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離開常熟的車,本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舒服地告別,而我,卻突然有些舍不得這座靈氣的江南小城,索性咬咬牙起了個早,臨時決定,去探訪隱藏在老街巷里的燕園。
出門時,外面已是雨聲淅瀝,南來時不曾帶雨具,遲疑片刻,還是踏進了雨里,畢竟,真正的江南滋味,是少不了雨的滋潤的。
入得園來便大吃一驚,園主人好生了得,歷任東閣大學士,福建臺澎觀察使兼學政,臺灣知府,道臺。渡海遇險后歸來筑起這座燕園,取意‘’燕歸來‘’。
好生了得是外人的歆羨,只有圍城里的主人蔣元樞明白,官場最是累心,險惡處勝于驚濤,始終得像奔波紛飛的燕子,飛累了終于想歇歇了,于是回家建園。園子很小,但五臟俱全,將好山好水收囊其中,絕不重樣,那邊是方形的空間,這邊則以圓形呼應,那邊是曲橋,這邊則直廊或粉墻,不講對稱,不講恢宏,一任自然之本象。配合著雨打新竹,畫眉啾啾,竟有種世外山水之趣。園內最著名的燕谷假山,我凝視良久,沒有一點瘦漏皺透的人工雕琢感,純是虞山氣象。五芝堂前坐著的兩位茶客,正凝神聽雨,入神到我從旁邊走過都不曾察覺。園子的主人能悠閑地燕歸此處,而我呢?仍將如一只孤燕,一天之后將重回一座鋼筋水泥構筑起來的城市。
既已回家,又何必筑園?家難道不是心靈的棲息地嗎?是的,家是溫馨的,可遮風擋雨,但家既空間狹小,難免拘束,遠不如廣闊的自然天地自在,所以中國文人又往往喜歡離家,到自然山水中去放浪形骸,最終,是將自然當做自己的家,于是陶淵明隱南山,王維居輞川,白居易歸香山。而自然,又何嘗不是人類,是燕子本來最初也是最終的家呢?
然而,市井生活也是誘人的,宋元起城市經濟繁榮,一幅清明上河圖可見其盛況,現代人更是無法放棄城市的,正如燕子無法放棄堂前屋檐,因此宋明時代城中園林大興,現代城市不乏現代園林,我在青島世園會上也見過各地各具特色的園藝設計,有些還新意迭出,精致是精致,但終歸是少了文趣雅意。蘇式園林是地道的文人筑園,光是各景觀的名字就足以讓人沉浸在詩的意境中。燕園的三嬋娟室,佇秋簃,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與誰同坐軒,今人斷是再取不出這樣的雅名,只是不斷用所謂新城用現代化的名義鯨吞著天然的家園,某天見報載范成大隱居的鄉野石湖都修地鐵站了,如何再講得小紅低唱我吹簫的雅事?難能可貴的是無論蘇州還是常熟老城,都粉墻黛瓦,小橋流水,青石板路一如舊往。當然,這背后是以改造石湖為代表的自然山水為代價的。
從燕園出來不遠,便是虞山麓中昭明太子的讀書臺,昭明文選所輯賦文之華美,虞山十里風光功不可沒。臺下是園林風格的常熟圖書館,望之頓覺琴川之名(常熟別號琴川,得名于常熟賢士言子做武城宰時推行禮樂教化,弦歌奏琴誦詩不絕,讓孔子大為贊賞,另一說法是小城七河貫穿,如七弦琴),絕非虛妄。其實中國士大夫最初隱居山林,是為泉清堪洗硯,山秀可讀書,并非圖個安樂窩,讀書既成便燕飛京師渴望匡復天下,理想受阻后只得重歸山林,靠自然撫慰創傷,滿腹才華無處施展,于是投注在園林山水中,使山水園林沾染了厚重的文化氣息。可誰又能知道,他們中多數人的本心,還是像燕子北飛那樣愿濟世安邦的。燕園之名,道盡了士大夫的矛盾悲慨。
當代人的生活比古人富足,但困境一點也不比他們少。體制內安逸,富裕,但往往壓抑本心本性,體制外自由適心,卻少不了驚風濤雨。此番來虞,常熟友人告我已決定放棄優渥的工作,找尋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此舉著實讓我欣喜,而更多的人,還在兩者之中,如燕子在春秋兩季南北兩方間迷茫地徘徊往返。
在迷茫中如燕徘徊的還有中國的教育,分數壓抑著天性,排斥著個性,但是沒有分數又容易滑向低效,導致教學質量的下滑。如今,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棄高考轉讀國際學校,然而條件所限更多中國學生不適應更重能力難度較大的IB課程,只能選擇重試卷成績的A-LEVEL課程,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應試呢?
燕歸何處?這燕子是我,是人類,也是士大夫。是常熟友人,是教育,也是蕓蕓眾生。燕園里的木舫名曰:天際歸舟,我于是想起: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人生之苦,莫過于此。人生之樂,亦莫過于此。
作于京滬高速堵車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