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愛情|無愛紀

1

青梅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個南方小城。

母親跟青梅說,她出生那一天是冬末,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松樹都像個穿得少的乞丐在哆哆嗦嗦地咝咝吸氣。那日雪花飛舞,如同棉絮般飄得滿天都是。雪花落在南方干枯的梧桐樹上,屋頂上,泥路上,池塘上,世界一片雪白。

母親要臨盆時約摸是晚上九點,父親還在外喝酒,母親覺得快要生了,捂著腹部疼痛難忍地走到鄰居家,委托鄰居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半個小時后,接生婆趕來了,在接生婆的幫助下,母親費了一番功夫,順利產下了青梅。

青梅出生時,父親已四十多歲。或許是各自性格的原因,又或許是年齡的差距,父親對青梅并不壞,他們的關系卻實在談不上好。

這十幾年青梅與他之間的交流實在是太少了,他們一年可以不打一個電話,見面時也聊不來幾句,偶爾打破了僵局,也只是些客套話。他們之間像一直橫亙著一堵墻,好像即便彼此貼得再近,也無法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因此青梅時常羨慕那些可以跟父親打鬧在一起的孩子。

年長后,每當有人跟青梅提起自己跟父親的關系好得像哥們,每當看到一些父親親昵地在孩子們的臉上親吻著,或抱起在天空旋轉的時候,看到一些孩子可以在他們的父親身上撒嬌露出幸福的笑容,青梅的眼睛總是濕潤。


2

青梅從未見過青梅的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對于外婆的記憶,僅停留在三到五歲時對世間開始有印記時的僅有的一個模糊印象。

貌似是五歲那年,外婆去世,外婆躺在棺木里,即將蓋棺,母親紅著眼,對青梅說,過去看看外婆,看最后一眼,去摸摸她的手。青梅卻惶恐,隔得遠遠的,不敢走近。

因此青梅也羨慕那些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人,羨慕可以在他們的寵溺中長大的孩子。

那是第一次對死亡有概念,原來人真的會去世。

一個人去世,就是他變成了你夢里的人。一個你親近的人,與你說過話談過天,與你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與你并肩而坐過,與你朝夕相處過的人,突然消失在廣闊茫茫的人海,此后不再出現在你的身邊,不能再見面。

第二次對死亡的感受是在她十歲那年。

她的大姨在一個清靜無人的清晨,天還沒有亮透,輕輕地從床上起了身,旁邊躺著她俊朗健壯的丈夫,睡得很香。

她起床的聲音吵醒了他,他問她,你就起來啊。

她說,我去上洗手間。

她獨自走出家門,走到了一個昏黃的河塘,起身跳了進去,顫動起漣漣的水紋。

全家人早上花了幾個小時去找,發現她漂浮在骯臟的河塘,身體浮腫著。河沿上有她的黑色繡花鞋。

她的丈夫善良溫和,俊朗有才,擁有兩子三女,一家和睦。

當時青梅并不能理解,人為什么會主動不要自己的生命。會有人嫌惡生命。

直到后來,她才明白,不要生命,有很多的理由的,囊括為一點,就是生命不快樂。

可是,快樂本身是一個很抽象的詞語。對別人快樂的事情,不代表對你快樂。世人都在追求快樂,但真正的快樂本身又存在嗎?


3

父母的感情如大多數家庭,薄淡如冰塊。

他們是父母指定婚姻,那時的婚姻,不能談愛不愛的,男方望早點娶妻生子,女方望早點嫁出去,就這樣在一起結婚了。

他們從不親昵,從不擁抱,從不說好聽的給對方聽,甚至幾天就會有口角。

爭執的印象是在五歲那年,正吃飯,父母親,因為一些細微的瑣事交流,發生爭執,隨后在家里吵架,彼此都不愿服輸,爭著自己內心當中的一口氣。父親一怒之下把桌上的碗筷一掃,青梅聽到清脆決絕的響亮聲,潔白的瓷片碎裂一地。青梅嚇得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軀,抽泣著。掉著如豆大的眼淚。不敢哭出聲音。

這樣無謂的爭吵發生過許多次。他們會有幾天不露聲色,不與對方說一句話,僵著臉色,即便是一起吃飯也默不作聲。青梅埋頭吃著飯,也不敢出聲。

過幾天后一方會打破僵局,于是開始復合。

僅僅只是復合,他們的感情從沒濃烈過。他們彼此之間沉默著,委屈著,把青梅撫養長大,度過了幾十年。

這是不幸的人生,青梅一直希望自己的愛情婚姻關系能夠圓滿。

青梅害怕極了父親鐵青色的臉,每當他生氣起來,臉孔扭曲變形,提高嗓子厲聲喝令,那聲音顫抖著,就是一只狂怒的獅子不可控制地咆哮著。空氣分子都凝重起來,仿佛一塊厚重的黑色幕布蓋住了青梅,令青梅呼吸緊促,心臟快要跳出喉嚨。

人與人的相處,是否都是這般艱難。

生存在世上并不是大問題,生活才是大問題。與家人的相處,與戀人的相處,與孩子的相處,與同事的相處,與社會關系人的相處,一層又一層的復雜的關系。

有些人,可以在社會做到如魚得水,有些人始終與社會格格不入,不是不能,而是本性的抵觸與反抗。

從小到大,青梅不愛照鏡子,不愛跳同伴們玩的橡皮筋,不愛看電視,盡管那時候電視是件新奇的玩具,不與其他孩子玩耍在一起。青梅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讀書,做作業,有時候聽廣播。

初中時母親給青梅買過一只復讀機用來學習英語,青梅會偷偷地去鎮上買很多很多的音樂磁帶來聽,青梅把自己的孤獨沉溺在音樂中,這樣就不再孤獨了。

青梅像有自己的一個星球,那顆星球也閃閃發著光,自顧地運轉著,青梅也盡情地玩耍著。

很小的時候,我們的性格、習慣就已建立。喜歡什么衣服,喜歡什么人,喜歡什么顏色,喜歡什么菜品……直到成年后依舊維持著幼年時的趣味。


4

青梅很小便奢求能盡快逃離這樣的處境。也許她長大了后,一切都會變好的。青梅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學業上,望能通過成績離開這里。

青梅把教科書的文章一字不落的背下,班上的同學都是羨慕。她花很多時間在做家庭作業上,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條破長凳和破矮凳,拿出書本,專心細致一絲不茍地在本子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作業。

雖然學習生涯苦,青梅倒從來不抱怨,甘愿忍受。

青梅的高中生活單薄得有點寒酸,高中的記憶重疊的盡是在起早摸黑中度過。

那些無所謂始無所謂終的日子。每天早上天還未亮,在幽微的燈光下,從床位上摸索著起床,和室友們匆亂洗漱,跑到教室,拿起一本書籍背誦。一整天昏亂麻木地強撐著睜大眼睛聽老師講課,晚自習在燈光慘白的教室里做著試卷和習題。晚上回到宿舍燈已關閉,還要躲在被窩里打開手電筒做著習題。有些同學更努力,跑到廁所,在廁所的燈光下背著書。

如今書本里的知識全然忘記,而那些知識點在社會上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但即便是如此的努力,仍然是無望的事,考試的成績死活上不來,青梅到現在也不未知問題出在哪里。青梅的智商并不低,付出的時間也不少,為何有些同學的成績卻遠在她之上。

高考那一年發榜的時候,青梅打電話,得知了她的高考分數,一個普通的分數。她的一些同學一片歡慶聲,他們大都進入本省或大城市里一流的學校。

青梅記得那天她沒有歡呼雀躍,也沒有失落不堪。她早知命運是不必去徒勞掙扎的,不必賦予過高的希冀,否則徒留一地悲傷。


5

上大學的那天,是九月初,老家的太陽火氣實足,像是打麻將輸了錢的吝嗇老頭似的。父親不善言辭,背手站在母親后來,沒有多說什么。

母親和青梅告別,搪塞了一些衣物和零碎食品給青梅。

母親啰嗦了很多,你在學校好好學習,需要錢的時候及時給我們打電話。你一個人在外頭,父母不在身邊,你好好照顧自己。

青梅說,媽,放心,我都這么大的人了。

青梅定睛看了她的那一頭長發,才四十幾歲的母親竟多了許多的銀色發絲,令她心頭顫抖了一下。這么些年過去了,原來從未仔細看瞧過她。一個普通的勞作婦人,被歲月生活給磨平了棱角摧毀了性格。

她摸了摸母親的鬢角,忍住了眼里含著的幾顆淚,轉身離開。

青梅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舍,甚至急切地想要遠離這個青梅自以為的死氣沉沉的村舍。

她一個人提著大堆的行李從老家貧瘠的村子里走了很長的路去搭公交車趕去縣城。汗流浹背地也不怕累,心里頭滿是期待新的生活。

學校并不大好,不是211,不是高等學府,但青梅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青梅的專業是中文系,算是唯一的興趣。家鄉的老人告訴青梅,中文系畢業出來,不好混飯吃哦。

青梅依舊固執地做出了選擇,這么些年了,父母已隨了青梅。

好不好混飯吃不知道,但還是盡量選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專業吧,畢竟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更重要。

一入學青梅便查閱了專業的信息,畢業后所涉及到的相關專業,她需要學些什么知識以為工作做準備,所謂未雨綢繆不打無準備的仗。

她沒有爹媽可以拼,沒有后臺親戚可以撐,亦沒有天賦不是個聰明跳脫的學生,她只能盡力在這個社會獲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人這一生很短暫,也許她成不了驚天動地一呼百應的大人物,但她不希望自己僅僅只是嫁為人婦,卑微如螻蟻般麻木、無能為力渾渾噩噩地地過完一生。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她希望人要有靈魂而不是一具尸體。


6

青梅就讀的學校建在一個墨綠色的山坡上,終年青翠不黃。學校的宿舍樓、教學樓、食堂、商業街對坐開,中間橫亙著一條細長的水泥路。

學校對面遠處也是連綿不斷的青色山脈,有時節有霧氣,氤氳地彌漫在山天間,山脈如同籠罩著一層白色輕柔的帷幔,有日照時,霧氣染色了般變得金黃。山底的村落散布矮小的樓房以及大片的田野。

青春的年少輕狂不知人生何愁,但一到畢業我們就要開始面對人世的復雜,接受社會的挑戰。不過,以我們如此輕薄的肩膀要怎么抵擋住人世所射擊過來的槍子兒。

大部分學生無所謂始無所謂終的日子,平時晚起,挨到接近上課的時間匆亂從床鋪跳下來,胡亂地抹一把臉漱一下口,如逃命般奔向教學樓。僅僅是擔心老師上課點到,扣學分。遇到老師不點名的則選擇逃課。即便是如一只溫馴的小羊羔坐在教室里頭也是伏倒在桌子上蒙頭大睡。或是拿著手機在課桌下給某某發短信。第一排的課桌沒敢有人坐。青梅并不知其原因。晚上或者周末不上課時,男生躲在寢室里打牌抽煙玩網游。女生們也成群結隊地逛街閑聊看韓劇。而老師布置的作業盡是糊弄過去的,為了在期末考試能夠蒙混過關使勁招數。

這并不能怪學生,自我的約束能力如無他人管教束縛,即會變得失控。十二年的小學、中學、高中學習生涯如牢獄般的生活早已逝去,是誰都會想放縱一下。

青梅只覺得這樣的生活苦澀。未來我們所面對的劫難怎是一張單薄脆弱的考試卷所能比的。

青梅的大學生活實在是貧瘠至極。四點一線,往返于教學樓、宿舍、食堂、圖書室。雖然老師布置的作業青梅都很認真的完成,上課時裝模作樣地一個人坐在第一排,但青梅并不喜愛老師們無聊至極昏悶地講課。

她不愛逛街,不愛與舍友閑聊太多,更不愛看騙取眼淚的肥皂劇。但亦小心翼翼地維護與舍友之間的感情,不親昵也不至于隔閡,保持每個星期買點水果分發給大家。她們有什么緊急情況需要幫助的青梅亦不推脫或主動幫他們解圍。

青梅把自己的無聊時日沉浸在書籍中,亦是在那個時候讀了大量文學作品。她讀張愛玲,讀亦舒,讀黃碧云。亦讀日本文學作品,如川端康成,村上春樹,夏目漱石,太宰治。亦讀歐美文學作品,青梅喜愛的作家是杜拉斯,伍爾夫,歐亨利,加繆……度過了難熬的艱難歲月。

保持著自己內心的清簡,有少數男同學給青梅寫情書發短信,青梅沒有拒絕,亦沒有接受。不是青梅動心的男子,青梅不會為了去體驗一把戀愛的感覺而輕易相許。

青梅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情的人。青梅不擅長聯絡情感,不想去維系那一根弱不禁風的情感線,實在無必要。有一兩個知心好友足以聊慰一生,而剩下的不過是狐朋狗友,虛耗生命罷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過如此,沒有我們想得那么重要。幾年后,各自都有了新的圈子,誰還記得誰,記得又怎樣。

她有自己的天地,一個人的生活依然可以過得驚心動魄。


7

青梅大學畢業后來到上海工作,第一次到達上海的那天是在深夜十一點,她從火車站推搡著從出口出來,人群蕪雜混亂。空氣混濁,帶一點食物餿掉的腐朽氣味。

火車站外這一棟棟巨大的高樓,萬家燈火,這么多橙黃窗口就是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世界。這么多小世界,組成龐大的世界……而她要撲入這萬盞燈火當中。

晚上洗完澡后,天氣燥熱,她一直無法入睡。她起身看到了窗外的夜,城市的夜早就不黑了,被無數的路燈,汽車尾燈,以及通宵二十四小時的工廠霓虹招牌燈照亮著,那種昏沉的混沌的顏色讓她有點想嘔吐。

一個星期后青梅租住了寓所,入住在一樓的房子,帶著一個小花園。之前住的應該是一戶老人。白墻壁上掛著佛像木雕,陰晦灰暗的絲質窗簾。她把房子布置簡潔,從二手市場里購買了一些古樸的陶器,布藝綠色沙發等,花園里種植著各類花草植物。玉蘭大朵白色而厚實的花朵競相開放。空氣中淡雅香味撲鼻而來。她又在枕畔旁的柜臺放置著一株茉莉樹,白色茉莉花零星地開放。

每天早上七時三十分起床,刷牙,上洗手間,化簡妝,喝一杯牛奶,出門,在住處門口的路邊買一點早點,大都是包子稀飯或面包,匆匆地去擠地鐵,以體育場跑步比賽的選手一般沖進地鐵箱,背著皮包,吸著地鐵箱里混亂難聞的氣味。

哪個城市都一樣,地鐵上極度的臃腫,她看著坐下地鐵上那些麻木的表情,想著他們那張面孔后面承擔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與生活。盡管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但,不管如何,都竭力要生活下去,在熱情地擁抱世界。

青梅日復一日地重復工作。

下班后因為沒什么事情,回去也是孤身一人,又沒有交什么朋友。因而總是在公司加班。

她在十三樓的公司,從窗戶向下俯視,來往不息的人群和車輛。遠處正在摧毀的建筑,又看到新建的樓盤。忽而覺得人類真是好笑,輪回在做重復的勞動,像一個玩笑。

每天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忽的一天,又是一天。原來時間可以過得如此迅疾。

離開公司再乘地鐵,上海晚上九點的地鐵依舊人擠人。不過也好過在下班高峰期。

每天晚上都會聽到地鐵發出呼嘯而過的蒼涼。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了家,直接躺倒在床上,回到了自己一個人的空間。

如此循環往復。

在周末的夜晚她會獨自來到了外灘。好像需要在一個聲音嘈雜,車如流水,人如蟻群的區域,才能感覺到世界的真實。

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閃爍不止。這個城市多么繁華。這么多的人要擠進來,頭破血流的。

陸家嘴如巨獸般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奪人眼目。深夜時分飆到150碼上的奢侈亮麗的跑車。沿著外灘街道、淮海路、新天地等那些標價貴得離譜掛在櫥窗里的衣物。都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她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這個城市里的陌生人。

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渺小的存在。

周末的時候公司同事總是約定一起逛街,去吃東西,去游玩。而她對這些東西真的不感興趣,她鐘愛的事情不過是到咖啡店處理要及時完成的工作,準備接下來的任務,或者閱讀一本喜歡的書籍,或者在家里自給自足的做一頓飯菜。

不過如此。

一個人的生活簡單,很靜。怎么可以這么靜。靜至可以不多說一句話。不想說一句話。仿佛沒有食欲一樣的不想多說話。

她總是覺得很空寂。在家里會覺得空,在公司都是人也覺得很空,在摩肩接踵的街上也覺得空。

但她不認為一個人應該有很多朋友,朋友多了,維系困難。


8

一晃,已經過去三年了。

六月,青梅獨自從上海去了浙江烏鎮。

一夜無眠,清晨起身,來到洗浴間,鏡子上面布滿許多密集黑色斑點,她看到鏡子中羸弱的自己。

抵達烏鎮的那天下午,下了琳瑯的細雨,雨聲如泣,清晰可聞。游人如織, 長街狼藉。

在接待處定好了客棧后搭游覽船到古鎮里,她沒有帶雨傘,在噼里啪啦的大雨中倉皇尋找住處。衣服淋濕透了,發絲濕濕漉漉的糾成一團,狼狽至極。

日色漸黑,停了雨,小鎮古色古香,青瓦白墻,小橋流水,處世安然。

吃飯,坐在店家臨河的位置,夜色溫柔,燈火倒映在河岸,隨著水波顫動,好似淚光模糊。

有一對來自廣東的夫婦攜伴出行。

聊了很長時間。

他們問,你自己一個人?

青梅答,對。

沒有男朋友。

她搖搖頭。

原來,男女關系、婚姻真的是人永恒不變的話題。在哪里都可以談。而愛情關系的復雜性從來沒有人談破過,因而,永遠有得談,沒有誰有對錯。

青梅面容生得白凈。穿著整潔干凈素雅的亞麻布長襯。她的雙眸通暢透明,如同水一般純凈。聲音輕盈如鹿。

她的第一次戀愛也是唯一的一次,還是大一那年。但那次倉促地結束了。她太長時間沒和一個人相愛了,她如此地渴望被愛。雖然,她總跟她的朋友說,人得習慣孤獨,因為大部分時間你都得一個人。

她內心承認她需要和一個穩定的愛人維持一種穩定的生活,她也想,像她這樣的人,沒人愛也是正常的。她自身又不太想委曲求全。她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寡情的人,只是不愿意婚姻將就,不隨便。對待婚姻,對待愛情持有謹慎態度。

這幾年的時候,通過朋友介紹、家人相親,以及網站上面的社交軟件,認識了一些人,但好像都對不上,要么對不上眼緣,要么思想交流無法碰撞。

為何,相愛,如此困難。活在人世,好難。

而愛一個人需要氣力,需要花費時間,需要陪伴,需要付出,費盡心思,融入另一個人的世界,包括所有的習性,全都要開始改變。

她的性格中有一種野性,不愿受到哪怕一絲的束縛,勢必要斬斷所有的絲連,這得付出慘痛的代價,她甘愿承受。

她有時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孤寡一人,在與這個社會的規則,權威在做抗爭,孤注一擲,孑然一身。

她想,再給自己兩年時間,如果再找不到,便不再努力,順遂自己的命運。

晚上淋浴,她把自己溺斃在浴缸,有一種死亡的幻覺。

連續幾年時間工作的麻木,令她身在人世卻有與世隔絕的錯覺。

那一夜睡在古雅的內舍,聽著潺潺流淌的河流。她在這里睡眠強悍,晚上十點落枕便睡。晚上睡覺的時候青梅特意把窗簾拉開,這樣第二天的陽光透過玻璃爬進來的時候就會自然醒來,不需要設置鬧鐘。在這里早睡早起,睡得香濃沉溺,身體的血液恢復正常流動。頓覺萬物安然。

而她用了多長時間才理解,人如草木,只是自然界的一個巧合,哪有什么意義,只需像自然界萬物一樣自然生長。

那幾天烏鎮天天下雨,雨水潺潺,青梅無處可去,又沒有什么朋友,作罷,每日無所事事,終日混跡于小咖啡館,讀些閑書度日。

有天午飯罷,在街上閑逛,突然滾來兩聲悶雷,云團嗡集圍聚,白云轉呈暗黑色。大雨突降,那雨下得跟潑下來似的。為了避雨,青梅就近找一家咖啡店。

這咖啡館不大,剝落的綠漆門框。墻壁西側的書架上擺上了一些古舊的書籍。她掃了一眼,大抵是她喜歡的類型。墻角擺上幾大盆蔥郁的花草。茶花。大盆的蘭花。有纖瘦的細竹。隨意擺置的暗色檀木桌椅,桌子上擺了一盆小茉莉,零碎地開了幾朵白色小花,清香撲鼻。柜臺上一臺小音響輕輕地流淌出來的音樂竟然是一個她所喜愛的法國作曲家Yann Tiersen的作品,頓覺歡喜。

晚上的時候,咖啡廳會有音樂家在此演出,在現場的效果,比從手機電腦上聽來的截然不同。還記得一天晚上,一個少數民族的歌手在演奏,之前她知道這個音樂家,從手機的一個app里聽過他的歌,但并未打動她。那晚在靜寂的黑夜,空間廣闊的咖啡廳,他用各種樂器演奏著,或急或緩,或悲或歡,沁入心境,仿佛進入到一個脫離于當下的世界。

她突然涌出一個念頭,想留在這里生活。


9

十月底,同事Anny邀請青梅參加她的生日聚餐,在一個火鍋店。

與Anny同處在一個部門,她個性活潑,爽快直言,打扮時髦。Anny有時出去約會,讓青梅幫她的忙,處理工作。青梅因無事又多加班,就幫她處理完了。

那天青梅到得早,登商場的電梯到達大廈的店子,店子寬闊,人口不多,她推門而入包廂,僅見Anny和另一個男子。另一個男子剛好坐在門口對角房間里側的一個位置,她坐在男子的正對面。

他上身穿一件深色西裝,他的面容白皙緊致,輪廓瘦削鮮明,舉止穩重大方。

見青梅來了,Anny忙起身,青梅,青梅……快坐。這是陸明。這是方含,這是青梅。我的好朋友。

陸明優雅地點頭致意。

但青梅不覺得她是任何人的好朋友。朋友,這個詞,是需要與對方兩肋插刀的。而世俗的朋友,大部分僅僅只限于認識而已。

她不討厭Anny,但不意味著需要與她成為很好的朋友。

Anny歡欣地問,哎,青梅,你今天帶了什么書?

Anny特意在今天晚上舉行一個換書環節。

青梅從包里拿出兩本書來,家里書多,帶了兩本。一本太宰治的《斜陽》與吉本芭娜娜的《哀愁的預感》。

其他的朋友陸陸續續到來。

十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一伙興高采烈,熱烈地討論政治,商業的發展形式,最新的娛樂話題,明星的趣聞逸事,出國旅行等……

她沒什么好說的,只是清冷地坐在那里,但他們所說的話,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與她無關,她也不感興趣。

火鍋蒸騰出熱氣,她注意到對座的他,同樣的少言寡語,并不說太多話,也不打斷其他人的談話,不輕易發表自己的觀點,他偶爾拿著酒壺給自己和他人倒酒,眼睛像是在微笑,眼神里發出某一種神采飛揚的顏色。

吃飯完畢,Anny張羅著說,今年快結束了,現在有請每個人進行年度總結。

燈光被關掉,明亮的室內瞬地變黑。

黑夜如此靜默,靜默至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每個人發表著自己的年度感慨,輪到她了。

如果說要總結的話,我今年聽了兩萬次以上的音樂,讀了三百本以上的書,看了一百部以上的電影。都在與這些東西打交道。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始終沒法愛上那些眾人洶涌闖入的大城市,像與這些森嚴的城市有一座無形的隔膜城墻。我覺得他們沒有人味,只有交易與被交易,生硬冷漠虛假的關系,只有追求物質的虛榮。社會的進程如一頭駿馬無法被阻擋地拼命地往前奔跑著。所有城市里的人被這股洪流挾裹著往前,且無法逆襲洪流停下來。

好像人這一輩子就是不斷地奔跑奔跑,但你可知,圍著地球跑,是沒有盡頭的,只會直到筋疲力盡的死掉。

人應該詩意地活著,這樣,生活得慢一點,一日如一秋。不要等到年老時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人生,空無一物。但我們大部分人只是在麻木地工作,一日復一日地看無聊的電視劇,打牌,跳廣場舞……消遣度日。并沒有好好珍惜我們為數不多的時日

工作不應該成為我們的人生全部。我一想到人為了收入得把來之不易的生命一半的時間花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生活、世界、人的美上面,就覺得荒誕。

那天晚上聚餐結束后,陸明問,你住在哪里?

青梅說了一個地址。

他說,很晚了,你要不要上我的車。我剛好路過你家。

她沒有拒絕。

一群人作鳥獸散。他們搭乘電梯到了商業樓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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