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只神情落寞的貓君


讓我仔細回憶一下,遇見那位神情落寞的貓君是在什么時候來著?——應該是一個下著初雪的夜晚,我和女友大吵了一架,具體是為了什么事情吵的現在是一丁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反正我當時氣得要死,連大衣都忘了拿,就從女友的公寓沖了出來,仿佛女友做了比往青翠蔥郁的山林里投了一顆原子彈還要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氣得渾身發抖,坐在公交站臺潮濕冰冷的鋁制長椅上等遲遲不來的公交車。頭頂一盞孤零零的路燈,撒下像巨大無形漁網一般的橘色燈光。那漫天的飛雪成了不斷向上翻騰著的水底氣泡,路燈旁那些張牙舞爪的香樟樹枝成了纏繞在漁網上的水草,而我,就像是被困在漁網里絕望地等待被撈起剖肚下鍋的大馬哈魚。

貓君是何時不動聲色地坐到我身邊的我是一點也沒察覺到。我只是仰著頭看飛雪,心里想著女友的事。一低頭,就冷不丁地看到了身旁挨著我坐著的、正用一雙碧綠色的大眼凝視我的貓君——那炯炯有神的眼神跟盯著漁網里剛打撈上來的大馬哈魚幾乎無異。我著實嚇了一跳,旋即又故作鎮靜了下來。不就是一只流浪貓嘛,我想,又不是一只長了兔耳朵的蛇。

我輕咳了一聲,像是要打破我和貓君之間的尷尬。我把胸前單薄羽絨服的拉鏈一直拉到了領口,縮起了下巴,掏出手機佯裝翻閱微信每天都大同小異的朋友圈,可余光卻總是忍不住像是被磁鐵吸引一般要去瞄一眼身旁貓君的一舉一動。

貓君蜷縮著身子在寒風中嗖嗖發抖,還時不時地從喉嚨里發出類似于氣球泄氣似的咳嗽聲。貓君的體型不算大,毛色很純正,一身雪白的毛發毫無雜色,由于空氣污染落在他身上的雪花反倒顯得有些暗淡。雖然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可貓君周身卻像開水散發水霧一樣散發出令人著迷的憂郁氣息。要是類推到人類社會的話,這只貓君最起碼也是年輕時候金城武那款的,估計在貓的世界里,這位英俊憂郁的“金城武”肯定迷倒了一大堆“貓小姐”吧(從他腹部下方突出的生殖器,我推斷這是一位儀表堂堂的貓先生)。

也許是因為在雪中待得太久的緣故,貓君渾身已經濕漉漉地黏成了一片,貓君過一會兒就甩動一下身子,甩掉化開的雪水。可那兩只不時就看我一眼的大眼睛卻依舊像是夏日山林里的溪水一般清澈碧綠,那堅毅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這樣一位貓君,在這樣一個飄著大雪的夜晚,本應該躺在女主人溫暖厚實的雙脯間摩頭蹭耳才對,何以跟我一樣淪落街頭,坐在并不舒服、冷得跟冰塊一樣的站臺長椅上真是件讓人費解的事。

貓君張了張嘴,打了個無聲的哈欠,隨即調整了下身子,像個日本女子一般蹲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兩只小巧的爪子并攏地支撐著,繼續看向馬路上時不時飛馳而過的車輛。十五分鐘一班的公交車遲遲也不來,雪越下越大,像碎玻璃渣子一樣倒進我的衣領里。我不耐煩地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上,深吸了一口,閉著眼睛感受那股煙在我的肺葉里興高采烈地橫沖直撞。

“如果不介意的話,”這時,貓君開口說話了,“可以也給我來一支嗎?”一雙大眼睛里流動著類似于陽光下的湖面一般的光澤。

我愣了一下,旋即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來,顫顫巍巍地遞到了貓君的面前。貓君微微點了下頭,似乎是在表達謝意,抬起右邊的前爪,用他柔軟的肉墊靈敏地夾住了煙。我掏出打火機,為他點上火。貓君深吸一口,渾身打了個激靈,毛發似乎都舒展了開來。

“能在這樣的雪天里抽上一支像樣的煙真是件可以讓貓忘掉所有煩惱的事啊!”貓君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同時吐出的還有這句話。

貓們每天吃吃喝喝,曬曬太陽,至于有多少煩惱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這樣一個雪天里遇到一只,或者說是一位會說話、會抽煙的貓君真是件可以把人嚇傻的事。

“我說,俊野先生,”貓君不管不顧已經張著嘴嚇掉下巴的我,繼續“吧唧吧唧”地抽著香煙,用跟認識了幾十年的老朋友聊天一般的口吻跟我說道——至于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至今也跟諸君一樣困惑,完全摸不著頭腦。“如果不介意的話,今晚是否能借住在俊野先生家一晚?”

“如果不介意的話”像是貓君的口頭禪,這么看來至少是位有禮貌的貓君。

“在我家借住一晚?你要跟我一起回我的家?”

“正是。實不相瞞,這也是我來到你們人類社會的第一天,一時還很茫然,也搞不清這里所謂的東南西北,滿眼望去,都是沖入云霄黑不溜秋的、一到晚上就會發光的水泥怪物,身上更沒有你們所說的什么‘錢’,到現在都沒能找到一份像樣的食物,饑腸轆轆,又找不到可以暫時免費住上一晚的地方,所以萬不得已才甩開了臉面跟俊野先生開了口。”

“來到人類社會的第一天?那您之前都是住在哪里?”我特意用了“您”,我想這事無論換作誰,遇上一位會說話的貓,誰都不敢掉以輕心大大咧咧地來一句“你這家伙”吧?

“我當然是住在貓的世界里啊。雖然也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生活在人類社會里的同類們,也曾有好友再三邀請我來人類社會生活,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來到這里,吃的喝的什么的都不用再發愁了,只需裝裝傻趁主任開心的時候賣賣萌,就可以無憂無慮地活一輩子。我一直對他們這樣的生活嗤之以鼻,雖然臉上還在跟他們笑著,可心里早就覺得根本無法再跟他們繼續做朋友下去了。好好的貓君不當,非要跑到這雜亂的人類社會里當蠢頭蠢腦的貓,連作為一位貓君的尊嚴都不顧了!”貓君說得一肚子怨氣似的,把煙吸得“嗞嗞”作響。

“那個,請容許我打斷您一下,有個概念不是很明白。請問您口中所謂的‘貓君’和‘貓’有什么區別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有區別啦!”貓君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說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人類存在的,“貓君是貓的世界里的主體,就跟你們人類社會里的人類一樣。而貓只是你們人類成百上千種寵物里的一種,跟呆頭呆腦的烏龜、臭氣熏天的荷蘭豬一般無異。況且人類又這么的善變,今天把你捧在手里當塊寶似的說著‘好可愛好可愛’,過幾天又喜歡上傻里傻氣的大眼金魚了,連商量也不跟貓們商量一聲,就直接把貓扔到了窗外,那些可憐蟲最終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貓!——我見過的這樣的事情簡直要比我這輩子吃過的魚還要多。何至于呢,你說,那些放著有尊嚴有地位的貓君不當的傻貓們。”

雖然覺得貓君的話有些偏激,但確實也有點道理在里面。為了替人類撐撐面子,我只好轉開話題問道:“那貓君今天怎么一點準備都沒有,就這么唐突地跑到我們人類社會里來了呢?還在這么個大雪天里,來之前至少先看看天氣預報之類的節目的——我是說如果貓君那里也可以看到的話。”

貓君長嘆了一口氣,熟練地用爪子將抽剩下來的煙頭彈到了潮濕的馬路上。“這事說來話長咯,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們還是先上車吧!”

聽貓君這么一說,我才發現不遠處像漂浮在洗碗槽里的飯盒一樣的公交車正向這邊搖搖晃晃地行駛過來。

公交車門像嘆了口氣似的打開了,貓君搶先我一步躥了上去,根本不顧人類社會里所謂的“上車請刷卡”的游戲規則。

貓君在車尾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與其說坐,不如說蹲在那更為貼切些。我抱著已經被融化的雪水淋濕的背包,避開零零散散的幾個乘客,挨著貓君坐了下來。

本想就剛才的問題再繼續問下去,可貓君一上了公交車就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仿佛不大愿意搭理我似的,身子往里傾斜著。況且車上還坐著幾個人,要是我突然開口跟一只貓談論起人類社會、貓的世界云云的事,估計得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

公交車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行駛,窗外是裹在白色塑料袋里的寂靜雪世界。落在車窗上的雪花立即融化成水珠,聚到一起成股流下,貓君幾次三番伸出爪子想去觸摸窗外的雪花,卻一次次徒勞而返。我則陷在座椅里昏昏欲睡。

下了車,貓君跟在我身后無聲的走著,我時不時回過頭去看看他,生怕他跟丟了。貓君看上去有點疲倦,頭耷拉著,尾巴抬得高高的,怕沾到地上的污水。

雪還是在鋪天蓋地地下著,抬頭往上去,細細碎碎的白點打著圈兒落下來,像是一場白色的溫柔龍卷風。貓君突然的沉默不語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只聽見我的工裝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響。

路過一家雞排店的時候,我點了一份雞排,找了店里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和貓君一起吃。我吃了兩三塊就沒了胃口,剩下的都被貓君跳到桌子上像在咀嚼藝術品一樣細細的吃完了,連盤子都被他靈巧的舌頭舔得干干凈凈。貓君吃完跳回沙發椅上,打了個聲音不大的飽嗝,用爪子揉了揉肚子,悄聲和我說道:“味道還不錯,如果是魚排的話就更完美啦!”

看著貓君又恢復了精神的樣子,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真是位可愛的貓君啊!

吃完我領著貓君來到我住的單身公寓,我拿了條毛巾給貓君擦了擦身上的水,貓君擦完之后便像個領導視察工作一樣在我的房間里四處走動巡視。

我渾身都濕了,冷得直打哆嗦,脫了衣服沖進衛生間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等我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貓君正坐在電視機上歪著腦袋打量著我。

我只穿了條內褲,被貓君這么像在選電影演員似的打量著實讓我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漸漸泛起了紅,站在貓君的面前動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地對貓君笑著。

貓君似乎也對我并無看點的身體失去了興趣,打了個哈欠,瞇著眼睛問道:“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話,我是否能跟您睡一個被窩呢,這大雪天的還真是夠冷的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必須先去洗個澡。”

“真是,想必俊野先生也是知道的,貓是討厭水的動物。”

“可是我討厭討厭洗澡的貓。”

“好吧,你贏了,俊野先生。”貓君居然對我聳了聳肩,然后拖起長長的毛巾,懶洋洋地走進了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貓君成了十分可笑的落湯貓,一臉委屈的樣子,我忍住笑,又把他抱到衛生間里,拿吹風機幫他把一身雪白的毛發吹干。貓君瞪著鏡子中的我,很生氣的樣子,似乎是我讓他失去了作為一位高貴的貓君的尊嚴。我摩挲著他柔軟的白毛,笑道:“好啦,都幫你吹干啦!不還是那么好看么!”

貓君還是氣鼓鼓地不愿意搭理我,我放下吹風機,把他抱在懷里,走到臥室一起鉆進了被窩。

我們面對面側躺著,貓君細微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讓我想起令人懷念的四月的春風。

“我說,貓君,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呢。”我看著他光亮的眼睛說道。

“什么問題?”

“何以在今天這么匆忙地就來到了人類社會?”

“這個哦,你不提我都快忘了。我是來找貓的。”貓君輕描淡寫地說道。

“找貓?”

“實不相瞞。我有一個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伴侶,就在昨晚,我們還像我跟你這樣相擁而眠的呢。”

“我們并沒有相擁,我們只是在相對。”

“可是我今天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她留下了一張紙條,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離開了?”

“是的,準確地說是來到了你們人類社會。”

“毫無征兆地就這么一聲不吭走掉了?之前有過類似于暗示性質的對話嗎?”

“可能有過但我沒注意就是了。之前也跟俊野先生提到過,我那個住在人類社會的朋友時不時地會到我家拜訪我倆,曾跟我們繪聲繪色地形容了這邊的生活狀態,說我固執也好,迂腐也罷,反正我是一點也未曾動心過,就跟暴風雨里巋然不動的石獅子一樣。”

真是個會精確使用比喻句的貓君,我在心里想象著暴風雨中石獅子的樣子。

“不過她就不一樣啦,每次聽說朋友要來拜訪,就早早地準備了豐盛的餐點,有時甚至還特地去小河里抓了新鮮的鱸魚回來。朋友一到,她就急著要朋友趕快講講最近在人類社會的所見所聞。之后她也曾三番五次跟我提議過要不要接受朋友的邀請,哪怕是到人類社會里做一次客也成,都被我一口回絕了。都怪我當時太霸道啦!”貓君說著嘆了口氣。

“何至于對人類社會這么反感呢?其實你朋友所說的在某些程度上還是很對的。到了人類社會吃喝不愁,遇到家境好的人家,甚至還會有美麗的衣服給你穿,多好的事情啊!我想貓君在貓的世界里每天都要自己四處找食物吃的吧?”

“自己找食物是麻煩了點,可習慣就好了。可要我想象穿著衣服的貓?那豈不是跟不穿衣服的人類一樣奇怪!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貓君憤憤地說,“至于為什么對人類社會這么反感,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記憶里總是有個模糊的影子,當時還是很小貓崽的我親眼目睹了母親被人類殺害的情景,至于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我也說不清楚,只是這個模糊的影像一直縈繞在腦子里揮之不去,從此漸漸地也就對人類社會產生反感了吧。”

“這么說是有過心理陰影。那你的女朋友之后再沒跟你提過來這里的事嗎?”雖然不知道“女朋友”這個詞用得是否恰當,但我實在是想不出更適合的詞了。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話,是否可以給我倒一碗水,晚上吃的那雞排是夠咸的。”貓君皺了皺眉頭。

我起身給貓君倒水,貓君又在身后叫喚:“記得用碗,倒在杯子里的水對貓來說實在是太麻煩了。”我又只好跑到廚房拿出一只碗來,倒了一碗純凈水,放在了床頭柜上。貓君從被窩里跳了出來,四只腳縮到一起蹲在床頭柜上,頭埋在碗里“吧唧吧唧”喝起水來。喝完了貓君舔了舔胡須,又跳進了被窩里來。

“剛才講到哪里了來著?”貓君問道。

“講到之后你女朋友的反應。”

“哦,對了。之后她曾和朋友們組織來你們人類社會旅游過一次,回去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啦!一直想方設法地想讓我改變主意跟她一起搬到人類社會里來住,簡直就跟我的煙癮一樣深不可拔。我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雖然我也曾盡量彌補她,為了她一大早就起來去深山里捕捉最新鮮肥嫩的魚,有時候還會捕到小麻雀之類的野味;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替她梳理漂亮的毛發,可每次一提到這個話題還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爭吵。話說,俊野先生今晚也剛和女友吵過架吧?”

“你怎么知道的?”

“剛好從你女友家的窗前路過,聽見你們在里面爭吵,沒過多久就看到你跑了出來,這才挨著你坐了下來,因為覺得我們是同病相憐的貓和人,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苦惱。”

“原來如此。”

“我說,俊野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房地產銷售經理。”

“不是很能理解這幾個字放在一起的含義。”

“簡單來說,就是想方設法把空房子賣出去。”

“喜愛這份工作?”

“深惡痛絕。”

“那為什么還要做?”

“為了生活,迫不得已。”

“真是搞不懂啊,我說,俊野先生,居然對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感到深惡痛絕卻還要繼續做下去,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生活嗎?你們人類吧,壽命好歹也是我們貓類的四五倍,一輩子卻要花那么長的時間在不喜歡做的事,要遵守那么多的條條框框,繁文縟節,這樣活著不累?”

“累啊,可是能有什么辦法?人類社會就是靠這些條條框框給框起來的啊,人類文明也正是在這些不斷完善的條框里發展起來的。要是沒了這些規則,那人類社會豈不是亂了套了。不談別的,要是大街上的車輛都不遵守紅綠燈規則,那整個交通系統就癱瘓掉啦!到時候簡直寸步難行啊!”

“所以我才不愿意到人類社會里來住。你看你們每天活得多麻煩,上車要刷卡,吃飯要給錢,辦個事還要跑無數個單位蓋無數個章,那些章到底意義何在我是到現在都沒能搞得懂。要我說啊,你們人類為什么要這么折磨自己呢?跟我們貓一樣,簡簡單單活著不是也很好嗎?”貓君翻了個身,兩只前爪像模像樣地搭在后腦勺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板。

“你說的也許有些道理,但這就是人類社會存在的規則,我們只有好好遵守這些規則才能好好地、或者說不那么痛苦地在這個社會里活下去。人活著總要找點事情做的嘛,你說是吧貓君?”

“也是哦。人有人活著的方式,貓有貓活著的方式,也說不好哪種方式是對是錯。不過我家那位可是崇拜你們人類崇拜得不行,她這次離家出走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話,也是因為喜歡上了你們人類里的某一個。”

“你是說你的女友是因為愛上了人類才離開你的?”我支起了胳膊,興致勃勃地看著一臉嚴肅的貓君。

“至少我當時從她身上的氣味聞出了點什么。我當時不是很清楚,直到今天見到了俊野先生,和俊野先生同床共枕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是雄性人類的味道。”

“我們一般把雄性人類稱為男性。”我尷尬地跟貓君解釋道。

“那我可管不了,那是你們人類為了區別你們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名詞,可在我貓君的眼里,世界上的動物只分成雄性和雌雄,雌雄同體的姑且忽略不計。”

“好吧,暫且就叫做雄性人類好了。那你知道你女友在人類社會的去向了嗎?”

“完全不知。”

“那你要怎么找到她,要知道,人類社會里可到處都是人,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只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一時想不到辦法,但發現她已經離我而去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拋下我在貓的世界里的一切,來到這里找到她。哪怕她最后還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只要看到她在這邊生活得很好,我也就可以放心地離開了。明天只能先到我朋友那里拜訪一下,看他知不知道一些線索。”

“知道你朋友家的地址?”

“這個倒是知道的,不是跟俊野先生說過,朋友三番五次邀請過我們,所以地址啦、電話啦什么的早早就畫在我家墻壁上了。”

“那你明天就要走了嗎?”其實我已經有點舍不得這只癡情又固執的貓君了。

“正是。一早就得出發,估計到朋友家還要走上一段路程。”

“要不我送送你?”

“不必啦!今天已經夠麻煩俊野先生的了!況且俊野先生明天還要上班,還要遵循人類社會里大大小小的規則不是,何苦為了一只萍水相逢的貓而打亂了自己的生活節奏?”

“可是我……”

“不要再說啦,時候不早了,你看外面的天都黑了多久了,還不睡覺,我可是困到不行了,強忍著困意跟俊野先生聊到這么晚。我說你們人類也是的,連最簡單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道理都還要我一只貓君來提醒。”

“那晚安咯。”我替貓君掖好了被子。

“如果不介意的話,”貓君轉過頭來看著我,“俊野先生是否能跟我相擁而眠呢?雖然躺在被窩里這么久了,可總覺得胸口那一塊還是冰涼冰涼的,像是缺了一塊什么,又像是漏了風的窗子,呼啦啦地往心里灌著涼風。”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笑著朝貓君敞開了雙臂。

貓君略顯羞澀地往我這邊挪了挪,腦袋塞進我的懷里,收攏起尖爪的肉墊搭在我的胳膊上,喉嚨里漸漸發出咕嚕嚕的響聲,迷迷糊糊地又跟我說了句:“就作為人類來說,俊野先生還是挺好的一個。”

“謝謝貓君。”能被一只貓夸贊是個不錯的人類,也是件會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吧。

貓君在我的懷里漸漸睡去,身體舒展了開來,腹部有規律的起伏著。我則看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怎么都睡不著,一直在思考貓君問我的問題:“這樣活著不累嗎?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可越想越把自己往那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的死角里逼,反而更加的迷茫了,只好躡手躡腳爬起來從冰箱里翻出一瓶威士忌來,像喝白水那樣喝了兩杯之后,才倒回床上暈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了貓君所說的貓的世界。大街上走著的、交談著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貓君,一個個用異樣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后又繼續趕路。走了一段時間后我才發現,我脖子上被拴上了一根細細的繩索,而繩索的另一頭拽在一只用兩只后爪直立行走著的陌生貓君手里。那在大街上趾高氣揚的神情仿佛是在跟他的同類們炫耀:快看,你們快來看,我抓到了一只人類做寵物!是不是很威風?

我嚇得在路上大叫大跳,伸手想扯掉脖子上的繩索。前面的貓君聽到了一下子跳了過來,指著我大罵:“叫你不乖!你再不聽話馬上就把你給丟掉!丟到荒郊野外去!”說著貓君就要上來對我拳打腳踢,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面前聚精會神支著腦袋看著我的貓君。

“你做了噩夢。”貓君說。

“你看出來了?”

“要知道,貓是什么都知道的動物。”

“正如人類眼中的自己。”

“差不多。”

“想必貓君已經準備好了吧?去尋找你心愛之貓的事。”

“睡了一覺,信心滿滿,不找到誓不罷休!”貓君臉上流露出我在其他貓臉上從未看到過的堅毅的神情。

“準備好就出發吧!”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話,是否有可以稱之為早餐的東西給我墊墊肚子,接下來可是一場惡戰呢。”

我在腦袋里快速回憶冰箱里的食物,開口道:“面包片和牛奶可吃得慣?”

貓君歪著腦袋思忖了片刻,說:“聽起來不錯。”

下了一整夜的雪在早晨的時候終于停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樓底下有興奮的孩童在打雪仗,清潔工人正在用大掃帚清掃著積雪。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日,一切井井有條,每個人各司其職,人類社會有序運轉。

我和貓君再次坐在了公交車站臺的長椅上等公交。頭頂是一顆小小的太陽,沒煎熟的雞蛋一般掛在白森森的天上。寒風凜冽,吹到臉上是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

離別的時刻難免落寞,我和貓君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彼此的呼吸。

“真是多虧了俊野先生了,”貓君首先開了口,“不然我可能真的要在大馬路上的雪堆里睡一夜了。”

“哪里的話,認識貓君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俊野先生還是回去跟女朋友道個歉和好吧。不要最后弄得跟我一樣,失去后才知道珍惜。”貓君失落地說道。

“貓君真的認為我應該這么做嗎?”

“那是自然,俊野先生不是也說過,這個人類社會這么大,茫茫人海里能遇到彼此又相愛也不容易。愛情這東西啊,對人類也好,對我們貓君也好,還真是跟我的煙癮一樣深不可拔的東西。話說,俊野先生是否能再給我一支煙?”

我從口袋里掏出了煙,抽出一支來給貓君點上了。想了下又把剩下的半盒煙和打火機遞到貓君的面前,說道:“你帶著吧,路上無聊的時候還可以抽上一支。”

貓君笑了起來(我是說如果貓君發出的那種聲音是笑的話),說道:“不用啦,我帶著這么一盒東西也不好走路了呀——不過還是要謝謝俊野先生的好意。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就人類來說,俊野先生算得上是好人中的好人啦!”

我被貓君夸紅了臉:“貓君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已經說過這句話了。”

“是嗎?那再說一遍也不為多。記得我說的話了嗎,俊野先生,和女朋友講和吧,相愛不容易,生命日日夜夜地流逝,伸個懶腰的工夫日子就過完了。你們人類還算好的,我們貓可真是打個瞌睡的工夫生命就走到盡頭了,想想還真是有點傷感呢。”貓君吐出了一口長長的煙。

“活著不就是如此。”我又發現這是一位容易傷感又很有哲學思想的貓君。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話,是否可以記住我這只默默無聲的貓君呢?雖然對你們人類社會并無大多好感,但是對我的伴侶可是從一而終,愛得徹徹底底,毫不含糊。這憑這一點,應該還是值得俊野先生記住的吧?”

“怎么會忘記你。要是找到了女友,記得要常帶她來我這里做客哦。話說她是什么樣的一只貓呢?”

貓君遲疑了下:“怎么說呢,反正感覺有她在身邊的日子都是吹著溫暖春風的四月,她一離開就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來了。反正就是這種感覺,想必俊野先生是能夠理解我的吧?”

“那肯定是美若天仙的貓君了。”我笑道。

“美不美我不知道,那是你們人類的審美觀點,我也從不茍同。再說再美的臉也有老去的一天,我們貓也不例外,毛發會脫落,皮膚會松垮,眼神會黯淡,但在一起的感覺是永遠都不會變的,所以無論如何,我也會找到她的。”

“如果貓君不介意的話,”我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學著貓君的語氣說話了,“我想問一下,要是找到了女友,如果女友堅持要留在人類社會居住,貓君會拋開貓的世界里的一切,搬到這里來住嗎?”

“這個問題等到我們下次再見到的時候不就一目了然了。俊野先生還是先上車吧,上班怕是要遲到了吧?人類社會的規則可是要遵循得好好的啊,這樣才可以好好地、或者說不那么痛苦地活著,俊野先生昨晚是這么跟我說來著的吧?”貓君的煙正好抽完,熟練地將煙頭彈了出去。

公交車真的像喝醉了一般從遠處駛了過來。

“那再會了貓君,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是,俊野先生。”我們居然握了手。

我依依不舍地上了公交車,從車窗里一直看著貓君小小的白色身影融化在雪地里,那兩只碧綠的眼睛卻是一直發著光似的閃爍著。我低下頭,撥通了女友的電話。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遇到過那位周身散發著憂郁氣息的貓君,但我敢肯定的是貓君一定找到了他心愛的“貓小姐”,不要問我為什么知道,我只能告訴你那天從分別時貓君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了一切——無論要翻越多高的山,渡過多深的水,貓君也一定會找到她的。至于我會不會再和貓君相遇,我一直在等待下一次下初雪的夜晚,從落英遍地、吹著暖風的四月就開始等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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