飛了滿樹的鷓鴣,群鳥飛起榕花尸首落下,二人就在榕樹的殘肢血海里嬉鬧不停。

穆赫林和那坤一樣是滿族人,所以胡同里的人給他起了個小名叫“貝勒爺”,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沒有爹娘,就有一個爺爺住在清河水庫上。穆赫林是個打架不要命的主兒,附小里沒一個孩子不害怕他,除了我和長生。我們三個還有張家的閨女從記事開始就在一起耍,剛進小學的時候,穆赫撞見一個高年級的學生劫道兒要翻我和長生的書包,他硬是要上去和人家拼命,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在醫院里躺了半個月。當時解老太太領著長生就躺在打人那小子的家門口撒潑,硬是鬧得人家家里賠了不少錢,這筆錢具體的數目我是不知道的,但拿到錢的第二天解老太太就去春城給我們三個一人買了一身牌子貨。

長生和穆赫林在地上推搡了半天才爬起來,長生漲紅了俏麗面孔,赤裸的上身上全是泥土和猩紅的榕花汁水,日影之下如血肉模糊的圣子。

“我這有好東西,你們過來看。”穆赫林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來一個黑塑料袋包著的東西,我伸手要接過來但被他一把推開:“小心點兒,這可是我從六子家后屋翻出來的,你別給我碰壞了。”

穆赫林小心地用兩根手指從袋子里抽出一個東西,我們湊近去看,是一張舊光碟,在四合院里,光碟向來是孩童的禁忌之一,因為它肉眼難以識別的光刻紋路勾連著圍墻之外的花花世界。在大人們的心目中,那是極樂與殺機并存的世界,即便是自己想要一睹為快,都要百般算計小心翼翼,更何況是這些玲瓏剔透的幼童。

那張光碟上盡是些我讀不懂的文字和復雜的數列,穆赫林稚拙的面孔在反常的興奮中鼓脹泛紅,滾燙的熱血從鼻尖蔓延到瞳仁,我隱約曉得了碟片里的東西,在我的記憶里,那是父親也曾竭力堅守的一方樂土,是他嚴峻的臉面與緘默的心性所遺漏的俗世之樂,但這極樂之境,他向來是慣于獨享的,即便是至親骨肉與結發愛妻也不能分攤。只可惜他時常低估孩童的敏銳與狡黠,每一個幼子都是生來的密探,愈是隱秘的逸聞愈是難以逃過他們未經開化的視覺。

我頓時有種被窺探了丑事的羞臊感覺,穆赫林是否知道我已然了解光碟里的內容,如是已經知道,那他此舉或許就是要我在長生面前難堪,他向來脾氣乖張,干出這樣的事情倒也不稀奇。可如果他也拿不準我是否看過光碟,只是想要試探一下我的反應,一試之下便也就能驗證他曖昧的臆斷了。又或者,他也從未看過這碟片的內容,只是出于幼童廉價的好奇心才拿來于我們炫耀,我如果反應過激,那不就是不打自招。再或者……

我的心思流轉如電,一旁的長生和穆赫林已經在討論到哪里去看碟片,長生雖是男童的身子卻是丫頭心性,整日里和戲班里的女眷混在一起,滋養了單純心思,自然是不知碟片里的乾坤的。

“長生,咱們去你家放吧,趕緊的。”

“不行,我家的影碟機壞了,頭兩天兒剛被我奶當廢鐵賣了。”

“六子,六子,那咱去你家吧,你瞅啥呢?”穆赫林說著推了一把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自然是不愿意把這閃著寒光的孽障重新帶進家門,一想到要與他們坐在昔日父親獨坐的沙發上觀瞻碟片里的聲色犬馬就令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只能隨便扯謊:“我家的影碟機也壞了,我《數碼寶貝》都看不了。”

“那去大婷家?”

“不行不行,馬上刮臺風了,我奶不讓我去漁村。”

穆赫林被弄得無可奈何,但很快就又有了主意:“六子,我記得老馬家不是有個舊影碟機,后來讓那大爺和你爸送給陸小姐了,咱去陸小姐家看不就得了。”

自從陸小姐搬進四合院之后,我便再也沒有進過那間東廂房,陸家雖說每日高朋滿座卻從不邀請四合院的鄰里去家中相聚。有一次母親包了餃子想要給陸小姐送些過去,我陪母親一同前往,母親見房門敞開就不請而入,而我卻只是在門口等候,片刻之后我便聽見碗碟碎裂的聲音和陸小姐與母親激烈的私語,母親走出屋門時面色陰鷙好似蒙受奇恥大辱,雙手緊抓圍裙默不作聲。我透過門簾隱約看見陸小姐貞烈的顴骨已被淚水沾濕,她俯下弧度精巧的腰肢拾起滿地的碎瓷片扔進水池,一片又一片,似在撿拾著破滅的魂靈。

那天我在榕樹下哭了許久,曼舞的榕花將我掩埋于幻夜。可第二日,便一切如常,陸小姐仍然每日晨起時與我坐在一起賞花聽戲,眉目溫良柔情,母親也與她親密依舊,只是鄭重地告訴我,陸小姐極愛干凈,叫我不要隨便進她的家門。

孩童的記憶輕浮而羸弱,很快我就遺忘了流年里的那段插曲,我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了故障,或許那一日里陸小姐的淚水只是我的幻覺或是一次真假難辨的午夜夢回。如今穆赫林提起要去陸小姐家中,我霎時間如夢方醒,我絕不能讓這污穢蔓延的孽障涉足陸小姐的凈室,此時此刻的我便是佛前的護法羅漢,不能讓妖魔傷了佛陀分毫,我一把搶過光碟在膝上掰斷使勁全身力氣扔出了四合院的高墻,那是墻外的孽海里的物事,本就應該歸了孽海。穆赫林頓時惱羞成怒,伸手就要掐我的脖子,可此時墻外卻傳來了男人的叫罵聲: “娘的!誰往外扔東西,砸人了不知道啊!操恁媽了個逼!”

長生一把拉住我和穆赫林,把我們按到了榕樹身后,穆赫林還想伸手打我但被長生捂住了嘴巴,我小心地探頭去看,是一個穿著素色坎肩兒的男人,說是素色其實上邊早已沾滿了血污與油污,葷腥的血氣隔著老遠就能聞得一清二楚。他身材魁梧面孔精干,亂發在腦后扎起,黃眼中是凝成油脂的精明算計。我們認得這個人,他是老鬼的丈夫,一個姓金的屠夫。我不清楚一個飽讀圣賢之書的老師是如何同一個殺豬宰羊的修羅喜結連理,雖說他們身上的狠辣盡頭如出一轍,但一個是對幼童的酷刑,一個是對畜生的屠戮,人和獸,終歸還是要有些許區別的。這屠夫托了老鬼的關系,每日把那些被屎尿腌制入味的肥肉賣給小學,經食堂師傅白水煮得半生不熟便端上餐桌成了我們這些幼童的騷臭宴席,父親有一次中午去學校接我見了飯盒里的饗宴,他只一眼就說:“這母豬的年紀比你們都大。”,自那以后,父親每日都蹬著自行車接我和長生回家吃午飯。

“是金刀子,長生,貝勒爺,你們看。”我小聲對身邊的兩人說到,他們也小心地伸頭去看,長生自然并不認識他,可穆赫林和我是同班同學,他平日里最瞧不上老鬼和金刀子這對喋血鴛鴦,在班里她是老鬼的頭號勁敵,連往茶水里吐痰的陰損招數都試過多次。為此,他沒少挨過老鬼的毒打,但也贏得了班里眾兄弟的贊許和眾姐妹的傾慕。

“我操!真是金刀子,他來這干啥?六子,你砸得可夠準的,就該砸他,砸死才好。”

金刀子往院子里張望了幾眼,沒有發現躲在榕樹后的我們,緊接著他徑直走到了東廂房的門口把陳舊木門敲得呻吟不止,良久之后,陸小姐才開門相迎,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剛剛晨起,雖說已穿上了周正的白色旗裝,但蓬亂的長發披散在腦后,他慵懶病弱的素顏被晨曦洗去了為人的糟粕,只剩下山中精怪一般渺茫的妖氣。金刀子想要說話,但陸小姐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便把他迎進了屋內,金刀子如獲圣旨,哂笑著邁步進入。陸小姐拿起一旁的撣子對著面前的虛空一陣清掃打理,好似要掃除什么看不見的陰霾晦氣,接著她又從屋子里拿出抹布不斷擦拭著剛被金刀子敲過的門板,那門板在這幾個月的光景里已被她擦拭過千次萬次,整日里潔凈如少女脊背,但時下我遠遠望去,只覺得光潔脊背上盡是蠟黃油亮的粗重手印。陸小姐每一次的擦拭似乎都傾注了慘痛的心血,疲乏蒼老的門板在她的手下重復著深重的喘息,吸一口氣,吞進女子的苦澀肝腸,吐出的,是男子的濁氣。

我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子赴死的倔勁,竟不顧長生和穆赫林的拉扯跳出榕樹后的陰影:“陸小姐!今天要刮臺風!你要小心!”我聲嘶力竭地吼著,短短幾個詞匯耗盡了我的幼年心力。

陸小姐驚訝地看向我,面孔之上很快就恢復了平日里柔情溫潤的神采,她竟微微對我鞠躬說:“你也要小心。”

不知是不是真的要來臺風的緣故,四合院的院落當中竟真的刮起來蜿蜒飛升的旋風,早已疲乏衰朽的暮年榕花在風中哀鳴哭訴,老榕樹寬厚肥美的枝葉在旋風中不安地鼓動著,昔日壯美的翠色流云在動蕩年月竟成了搖搖欲墜的負擔。我伸手撫摸這棵與我血脈相成的老榕樹的身軀,他粗糲的心跳和漫長的嘆息隨著觸摸的知覺貫通我的五內。陸小姐站在風中,暗紅如血的榕花尸首織成拙劣的蓋頭,老榕樹哀鳴著將愛女送上花轎,四面八方傳來陰惻的嗩吶喪曲,凄厲絕情,全無惻隱之心。我想起與陸小姐初見的那一日,她接過我的榕花放進嘴里,清苦汁水染出了嬌美唇彩,她說:“以后要互相照顧。”

陸小姐緩慢地帶上屋門,不忍這年紀趕得上祖父一輩的杉板再受半點摧殘。百年朽木的紋理淹沒了撞擊的共振,歸入亙古不變的緘默無言。

長生似能對我的心神洞察分毫,他拿開了我撫摸樹干的手:“六子,你剛干啥呢?”

我沒有說話。

“嘖嘖,走,咱們瞅瞅去,有金刀子的地方準沒好事兒,咱們不能讓陸小姐被他欺負了,快快!”穆赫林嚷嚷著拉起我們往東廂房去。東廂房的南窗對著街門口,窗外立著一叢櫻桃樹,是當年馬家夫婦所種,老爺子健在時候時常精心侍弄,但櫻桃樹卻好像受不得清河的水土,整日里無精打采地癱坐于鬧市,以早衰的姿色怒視車馬紛紛。老爺子去世之后便再沒人為它澆水施肥,可沒了那過激的寵愛櫻桃樹竟生得枝繁葉茂,到了季節還喜笑顏開地結出了艷紅果實。祖母說,這樹是借了馬家人的精魄回魂,如今已經是有靈性的精怪,為此她特地在擁擠萬分的胡同內圍出了一個方寸大小的園子專門侍奉這“神樹”。

我們撐著柵欄跳進園內,剝開神樹的枝葉看向陸小姐的屋子。我深知這是極為無理的下作勾當,是從小聽的漢唐舊事里為君子所不恥的卑劣行徑,如果讓父親知道,他定要賞我一頓好打。但那日的我卻被那孩提時代的窺私欲趨勢,我怪力亂神,我鬼使神差,我終究還是把目光投向了那個恐怖夢魘與白日迷夢糾結著的暗室。

在我的記憶當中,這件臥房一直保持著被光陰遺棄的古舊陳設,當時朝南擺著的是一張烏木紅漆的雙層電視桌,一層放著一臺閃著紅色熒光字的影碟機,二層則是一臺方正周全似有千斤重的老彩電。靠窗一側是一方低矮土炕,它貧病交加地困守暗室數十載,熬走了馬家這對苦命夫妻,炕頭的墻上掛著一幅童男童女戲雙魚的年畫,那畫色調艷俗刺目,即便屋中四壁已然沾染了灰黃的時光尿漬,畫中的錦鯉繁花仍能夠爭奇斗艷。而那對童男童女算起年紀雖至少是而立之年卻依然眉飛色舞稚氣未脫,奸笑著窺探馬家的世態炎涼。而炕尾擺著的,是一臺老式縫紉機,馬老太太是裁縫出身,那架機器在壯年之時不知編織了多少錦衣羅裙,想來也曾寄托了無數少男少女的愛美之心,風光一時無兩。可到了暮年,它卻不得不淪為我這個幼童的玩物,那些精妙絕倫的聯動裝置和被時間證明堅實可靠的機械結構無不讓我心醉神迷。

可如今,臥房里昔日的陳設都被已被陸小姐重新布置,窗前掛著暗紅色的細紗窗簾,屋內的人事物景透過朦朧薄霧都顯得亦真亦幻。縫紉機和電視機已然沒了蹤影,那方土炕也不知何時被推平,空曠的暗室里不見陸小姐也不見金刀子,只有一排圍成半圈的沙發椅和角落中的一個碩大的木頭浴桶。往日里蒼白的日光燈管如今被換成了與窗紗同色的曖昧暖光,糾結的紅色燈帶爬行在天花板與墻壁的交界處,如斑斕閃爍的奇毒之蛇,頸項緊繃,伺機而動。

“人呢?人呢?”穆赫林不耐煩起來,伸手就要推開窗子掀開那礙眼的紅紗。

“別動,你這樣我們會被發現的,陸小姐不喜歡別人看她房子里頭。你別發瘋……”我說著把穆赫林抬起的腦袋又按了回去。

我有種不祥的危機之感,仿佛屋內的陰影中隱藏著無數的孤魂野鬼。孩童的心性總是有些玄妙的通靈之處,我注意到長生也難將目光投入屋中,只能緊張地環顧四周。

緊接著我聽到了木門悠長的開合之聲,陸小姐和金刀子走進了暗室,金刀子笑容猙獰囂張,狂喜使他壯碩貪婪的肉身顫抖不已,我想起那些與光碟并發的極樂之宴,腫脹的身軀撞擊成血雨肉泥,喘息呼嚎之聲驚天動地,虛妄幻夢如今歷歷在目。

金刀子在劇中的沙發椅上坐下,皮面舊椅不安地低聲哭訴,金刀子全然不做理會,他那傲視群雄的神采與身段哪里還像一個終日殺豬宰羊與牲畜耀武揚威的屠戶,簡直是那七進氣出殺得曹軍片甲不留的趙氏將軍。眼前的紅紗已然不能阻隔我的視線,神明賜我幾個時辰的法眼,世間萬物皆能洞察秋毫,屠夫指甲縫隙里的血污,女子唇齒間的紅彩,所有的枝節爭先恐后涌入我的眉目。

陸小姐手里拎著一瓶渾濁的酒水,她熟練地拆開封口,幾口就喝下了半瓶濁物,緊接著她把白酒遞給屠夫,屠夫狂笑著一飲而盡,兇煞的酒氣伴隨著兩人的吐納彌漫開來,即便窺視在窗外的我都能感覺到鋪面而來的拙劣辛辣。狂熱的酒精很快顯現在陸小姐的面容之上,恣意的紅暈磨平顴骨的棱角,洗去了口唇的貞烈,如詩的眉眼中漫長情思暗潮洶涌。

在殘酷的暗紅光暈里,迷醉的陸小姐站定在屠夫的面前,素色的緊致旗袍勾勒出她纖瘦曼妙的身子,在酒精惡毒的催逼之下,她也如屠戶一般放肆狂笑如妖邪一般,纖纖玉手一顆顆解開旗袍的扣子,那飽嘗了瑤池饗宴的光輝肉體一寸寸袒露在屠戶如狼的黃目之下。鋒利鎖骨勾勒著遠山秋水的形勢,胸乳以先賢大儒的清高姿態睥睨庸碌之輩,平坦的小腹收容著西子昭君的英氣魅氣,健美小腿與曼妙足弓輕狂踐踏著紅塵中的虛妄之美。燈影之下,陸小姐如那攝人心魄的榕花之女,絲絨般嬌柔長情的花瓣被那暗示之內消失的縫紉機織造成她一塵不染的赤裸身段。

陸小姐依然笑著,那笑容全無平日里的收斂克制,卻是與光碟之內極樂之宴上的迷醉女郎如出一轍,動魄驚魂的嬌美幾近妖異。她旁若無人地將腦后凌亂長發收攏扎起,千絲萬縷在妙手之下只需一根木簪頃刻間便幻化成了雅致發髻。屠夫眼中的烈火已燃盡了為人的所有理智,那儼然是吃齋念佛苦修多年的僧人見了赤身裸體的菩薩,前半生所有的清規戒律在此時此刻皆為夢幻泡影,菩薩變成了少女,神明淪落為羔羊,有哪一個佛家弟子能受得了此般近在咫尺的誘惑,修行半生不就為今宵朝圣,飛升雷音寶殿。他猛地飛撲出去擁住陸小姐光潔的腰腹,舔舐著降世佛陀那醉人的天香,那沾滿百獸鮮血的粗糙手掌如鋼鋸剔刀,對這絕美皮肉施以凌遲剮刑,頃刻之間便是血肉模糊。

陸小姐依然笑顏如花媚眼勾人,但手上卻一個耳光扇在了屠夫臉上,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暗室之內,屠夫也不惱火反而笑得更加奸邪,意猶未盡地躺臥回沙發椅上。陸小姐從令一把椅子下邊抽出一個沉重的木頭箱子,鄭重其事地解開鎖扣,取出一個古舊的木制收音機和一只鬧鐘,她轉動鬧鐘的定時發條后擺放在一邊,又將收音機插上電源,檢查了里面的磁帶。按動開關之后,悠揚的樂聲伴隨著電流的嘯叫流淌而出,那是跨越千里海峽的靡靡之音,來自渺遠的南國,我在母親收藏的磁帶里聽到過同樣的歌曲,是孟庭葦的《紅雨》:

“所有昨日說過的誓言,

像是一場下過的雨,

再也不能重復是你的淚,

無法逝去的傷痛”

陸小姐在悲情悠揚的女聲中翩翩起舞,柔弱無骨的白皙皮囊隨著旋律扭轉雀躍,扮演著萬千絕美的姿態,如綢的暗光裹挾著風中曼舞的榕花之女,那是我記憶里只有在最為旺盛的花季才能賞到的絕美景色,萬艷同悲,千紅一哭……

我轉頭去看長生和穆赫林,他們已被這盛景驚得目瞪口呆氣血上涌,可我卻不知為何難以抑制奪眶而出的淚水。我想要離開,但我的魂魄已被勾入暗室中與屠夫并排而坐,用孩童的心性賞玩著這早熟的人間至美。

那支舞,她跳了許久,跳到艷曲終了,跳到地老天荒。屠夫對如此類的表演起初到還頗有興趣,但漸漸地便不再耐煩,他寧愿要一個四肢殘疾的嬌娃躺臥懷中也不要一個舞技超然的艷女觀而不得,他再一次擁住陸小姐,將她嬌貴柔情的身子禁錮在粗壯的手臂與赤裸的胸膛之內,這一次,陸小姐沒有再去反抗,她嬌笑著將眉眼彎成皎月的弧度,媚骨如受驚小獸,蜷縮在男人血氣蓬勃的臟亂懷抱之中。屠夫饑渴得親吻撫摸著陸小姐的每一處肌膚,黏膩的唾液汗液包裹著女子無助的肌理,他顯然不是新手,對此類的剝削簡直熟能生巧無所不用其極,每一次下手都如鐵鏟入河澤,直取魂魄要害之地。

一番把玩之后,屠夫更是興起,竟一把將陸小姐抱起重摔在地,地上雖鋪著厚重綿軟的地毯,但這一聲悶響依舊令人心驚肉跳。陸小姐全然不顧,仍維持著嬌笑媚眼,屠夫嘶吼著將沉重如山的肉體鎮壓在陸小姐身上,我聽到一旁的穆赫林不住罵著臟話,長生靠近我的手臂抖似篩糠,天災將臨,剛剛還只是溫情款款的旋風如今已然成了氣候,狂風摧殘著四合院內衰老的榕樹,我即便在街口也能將老樹的哭喊聽得一清二楚,那是重病之人的回光返照,是為父母者的慘痛遺書,他思念不舍啊,不舍那狂風中紛飛的末代榕花,不舍那在男人腐肉之下受難的榕花之女。

“六子,我們走吧。”長生說著拉起我的手臂就要帶我離開。

“對,趕緊!六子,起風了,要下雨。別看了。”

我不顧伙伴的催促拉扯,拼命地以淚眼守望著屋內的慘狀,破碎的榕花與幻滅的絕色,那些骯臟的凝視與凌虐,我的守望是以命相搏的縮寫,是解救落難菩薩的唯一手段。

“六子,你咋了?你別哭,你哭我也想哭,你別哭!”長生帶著哭腔的呼喚在我的耳邊卻顯得如此渺茫。我恨不能破窗而入以幼小的身軀阻撓這場災難發展的緊要關頭,我腦海中飛速流轉著計劃,我向來多愁多病的身子是否能在與玻璃窗的對決中勝出,金刀子是否會因為我的闖入而放棄暴行,或者,他會不會認出我是老鬼班上的學生,如果真的被他和老鬼告了狀,老鬼有千百種辦法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酷刑之后,母親還會對她奉上“不打不成才”的嘉獎,這樣一來,這折磨便會成為每日的慣例,我的余生都會因為此時的沖動而碎成瓦礫。

可如若我不破窗而入,陸小姐知道了會不會怨我的不義,畢竟她初到四合院時候只和我一個人說過“我們要互相照顧。”但陸小姐此時已被醉酒的迷狂沖昏頭腦,想來是不會發現我地偷窺行徑的……但她向來心思細膩,會不會是已經發現只是在金刀子面前無法說出,會不會她此時此刻正無聲地向我吶喊,渴望我能夠心照不宣地闖入暗室就她脫離苦海,會不會是現在,就是現在,晚了哪怕一分一秒都會屠戮了她喜愛潔凈的人格!現在!就是現在!

我一拳砸在玻璃窗上,與之同時發生的,是屋內的鬧鐘響起刺耳的鈴聲。屠夫此時正拼盡一切要在擁吻的同時脫掉自己的長褲,心思不整的餓獸已經沒有聽覺,可陸小姐卻敏銳地察覺了響聲,她望向窗外,我竟沒有任何恐懼地站直身子,全然不顧一旁慌忙逃走的長生和穆赫林。我直視著陸小姐沾滿男人唾液污穢的面孔,她也以同樣的堅決注視著我,目光交接之時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受辱的榕花之女,正竭盡全力地從真身變回人形。

鬧鐘響起的那一剎那,她眉眼和肉身上所有的迷情與香艷都頃刻之間褪去,面龐瞬息便恢復了昔日的貞烈與清冷,她用盡全身力氣把屠夫推開,眼中盡是觀瞧屎尿一般的嫌惡與痛恨。

“時間到了,出去吧。”陸小姐聲音沙啞,強裝著波瀾不驚。

“媽了個逼的!我花錢了你不等我辦完事兒!?操你媽的騷娘們兒!”

屠夫說著又要上去把陸小姐撲倒,但陸小姐敏捷地從沙發靠墊里抽出一把剔骨用的剮刀,屠夫對這物事再熟悉不過,深知它的威猛與公正,無論鳥獸還是活人,在它眼前都是一攤待宰的鮮肉。

“我操!你他娘的動真格兒的!你個騷逼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陸小姐卻并無殺人之意,她右手持刀割向自己左手的手心,鮮血頓時順著手腕流下,在她赤裸的潔白臂膀上雕刻出艷紅的紋路。

“媽的,算你橫!小娘們兒,真他媽晦氣。”屠夫慌亂地穿上坎肩兒奪門而出。

“先生沒有盡興可以明天再來,價錢是一樣的。”

陸小姐縹緲的送別聲伴著金刀子走出了暗室。他出門一轉彎就看見了蹲守在窗邊的我,先是驚詫羞臊,接著便是無所顧忌的狂怒,叫罵著就要過來抓我,離奇的是此時的我竟沒了預想中的恐懼,只是滋長出了與他不相上下的怒火,我恨自己幼童的身子是這般軟弱無力,父親跟我說過,漁村里住著個叫郭龍的痞子,他是行伍出身,復員以后從部隊帶回了一把軍刺,就用這把軍刺他一個人捅了冷湖四個找茬的流氓。我多希望我今時今日就是郭龍一樣的惡人,能揮舞著軍刺怒斬面前這行兇逃逸的惡犯。

就在千鈞一發時,陸小姐推開了臥房的窗戶,一把架住的胳膊把我抱進了房間。屠戶想要叫罵,但話剛冒了頭又憋了回去,但我沒有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應該還在門口等著教訓我這個撞破他丑事的嫌疑人。

暗室里彌漫著紛亂的氣味,酒精的苦辣、汗水的騷臭、女子的體香,濁氣爭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口鼻,一陣接一陣的眩暈撲面而來。

陸小姐把我放在地攤上就趕快松開了手:“不離,我身上太臟,不要碰我。”

我注意到我的手腕上一片濕潤,扭頭去看竟是陸小姐傷口流出的鮮血已經染了我大片的衣袖。陸小姐回避著我的眼神,獨自走到角落里掀開那個木頭浴桶,頓時一股溫熱的水汽噴涌而出,想必是早已經備好的熱水。她背對著登上臺階邁進浴桶里,赤裸的背與豐潤的臀在蒸汽中施展著精美弧度,我注意到她頸背上盡是鮮紅的抓痕,想必皆是屠戶的手筆。

陸小姐緩慢地跌坐入水中,這最后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在一聲綿長的嘆息之后,她蜷縮起受盡磨難的身子,將頸項之下每一寸肌膚都淹沒在溫熱湯水之內只露出膝蓋和面孔。我忽然想起陪祖母看《紅樓夢》時電視機里將死的秦可卿的模樣,消瘦的骨肉,病弱的眉目,蒼白易碎的肌膚和失了精氣的軀殼,那瀕臨薨逝的嬌美與此時的陸小姐如出一轍。

她緊皺著眉頭似在忍耐著莫大的疼痛,良久之后才能勉強睜開眼睛,那眼眸中恢復了些許平日里的柔情。她見我依然站在原地,便勉強擠出笑顏指了指浴桶旁邊的木椅子讓我坐下:“坐吧,就坐這里,不要坐那邊的沙發,太臟了,小孩子最要干凈,不能碰這些臟東西。”

我走過去坐下,這把椅子很不舒服,僵硬的椅背直戳我的脊梁讓我不敢放松,陸小姐與我近在咫尺,她謹慎的喘息將熱氣噴吐在我的側顏之上,蒸騰的水汽已經彌漫了整個暗室,我忽然發覺或許這就是陸小姐洗凈屋中臟污的方式,用這氤氳水汽,蕩滌每一分屠夫接觸過的空氣。

“陸小姐,你的手上受傷了,我媽媽說受傷的地方不能碰水,碰水容易感染,感染了手就爛了。”

陸小姐聽到我的話,把受傷的左手從水中拿出來,傷口依然不住地流著血,鮮血被溫水稀釋以后變成了滾燙的橘紅色。她玩味地觀瞧著傷處,仿佛這只手并不是一個器官而只是個玩物。

“那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應該怎么辦。”

“得消毒,得用酒精,可老疼了,但弄完以后包起來就不疼了。”

陸小姐虛弱地笑起來,用手拂去鼻尖的水珠,但不想卻把鮮血抹在了面孔上,一抹嫣紅竟離奇地給她添了幾分生氣。。

“不離,你去那個木頭箱子里,里面有瓶白酒,你把它拿過來。”

我過去在木箱里翻找,里面盡是一些港臺歌曲的磁帶和各種影碟,我翻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瓶撕了標簽的白酒。

“這老疼了,陸小姐,要不你去老王家診所吧,我領你去,我知道在哪。”

“你看我這樣子,怎么去的了,不離,你們為什么都叫我陸小姐?”

“我爸媽說,你是南國人,讀過很多人,喜歡被別人叫小姐。”

“在南國,小姐確實是好聽的話,但在這里,是沒人喜歡被叫小姐的。”陸小姐已然恢復了些神采,她勾了勾手指讓我把酒拿過去:“我叫陸依文。”

“我知道。”

“你以后叫我依文姐,不許再叫陸小姐,告訴你那幾個小朋友,都不許叫我陸小姐。”

“……依文姐,你剛也看見他們了嗎?”

陸依文笑而不語接過我手里的白酒用嘴咬掉了瓶塞:“不離,等一下握住我的手腕,我很怕疼。”說著她欠身趴在浴桶的邊沿上,把受傷的左手伸出來,我慌忙用兩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滑膩的肌膚與鋒利的骨節刺激著我幼稚而敏感的心性,我注意到那只手上有著多道纖細的新老傷痕。水霧中的陸依文沒了方才的妖媚,她此時更像個少年,一個病弱的處子,褪去妝容的眼眸唇舌寡淡清俊。

“抓住我,不要放開。”

陸依文說著把一瓶白酒全部倒在了傷口上,酒氣混雜著血氣淹沒了我早已濕潤的衣褲,她嘴上說著怕疼可卻沒有任何的躲避退讓,任憑烈酒撕咬腐蝕著嫩肉新傷,神色淡然。倒完之后,她如釋重負地跌坐回水中,我松開緊握她手臂的雙手,竟有些依戀不舍。

“不離,是不是這樣手就不會爛掉了。”

“嗯,肯定不會了,我打包票。”

“沒想到你還是個當醫生的材料呢。”

“我不想當醫生,我以后要當個畫家。”

“在臺北的時候,我的丈夫是一名畫家。”

“那他現在在哪?”

我問出這話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口,那大爺說過陸依文寡居多年,不讓我們去問東問西。

“他,他留在了臺北,那里是畫家的天堂,這些玩弄畫筆顏料的家伙,這里都有些問題。”陸依文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頭,順手就摸到了自己的發簪:“不離,幫我把頭發解開吧,我的手不方便。”

“你叫我不離,他們都叫我六子,因為我姓柳。”

“那你喜歡別人叫你不離還是六子。”

“我不知道,但阿婷也叫我不離。”我說著走到陸依文身后,踩著一旁的馬扎取下了她的發簪,那發簪溫潤輕盈,想來是什么了不得的好木料。我小心地解開她繁復的發髻,將長發披散在赤裸的脊背之上,透過蕩漾的湯水,陸小姐傷痕累累的赤身一覽無遺,我知道那些鮮紅青紫的傷痕幾日之后就會消散,但那行兇的過程,又要多久的時日才能忘卻一空,那樣高強度的遺忘需要多么寬廣的胸懷和多么粗糙的情思啊,對于陸依文這樣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阿婷是那個總和你一起玩的小丫頭吧。”

“嗯。”

“她很好看,你喜歡她嗎?”

我被這問題問的有些不知所措,臉上頓時一陣灼燙,慌亂之中手下的發簪刺到了陸小姐的肩膀。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忙收回放肆的目光跑回木椅處端坐。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們看到這些,太臟了。”陸依文用沒有受傷的手用力擦洗著身上的淤傷,好像只有足夠果決就能洗去這些淤積的壞血。

“很快就好了,依文姐,那些傷很快就會好的,我們在街上玩兒的時候經常碰傷。”

“你說這些?”陸依文指了指自己鎖骨上的一處抓痕:“這些是好不了的,今天好了一處,明天又會生出兩處,這是我的病。”

“什么病?我大爺是中醫,他說他什么病都能治好,我幫你問他。”

“我這病,是沒人治得好的,等太陽下山的時候,自然就好起來啦。不離,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那個阿婷,你喜歡她嗎?”

“……嗯,我以后要娶她,讓她當我老婆。”

陸小姐朗聲笑起來,她欠身過來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我看著她湊近的清俊臉龐,竟下意識地伸手擦掉了她臉上的血跡,幼小的手指劃過她挺拔的鼻梁果敢的顴骨與柔軟的眼窩,掠走了幾縷嫣紅。

“好樣的,不離,你是個男子漢,你以后一定要把她娶到手,喜歡她一輩子!我們拉鉤,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拉就拉。”我伸出小指與陸依文勾連在一起。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狗!”我說著驕傲而挑釁地看著陸依文,可陸依文卻收斂了剛才俏皮的笑顏變得嚴肅起來。

“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就會死的。”說完,她鄭重其事地用大拇指抹過朱唇,沾上滑膩唇彩按在我的額頭上:“不離,蓋章嘍,你說話算話。”

我也嚴肅起來,鄭重地點頭:“嗯!我從來不撒謊!”

陸依文再次展顏,恢復了少女般柔軟的笑容:“不離,你剛剛為什么要敲窗戶?偷看還不怕被發現?不怕我生氣嗎?”

“你說過,我們要互相照顧,金刀子不是好人,他老婆天天打我,我不能讓他打你。”

“嗯,你果然是個小男子漢,但我要你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要進這個房間來,要找我的話,就敲櫻桃樹那里的窗子就行,絕對不要再進這個房間,這里不是孩子該來的地方。”

“嗯,我答應,但依文姐也要答應我,不要再讓金刀子來這里了,他太臟了。”

“好!下次他再來,我們一起把他打出去!”

我被陸依文的話逗得笑了起來,陸依文也跟著我笑,揉搓著我的面頰,從初見那一日開始,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爽朗單純的笑顏,隱約之間我竟覺得是年幼的阿婷坐在面前對著漫畫書發笑而不是一個已然有了兒女的婦人。我們笑了許久,似乎所有的煩惱憂愁都被淹沒在這沒來由的歡喜之中。

不知過了幾時,我聽見了門被推開的聲音,我扭頭去看,是那個陰鷙的孩童,陸依文的孩子春兒,他依舊穿著那件初見時的藍色運動裝,以與年齡不相符的仇怨陰狠審視著眼前這個與自己赤身裸體的母親對坐的同齡人。

陸依文見了春兒,立刻便收斂了剛剛的少女心性,我一閃神之間她便換成了一副溫良賢淑的慈母面貌,這恍如隔世的轉變令我心悸,笑容僵在臉上不知如何自處。

“春兒,這是柳家的孩子,他叫不離,你要叫他六子,他的衣服臟了,你帶他去你的房間換一件你的衣服給他再送他回去。”

春兒一言不發,只是沖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同他出去,我最后再看了一眼浴中的陸依文,此時的她慈愛而圣潔,令我退避三舍:“六子,不要忘了我們說好的。”

春兒的房間是過去馬家的儲物間,屋子里沒有窗戶,昏暗無比,但就這這樣一個狹窄的屋子里卻放了一架沉重的鋼琴和一把吉他,墻壁上貼滿了鮮艷的兒童畫,想來,這些都是陸依文為春兒置辦的財產。春兒找了一件他的襯衫給我,他警惕地凝視著我脫掉沾滿他母親鮮血的濕衣換上他散發著霉味的襯衫,押送著我離開了東廂房。

蹲守在門口的金刀子已然不見了蹤影,墨色的云層如百萬雄兵手持刀槍劍戟從半空中威逼著虛弱的清河古鎮,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雨天張狂地切割著臟亂紅塵,血肉橫飛,滿目瘡痍,臺風真的來了。我顧不上春兒仇恨的目光徑直奔向我的榕樹,貧病交加的老樹在狂喜的怒風中哭喊著,送別著那漫天紛飛的榕花之女,今日,就是我向來恐懼的最后一日的花期,我不顧危險爬上樹干旁的梯子,竭力找尋著殘存的榕花,我暗暗祈禱著:留給我一朵吧!哪怕一朵!哪怕就一朵也好!蒼天啊,求你哀憐我這孤苦敏感的孩童吧,莫要奪走我最后一抹的絕色啊!

漫長的尋覓之后,終究一無所獲,榕樹白發喪子,天地大悲,我下了梯子,于暴雨中跪地收斂著死去的榕花之女,橫流的鮮血在暴雨之中匯成江河直入怒海。我知道,我已然送別了最后一次的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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