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癌癥大爺
1992年,大青浦村的李建業檢查出肝癌晚期,時年42歲。
聽說這件事的同時,我知道了癌癥還有一個名字——不治之癥。死別以它摧枯拉朽的力量,一夜間奪走了李建業一家的精氣神,與之相比,生離不值一提。
往上算幾輩兒,李建業是我家特別遠的遠房親戚,按輩分我應該稱呼他"大爺"。爺爺奶奶把我從父母工作的小鎮接回村子的時候,李大爺已經患癌癥個把月了,為了看病一家人債臺高筑。
跟村里的孩子捉迷藏,來來回回地跑過李大爺家門口,趕上傍晚時分,總能看到屋門大開,門邊上豎著一個藍色的氧氣瓶,那顏色看起來冰冷刻板。
怪了,這家人怎么總是開門?也不掛條紗簾,不怕蚊子進屋嗎?后來我才知道,為了省錢,他家已經很久都不舍得點燈了,開著門是想借點外頭的光亮。
門里黑乎乎的一片充滿魔力,既讓我害怕,又想探究一番。直到一次過節,是個不大不小可過可不過的節日,爺爺那天大清早去趕集,特地買了兩盒糕點,要去探望這位李大爺。
出門時爺爺問我:"你也一塊兒,去看看你大爺吧?"
我想著他家門后的那團黑,躊躇著。
爺爺又道:"往后也見不了幾面了。"
因為這句話,我平生第一次被煽情了,雖然與那位李大爺并不熟,但一想到他得了不治之癥,就要死了,我以后沒機會見到他了,就莫名地傷感起來。于是就跟爺爺一起去了。
進入那扇門,第一感覺是真暗,玻璃上糊著一層報紙,把透進來的光濾成了鵝黃色,許是怕好事之人在外面扒望。李大爺拄著一只拐杖,艱難地向門口挪,想迎我們,爺爺趕緊跑過去,扶著他的胳膊,又把他攙回床上。
疼痛已經把他折磨得連走路都非常困難了。
李大爺的頭發全白了,看起來竟比爺爺還蒼老,爺爺叫我打招呼時,我不由自主地說了一聲:"爺爺好。"
爺爺有點生氣,尷尬地糾正:"叫大爺。"
他沖我笑了一下,說:"大爺看著老,叫錯不怪你。"
在巨大的痛苦中,他對一個孩子慈愛,努力保持著長輩的體面。可他蒼白的皮膚,消瘦得臉頰都凹陷了的樣子,渾濁的眼睛,還有滿屋的藥水味,讓我產生了一種復雜的情愫。
這個人,就快死了。
原來,人就是這樣死去的。
不僅變老,還變丑,變臟。
可是,好像,快要死了的他,是個好人。
爺爺把手里的糕點遞給李大娘,李大娘趕緊打開一盒,讓我拿一塊吃,爺爺攔住她,好說歹說才讓她又收起糕點。李大娘就坐在炕沿抹著眼淚,他們的兩個女兒,大我十幾歲的樣子,眼睛也是紅紅的。
大人要說正事,就讓兩個姐姐把我領到一邊的廚房去玩,我們三個站在廚房里,大眼瞪小眼。
我想說些安慰的話,好像也的確說了幾句,到如今,那滿屋的鵝黃色,讓記憶不那么鮮明了。
很久以后,我還總是想起那一家四口,不知兩個姐姐有沒有結婚生子,不知李大娘有沒有安享晚年,也不知我善良堅強只有幾面之緣的李大爺,他走得是否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