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坐在椅子上,嚴格地說是被綁在椅子上,完全沒有躺著舒服,他腦子里的那些轉場太過于復雜,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轉個不停。
他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又閉上。
他看見他胳膊上因皮帶勒起的青筋,他看見男人站在一旁像看一只陌生動物般看他,房間遠處還有一個女人捂著自己的嘴在哭,她哭什么,她那么老了可又像個小孩一樣幼稚。他看見的這些東西不模糊,他們在盯著他,包括頭頂的無影燈。但是很快他又閉上眼。閉上眼的瞬間,他聽到男人說,你去了哪里,遇到了誰,發生了什么?
他感覺很累很累。
他連向前走一步的沖動都沒有了,索性躺下,廣場的地磚很涼,透過厚重的衣服刺他的脊背,他聽著人群的走路聲,這里面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幾歲,經歷了些什么,女人仿佛纏繞過他的脖子,他費勁逃開后跑向母親,母親站在燃燒的草莓園里跳舞,他嚇壞了,母親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剝離,是火焰的手也是邪惡的種子,他害怕極了。他整合不了這些信息,他覺得是兔子下的手,一只可愛而又無害的兔子把打火機扔進去的,他努力說服自己把仇恨引到更加弱小的動物身上,并且越發相信,當他帶著這只兔子時,那些已經發生的恐懼就可以避免發生。
這很矛盾不是嗎。他突然感到有人和他一起躺下,并且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雙女人的手,它綿軟,像蛞蝓撫著他。他舒了口氣,覺得可以死去了。
你不擔心有人會踩到你嗎?女人說。不會啊,他們都是假的,也許只有腳步而已,只有在我轉頭時才能看到人,我也不會轉頭的,他說。女人側過身子,靠他更近了。那你覺得我是真的假的?女人說。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出現,幾乎在每一個旅行里,說說這個,說說那個,有時候很煩的,你知道嗎?他說。是這樣的嗎?每一個旅行里?可是我不知道啊。女人咯咯笑起來。他脫口而出旅行,旅行什么了,他開始想,他的思考是打折的,他知道自己在某一種游離的狀態里,在這里集中精神是可笑的,但是他還是思考了。無非是場游戲而已,他得出了結論。
不好意思,也許不是你吧,他說。女人靠得更近了,然后輕輕抱住了他,他沒有反抗。我是你最需要的了,你明白嗎,我是你永遠也無法離開的了,我像你胸口里心臟的血,你的每一下活著都有我,你感覺不到而已,你只是感覺不到而已,女人說。是這樣嗎?他說。你轉過來看看我,女人咯咯地笑。他側過頭去,看到一只兔子頭的女人,女人狠狠地抱住了他,用長耳朵蹭他的下巴。
他抽搐著身子,大概是掙脫了某根皮帶,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咬破了自己的什么東西。男人上前摁住他,用手帕去擦他的嘴唇。他認得那個手帕,是遠一點那個女人的,她是他的什么人,他無法判斷。
你現在是幾歲?男人問他。你知道你是幾歲嗎?
他覺得可笑,但是又無法回答,他怎么能突然就知道自己是幾歲呢,沒有任何一面鏡子立在他的面前,他怎么判斷自己的容貌呢,或者他根本無法給出答案,他幾歲?
你認識我嗎?男人又問他。你都去了哪里?
他還在前一個問題里,他無法一下解決很多的問題。他說,你在火車上抱著一只兔子,飛機讓女人開始墜落,甲板上的風是海鷗味道的,女人是逃不出高速公路的,永遠也逃不出。
那你出來了嗎?男人問。
什么?他說。
你,你從游戲里出來了嗎?男人說。你現在在哪?
他開始感到害怕,他需要從哪里出來,出來干什么,又到哪里去。他的恐慌引起了陣陣悸動,男人繼續按住他,又招呼女人過來,女人放下掩面的手,一起來摁住他。他覺得那是他的母親,又覺得是他的女人,他實在分辨不出來。
張重新,他說。
是我,我是你的叔父,男人說。
是兔子燒死了草莓園和我媽,他說。
不是兔子,是我,那是個意外,你媽沒死,叔父說。
你別說了,他說。
你需要自己出來,我們不能再這樣對你了,叔父說。
女人開始哭起來,摁住他的手變得松軟,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有幾歲,也就是七歲而已。他不喜歡現在這個樣子,他所愛的女人也并不是這個樣子,他有點想回去了,回到旅行里并且永遠不出去。他的女人呢,那個被大海所淹沒的女人還在舉著煙頭等他,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面很扎實,他不會任她沉淪下去,他會把他托舉起來,舉過頭頂,讓自己先死。
殺了我吧,他說。求你們了。
兔子開始跳到他的身上,一只接著一只,他伸平手臂,它們開始啃咬他,他覺得幸福。
殺了我吧,他說。
叔父把巨大的機器又重新推回來,女人站回房間的角落,他聽到深入墻壁的電流聲開始向某個點聚集。
接著,他從廣場上站起來,抱著兔頭女人,向人群外走去,女人還在咯咯地笑。他說,我現在感覺到了,你看,我們的胸口是長在一起的,就像連體人。女人說,是呢,我們永遠無法分開呢。他說,我永遠也出不去。
他摟緊她,女人的耳朵很柔軟,他喜歡那些絨毛,低下頭吻她。
我們去哪?兔頭女人問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直走,穿過了焦躁的人群,就這么,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