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西部作家》,ID趙文元,文責自負。
一
誰都承認我們小區物業的二把手是才來了一年的保潔員管建芬,還大有取代一把手吳經理的趨勢。我只舉一例:每周二早上的周會,那張橢圓形會議桌的兩頭,一頭坐著吳經理,另一頭坐著的就是管建芬。吳經理每說幾句話,就要偷偷地瞟一眼管建芬。可惜,管建芬背陽而坐,腦袋的輪廓線像電燈絲般熾熱,輪廓線上的毛發像火焰般地搖曳著,耀得吳經理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下巴上那只瘊子上的那三根一寸長的黑油油的胡子,矛頭一樣直撅撅地指著他。據說,吳經理私底下曾經跟管建芬說,咱倆換換座位,管建芬哈哈笑著說不敢,你那座位可是正席呀。因為拿不準管建芬的臉色,吳經理的講話就常常被管建芬插斷,常常會演變成她的一場漫長沉悶的講話,我們忍住呵欠和就要流出的淚水硬著頭皮往下聽。猛不丁,她會像忽然才意識到了什么似的,笑著剎住自己的話,說,啊呀,吳經理,你接著講。我們的腦子半天才能轉過彎兒來:這會議的主角是吳經理呀!
管建芬剛來的時候也是怯生的,見了誰都馬上擠出一臉諛笑來,這時,尖尖的下巴上面黑黑的皮膚被撐得薄而透明,你會擔心上面那顆豐饒的瘊子會滑墜下來,由不住為瘊子上那三根胡子的命運揪心。那時,大家就差當面打趣她的這顆瘊子和那三根胡子了。她也煩心這顆瘊子和那三根胡子,一有機會,就給人訴說瘊子和胡子給她帶來的不愉快。等她后來得勢了,大家又都對她說,你這么厲害,就因為你長著這么一顆耀眼的瘊子,在《麻衣相》中這是大貴相啊!至于那三根胡子,大家說,就因為你有它們,才巾幗不讓須眉的。哈哈,這是后話了,咱們書歸正傳。
管建芬可真能侃呀,跟誰在一起,叭叭叭就她一個人在說。她說得最多的是她的小叔子的小舅子的事,這小子的事真是怎么也說不完,就因為他是市組織部部長的司機!她說,部長有個大車庫,里面放滿了人們送來的東西。車庫鑰匙就“他大舅”拿著,每星期“他大舅”就得把滿車庫的東西翻看一回,就有好多腐爛過期的東西被裝在轎車的后備箱里,拉到野地里扔了。她咂著舌頭說,我的乖乖,那些被扔了的整羊整雞,比菜市場的肉還鮮呢!那些咱沒見過的海鮮,好端端的就當垃圾扔了!她說,“他大舅”不光自己家里一年四季的煙酒肉不用花一分錢,他的姊妹們一年四季也不用花這個錢,呵呵,就連我們也在吃喝上沒少沾“他大舅”的光,因為部長為這些禮物沒個打發處愁死了!為了證明她的話,她今天說,“他大舅”給她送來了雞肉,明天又說是給她送來了魚肉,后天又說是給她送來了羊肉。有時,她還會帶來一飯盒“他大舅”送的什么肉來給我們吃,說是讓我們嘗嘗鮮。 就這么,我們看她的眼不知不覺地就抬了起來。但真正促使我們去捧她的,是她說“他大舅”的這些話:賄賂部長的人,都先得打通“他大舅”這個關節,因為桌面下的事,部長都是經“他大舅”的手去辦理的。就是市長見了“他大舅”都是點頭哈腰的。“他大舅”說,組織部長就好像是直通天子的欽差大臣呀。呵呵,好像是“溜溝子”專家王愛芳最先“溜舔”開她的,我們馬上趨之若鶩,暗地里都說她來我們這里,就是要接吳經理的班的,要不,“他大舅”怎么會這么委屈她呢?瞧!吳經理不也預感到了?要不,怎么會對她點頭哈腰的?有一次周會,別的小區來了幾個人,座位一時緊張。王愛芳搬來把椅子,擺在吳經理的對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推管建芬坐了上去,以后,這個僅次于正席的位置就屬于她了。
二
我們像對待別的有權有錢有勢有名有地位的人那樣對待管建芬:當面肉麻地捧,背地嘀嘀咕咕地看。我們就看到管建芬被她自己的話怎樣改變著。先是她真以為小叔子的小舅子是她孩子的親舅了,不知不覺的,又以為自己就是組織部長的司機,等坐在了吳經理的對面,就覺得自己是那個組織部長了,可分明自己就是個保潔員呀!這讓她很憋屈,覺得自己最少也應該是個小區物業經理嘛!她先是對吳經理的工作背地里吹毛求疵,指指點點的,很快就發展到了會議上。雖然吳經理事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見,但她的名字簽在紙上沒效果呀!她退而求其次,招呼也不打就當了我們的副經理。據說,如果不是她的初中文化難住了物業的領導,對她的正式任命早下來了,而且是單為她而設立的一個位置!——小區的物業是沒有副經理的。又聽說,組織部長正活動著,把這條干部必須有文化的規定撤銷了,好掃清任命她的障礙呢。
反正是正式任命遲遲下不來,她還得暫時當她的保潔員。我們就看到她下巴上的那顆瘊子惱怒地鼓脹著,那三根胡子向前恨恨地戳著。不用誰來任命,她就當了與她搭檔的保潔員的頭兒,端著個老爺架子,動嘴不動手。還會踱著方步顛兒到別人的衛生區去指手畫腳。 只是我們這些底層人物看上去是面團,其實個個都有對付強勢人物的絕活。你比如我吧,一張甜嘴能把黃世仁損得如坐針氈,還得硬著頭皮聽我損完他;你比如許芬吧,一張彌勒佛的臉,任你東西南北風地吹,就是笑,干我該干的事;你比如王喜梅,就是廁所里的石頭,香臭軟硬任你來,我就一個不吭聲,該怎么干她心里有數;你比如“溜溝子”專家王愛芳,溜得你暈暈乎乎的,你不但不好意思指撥她,還不好意思推掉她央求你替她辦的事!…… 她跟誰搭檔也就是三五天的事,立馬就吵著要換搭檔,吳經理為此撓光了腦門上的頭發。
聽說,吳經理曾經暗暗地要領導調走管建芬,結果,別的小區的經理們聯合起來抵制他。三個月前管建芬在吳經理的辦公室里大吵大鬧,據說,就是這個風聲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去跟吳經理算賬的。她鬧完那場后不久,王喜梅跟海天小區的保潔員王菲對調了一下,聽說,是王菲提出來的,我們小區離她家近。王菲一來,吳經理就讓她跟管建芬搭檔了。我們一看王菲,就知道她是團貨真價實的面團。再一打聽,她的家離我們的小區遠著呢! 果不然,兩個人的活兒不但全是王菲的,她們的責任區還會生出好多活兒來讓她干,我們一天只是上班下班時見她一面。我們一閑坐下來,就納悶那兩人哪來那么多營生的。 一次,我忍不住溜進她們的衛生區去,在一個樓道里,我見王菲正爬在梯子上,仰著頭、瞇著眼、呲著嘴,刮樓梯頂上貼的廣告了。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驚得王菲差點兒從梯子上掉下來,直嚷你嚇死我了!我不搭她的話,對她嚷,這是不可能的事,外面的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咱的小區里來的。王菲怔怔地看看我,看看廣告。這時,我聽見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樓梯上面下來,趕緊溜了。
我沒再去過那兩人的地盤,怕惹得管建芬跟王菲也搭不成檔了。
自從王菲來了,管建芬變的有了心事,不再喋喋不休,還忙得很少和我們在一起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只是到最后,我們也是上下班時才能見上她一面,才不由得又議論開了她和王菲,不久,我們低聲壞笑著達成了一條共識:面團越軟,人越揉得上勁兒,還恨它咋就沒一點硬氣呢?就想著法子想把面團揉出硬氣來。
我們清楚管建芬也知道,面團是揉不硬的,只能越揉越耐揉。沒想到,那天王菲摑了管建芬一個耳光!這事可鬧大了!盡管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的王菲跪下來給管建芬直說好話,還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耳光,管建芬還是住進了醫院就不出來了。 伺候著管建芬的王菲總是抽空回來哭求吳經理想辦法讓管建芬出院。管建芬住一天院,她就得請假伺候她一天不說,還得給管建芬出一天的誤工費呢!當然了,管建芬多住一天,醫藥費、保養費呀什么的自然又生出來了,也得她承擔。
我們終于看不慣了,對吳經理說,你要再不為王菲出頭,誰還敢來你這里干活兒呢?吳經理苦了半天臉,買了一兜水果,求我們跟他一起去了管建芬的病房,唯唯諾諾地跟管建芬說了半天話,才委婉地提出了要她出院的要求。
病房里沒一點聲音,偶爾一聲低低的哭聲剛一露頭,就被人咽回了肚里。我們都大氣不敢出,注視著管建芬變成了肉山一樣的身體,肥而油光的臉。但最吸引我們的,是她那顆越發豐饒的黑得放光的瘊子,和那三根油光光的直撅撅的黑胡子,仿佛管建芬干什么也得先請示這二位了似的。 終于,雕塑一樣的管建芬睜開了眼,那三根胡子威嚴地轉向吳經理。她乜著吳經理說,我出院可以,但有個條件:不是她走人,就是我走人。 我們也盯著吳經理看。吳經理眨巴著眼,鼻尖上一顆一顆地鉆出針尖大的汗珠來,這些汗珠慢慢地聚成了一顆汗珠。在這顆大汗珠就要搖搖欲墜時,王菲偷偷地揪揪吳經理的衣袖,沖他微微點點頭。吳經理垂下眼皮,說,讓她走人吧,只要你能出院。不想,管建芬那三根胡子冷笑開了,說,美得她!要讓我出院,她得繼續跟我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