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看到它了。室友養的狗,上個月走丟了。一直養在寢室里,我也很熟悉。但應該不是在這附近走丟的。事實上,室友把它帶回家以后,就在那里不見了。我也沒有見到最后一面。雖然是條不怎么伶俐的狗,但也有可能回到了自己住慣的這個地方,而不是室友的家里。這樣想著,我不由得移動腳步追了上去。
雖說我好像看見它了,但是這個品種的狗長得都很相似,也不見得我看到的就是它。這樣想著,前方模糊的背影變得熟悉又陌生。它的速度很快,我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在缺氧的大腦里,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要怎么確定它就是它呢?狗也不能靠臉型區分,況且這一類狗實在相似。叫它的名字嗎?可它有過不止一個的名字。在被我們馴養的時候或許會對我們取的名字有回應,但在等于是已經回復自由的現在,它還會回應這個名字嗎?如果這個名字背后承載的是幸福的回憶的話……它幸福嗎?雖然吃的比以前好了,但我們幾乎都沒有時間陪它在外面玩,總是關在狹小的寢室里。說不定它經常嘆息就是因為這個。把它追回來真的好嗎?對了,它的腸胃不好,丟在外面不管也許會病死。或者被別的人抓去,遭到更壞的對待。一這樣想,我便勉強胸口發痛的身體再次提速。它離開剛才經過的路口,躥上一條小徑。我已經完全無暇顧及周遭的狀況了,光是不跟丟眼前的目標就很費神了。況且腿開始酸痛,氣管也痛得不行了。
所有的能量都得供給到跑步上才行,然而大腦卻執拗地分走所剩無幾的能量。因為人類,是一種必須給予行動以理由的生物。也許這么想的并不是全人類,但就有那么一部分人,沒有充足的,不,沒有合乎邏輯的理由的話,就無法行動。我也是其中之一。人有什么權力為狗制定生存價值呢?這樣就會幸福,那樣就會不幸,是不是人類太狂妄了呢?是終日無聊、安樂地死去好,還是辛苦但自由地生活然后死去好呢?既然會走,就是有理由的吧。每種生物都會想要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嗎?至少,貓是這樣吧。在我看來,貓是這樣。
忽然,有什么東西飄落。我的臉上,感到了一種奇妙的觸感。櫻花?那是櫻花嗎?等等,就在我剛才走神的時候,它不見了。果然不該在奔跑時胡思亂想的。
我停了下來,大口喘著粗氣。好久沒有跑過這么遠的路了。胸口痛的要命,衣服也汗濕了,黏在背上很不舒服。我一邊扇動衣服散熱,一邊抬眼望去。好大一片櫻花林!我這是到了櫻園吧。不對,櫻園的櫻花是開在建筑物旁的,這里則是某個小山丘上盛開著一片無邊無際的櫻花。我確實記得它是在寢室附近出現,我才會一路追著它來到這里的。突然,我想起來一個事實。我應該奇怪為什么我竟一直沒有想到它。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并不在那里啊!并不在寢室附近。不,我并不在原先的寢室附近。我真是個怪人。雖然已經在這里住了一陣子,多多少少已經習慣了。但要說不同也畢竟跟先前住的寢室有很大的不同。環境完全不同,人也沒有一個相同的。為什么剛剛竟會產生我是在那個寢室附近的錯覺呢?我現在明明身處離學校很遠的市郊,那么剛剛那只狗應該不是它吧。
可是卻偏偏有微妙的熟悉感。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房間外有朦朧的熟悉的聲音。想著自己正睡在家里的臥室里,父母已經回來了,不起床不行。可是掙扎著醒來卻發現自己是睡在寢室的床上,門外的聲音是走廊上發出的。這時再去聽那聲音,便一點也不親切熟悉了。可那是在睡迷糊的時候發生的事,大白天清醒著的我,也會犯這種錯誤嗎?
這兩個幾乎隔著一個城市的地方,會發生這種錯亂的混淆,就在于我這個人吧。不管在哪邊生活,我的生活方式和心境都幾乎沒有變過。所以,一定都是一樣的。不管我去了哪里,只要我不變,這一切就不會變。自己緊緊跟著自己。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面對自己。忽然起風了,在我腦中突然響起這句話時,吹落的花瓣阻斷了緊隨而來的一切。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聽到誰說的,統統吹散了。
回去吧。這樣下去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可是我有點被這片櫻花林迷住了。學校的櫻花總是過于熱鬧,人比花還要多,根本沒法好好欣賞。
這么多的櫻花,密密地相連著,一朵接一朵。花與花之間似乎已經沒了界限。我被淹沒在它們中間。微微的眩暈感。我走在剛剛它消逝的那條小徑上,被櫻花圍繞著。這么多、這么燦爛,只有我一個人在看。好像想到了什么。啊,繆斯總是不期而至,我想寫詩。繆斯鼓動著,有音樂還是鐘聲響起,詩句們不由自主地涌出……
不,根本不是。那不是這櫻花引起的作詩的靈感,那是過去……頭好痛,胸口也很悶,好想吐。我一定是著涼了。寫過,我寫過。櫻花開的時候寫過,寫過櫻花。一整天不停地寫,從早上到深夜。連續寫了十首詩。我記得的。所以不要再吵了。我記得,我沒有忘記。那個時候的感覺,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樣。只得寫,不停地寫。詩句不斷地涌上來,我只能記下來。這是我和自己之間的秘密。是的,是我寫的。可也不是我寫的,我只是一個體驗者。所以不是我。不是我發的誓,是詩歌自己……不是有那樣的說法嗎?作品一旦寫出來就不屬于作者了,它們是有自己的生命的。只是在那樣的格律中我必須這樣寫、那樣寫才對。我不是真心發誓的,所以不是后來反悔的,絕對不是!在寫下的時候我就沒有真心認為自己可以做到!假的!全是假的!詩才不能證明什么,更不能承諾什么,甚至連如實記錄都做不到。原諒我,走下圣壇的從不是什么戀偶,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先塑造了宏偉的空中樓閣,又親手拆成廢墟。
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沒有那么多的悲愿與背叛,一切都是青春和浪漫的產物。是我的作品,我寫的詩。它們沒有我開始構想的那么偉大,也沒有我后來摒棄的那么低賤。那只是一場莎樂美或者少年維特之煩惱般的話劇。是微憂的青春之詩。既不是跌宕起伏的人間悲劇,也不是充滿人性丑惡的現實小說。
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么過去我不接受呢?這就是事實上發生的一切,這才是正確的記憶。
我抬起頭看著這燦爛的櫻花之海,終于獲得了長久以來渴求的寧靜。我為什么執著地追至這條小徑。必須找到它,必須跟它說一句話。我沿著它消失的方向重新奔跑起來。雖然要說那句話的理由不盡相同,但其實都是一樣的。對那只狗,對那些人,對更久之前的好多好多人。
謝謝你們,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我只是在遺憾而已。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情。厭倦、嫉妒、憤怒、爭吵。然后在不知不覺間,他們不見了。任何關系和經歷都如櫻花般易逝。曾經覺得漫長的一切很快就過去了。早知道緣分這么短,當初就不應該把那么多時間浪費在猜疑和恐懼上。真的好短,所有的一切。
必須追上才行,必須說出來。哪怕對方是一只狗。
只有今天,我向著過去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