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過去的冬天真冷,要比現在的冬天冷上許多倍。尤其是在童年時,每到冬天,那數九隆冬的老北風,那漫天的鵝毛大雪密密實實又洋洋灑灑地覆蓋下來,我抬頭望去,每片雪花都是快樂的旅人,它們是晶瑩的隱藏著六個角簌簌地飄落著,不看它時倒覺得它來的不疾不徐,而舉頭望向它們時,它們下落的速度又是極快的。
這樣的一場雪總要下上三四個小時,有時甚至有一個夜晚那樣漫長。
次日清晨,外屋門的玻璃上開出了毛茸茸的霜花,極像美麗的鳳尾竹,像天邊的云卷,像海里的浪花。這一刻一盆洗臉水撒出去就成冰,外屋門推不開并不為怪,即使攤開了雪與門檻一樣高也不為奇,你設若向院中走出一步,就聽咯吱一聲一只腳被陷在雪中,乍一看到了膝蓋,伴著你的尖叫聲,而又必須保證肢體的平衡,很快另一只腳也陷在雪中,接著你便歡喜這雪下得如此盛大,來年定是一個豐收年。
在嚴冬時為了防寒,母親會擇一個暖洋洋的日子催促父親將前后窗子盯上雙層的塑料布,使它們密不通風。
但傍晚一來屋子內溫度還是不夠,即使把炕燒得滾熱,也抵不住外邊的風雪嚴寒。爺爺在東屋里和老友聊天常是將一雙粗糙的長的厚厚一層繭的老手互插著藏在兩個大棉襖袖子里,他昏花的老眼里泛著淚光,清鼻涕往外流著。
家中只有一頂火盆,父親將紅彤彤的火炭用火房屋里的平板鍬小心翼翼地盛滿,便端到爺爺奶奶東屋的地上,爺爺說,孩子還小,比我們老人怕冷,端過去吧!
父親又將火盆端了進西屋,就是我們這屋。
我一見到火盆就興奮起來,要父親把它端到鋪著草席的炕上,一雙小手罩在紅彤彤的火炭上方很快青色的手心就變得紅通通的,連同臉頰也是紅潤潤的。
父親也是十分喜愛這火盆,因為它給我們同樣帶來了美味的食物,例如將書紙用水沾濕包裹一枚或是幾枚雞蛋,將它們埋在火炭里,有時會“砰”的一聲,聲音不大但總會有一兩顆火星賤出來,這是有驚無險的事兒,但母親總會被嚇的雙手抱在胸前,但很快我們又大笑起來。之后用這火盆燒土豆,烤地瓜片也就成了冬日里最溫暖的時光。
到了夜里該睡覺時,母親鋪好了被褥,父親已經習慣將平日里穿在身上的大棉襖展開的蓋在我們的腳下,父親睡前將草席掀開把他那雙烏拉棉鞋放在炕頭里烘著,那時鞋墊不多,他會學著爺爺將一些秋后的玉米葉子抱回來,選一些里面最柔軟的葉子撕成碎條,放在炕里烘著,次日墊在鞋里又暖和又去潮氣。
我睡在他們中間,但沒過幾日就被母親宣布不允許睡在中間,說是民間有個說法,孩子睡在中間會使夫妻兩個人分離。
于是我就和母親一起睡,讓父親自己睡在炕頭。
我剛睡下時肢體還是好動的,把一雙膝蓋拱在被子里,就像搭起來一座小橋,冷空氣就像清涼的河水一股一股的流淌進來。母親就不悅了,讓我將雙腿放直,這樣就不會給冷空氣鉆被窩的機會。然后她又掖了掖我的被邊和被角,囑咐我好好地睡。
過了幾夜,母親終于將我的毛病一一拎出放在亮光的白日來,她說我睡覺時會搶被子,會將一條腿不自覺地壓在她的身上。母親生來清瘦我熟睡時放松的腿自是重的,而后搶被子實際上是把被子壓在身下,我不蓋,也不讓她蓋,這都是夢游中的事,我不知,也不能怪。
但,沒過幾日我便淪落到自己睡,睡前要母親給我一只手,我握著她的手睡,因為我膽子小。她不放心我還是深夜起來給我掖被角,或是看看我睡到哪里去了,要是父親見我睡到了炕上,身上已經沒了被子,總會一邊笑我,一邊在把我抱起來送回被窩里。
最糟糕的一次我轱轆到了炕上衣柜的下面,后來因為恰住了使我渾身不得動彈,呼吸也困難,我從睡夢中驚醒又哭了起來,我父親很心慌急切地使出蠻力抬起衣柜一角,母親將我拉出來。那年我六歲。
我十歲以后在鄉下的每一個夜晚,都是蒙著被子睡得,還是源于膽小如鼠,遇見雨天有雷電聲是這樣,回想那日有人說夜里熟睡有人敲他的頭,敲了三四下,不知是鬼怪事,還是錯覺,但我聽后是走心了,從此蒙著被子睡。
我母親不知,她總會比我睡得晚,我能感覺到她把我的被子拉到我肩膀的位置,一邊給我掖被角,一邊輕聲細語地自顧自地說道:“這怎么蒙著睡,憋壞了一會,這孩子。”
少年時所有的夜晚里,一想到在姥姥家時,每晚睡前我的母親和她的母親總是清湯寡水的在黑夜里聊著夜話,就覺得有意思,她們聊什么呢?從我們那個芳村里發生的一些不幸之事,在聊到誰家女兒嫁的好,姥姥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芳村后來搬走,說這些她自然是能對上號的。在聊到自己種的莊稼和園子里的蔬菜,在聊到自家那本難念的經,她們偶有歡笑,又偶有深深地長嘆,也有話鋒緊張激烈的時候,最后說著說著,兩個人的聲音,變成了一個聲音,我還未睡,就聽到母親說:“媽,睡了嗎?”那邊輕輕地呼嚕聲以打上,真是清湯寡水的夜話好入夢。
母親從被窩里爬了起來,給姥姥掖了掖被角,又回過頭來看看假寐的我,她那雙干裂溫暖的手又給我掖了掖被角,然后躺下帶著一聲輕而長的嘆息聲漸漸睡去。
近兩年每逢我回到母親身邊住上一段時間。夜里都難看見漂亮整潔的被褥,我母親身材矮小,她便把小褥子留給自己身下,被子同我蓋一條,我說炕柜里有那么多的被褥都是很新的,拿出來蓋吧!不蓋便會增加潮氣。母親卻是舍不得的目光,總說炕上的被褥夠用的,那些被褥再等等,等有人來了,再蓋。
夜里我給她掖了掖被角,不料母親睜著惺忪的眼睛無力地問:“要去廁所嗎?”我說不去,我給你掖掖被角,她閉上眼睛又睡去。
從童年到今日,我睡覺真的可以修煉成一夜都是一個姿勢是經歷懷孕之后。如果夜里有動,便是有哪條小腿抽筋,使我突然驚醒抱起膝蓋給小腿按摩。或是這夜平睡太久,脊椎打過麻醉針使我這兩年整個背部的脊椎不時疼痛,身子就必須側身睡,才會緩解。
兒子夜里睡覺踢被子,到處轱轆,最后我們把他夾在中間,他終于是有了改變,但依舊踢被子,每當我晚睡時將他粗壯的小腿再次蓋上被子,看他熟睡的樣子,不由得覺得這一生容我仔細看過的臉是不多的,尤其是在深夜,當我給他掖被角的時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