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肯定沒有想到，他在紹興市長任上舉辦的一次文人雅集會成為中國藝術史上的奇跡，那次集會純粹是文人雅士之間的娛樂活動，41位社會名流來到蘭亭飲酒賦詩，寫了37首詩，命名蘭亭集，王羲之在微醺興奮中為詩集作序，一揮而就，其中有補字有涂改。就是這樣一篇序言，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而蘭亭集的內容早已忽略不計。

我們是在農歷三月十八日來到蘭亭的，離每年三月初三修禊日才過去半個月，此時此景，設想當年，應該差不多也是現在的景致吧！導游說我們非常幸運，就在前一天，紹興還是陰雨霏霏。而現在陽光燦爛，春和景明，周圍環境就像《蘭亭集序》所說的：“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p>

蘭亭景區里所有的景點都和王羲之有關，比如鵝池，現在還養著五只悠閑游水的白鵝。據說王羲之愛鵝，從鵝的步履形態領悟書法藝術?！谤Z池”兩字系王羲之父子合寫，導游告訴我們，王羲之寫完上下結構的“鵝”字，正好皇帝圣旨來了，扔下筆去接圣旨，他的八歲兒子王獻之提筆寫了“池”字。兩個字父瘦子肥，人稱“父子碑”。比如臨池十八缸，傳說王獻之練了三缸水，以為書法功夫到家了，寫了“大”字，王羲之過來一看，加了一點變成“太”字，王獻之拿給母親看，母親說只有這一點像你父親的書法。王獻之感到慚愧，從此勤學苦練，練完十八缸水以后，終于成為和父親齊名的書法家。許多游客興致很高，拿起毛筆沾水書寫作樂。臨池十八缸的典故廣為流傳，可是，當我看到羅列的十八缸水仍然感到強烈震撼，天啊！這是怎樣的辛勤付出。蘭亭不是王羲之的家，這兩個景點讓人以為這里是王羲之長年居住的地方，或者是休閑山莊，其實是后人把有關傳說實景化而已。

蘭亭最重要的景點是“曲水流觴”，《蘭亭集序》說：“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現在已經沒有清流激湍了，只有呈之字形彎曲的人工水溝，作為“曲水流觴”的縮小版。我們在此自由散坐合影，希望沾一點靈氣。導游說，曲水流觴是古代民俗，每年農歷三月初三日是修禊日，人們在水邊洗濯沐浴，消災祈福。后來逐漸發展為一項娛樂活動，即在彎曲的水流旁設酒杯，流到誰面前，誰就取下來喝，可以除去不吉利。王羲之在公元353年舉辦的“曲水流觴”注定名垂青史。他召集了當時豪門世族的代表人物，王羲之本身是山東瑯琊王氏，世代公卿，他伯父王導是古代史上著名宰相。另一個參加者謝安，也是豪門大族，他長年隱居，一旦東山再起，指揮淝水之戰取得決定性勝利。除此之外，還有袁家、羊家、郗家、庾家、桓家等著名家族人士參加。據史載，在這次游戲中，有11人各成詩兩篇，15人各成詩一篇，16人作不出詩，各罰酒三觥。導游說“觴”是淺底小酒杯，適合在水面漂流?！蚌　笔巧罡勾缶票?，每杯約半斤，罰酒三觥就是一斤半，即使是度數很低的米酒也是夠嗆的。

魏晉時期，一方面是豪強大族輪流把持朝政，政治環境險惡。另一方面戰亂頻繁，生靈涂炭，生命的基本價值無法保障。許多人探討人生本質，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產生及時行樂的思想。那時的文人崇尚自然，不拘禮法，看輕名利，形成所謂的魏晉風度。王羲之也不例外，年輕時也以放蕩不羈聞名，據說國家軍事長官郗鑒有女貌美聰慧，想和王導家族結親，王家子弟趨之如騖，只有王羲之坦腹裸胸躺在東廂房床上不屑一顧，而郗鑒偏偏看上他。說明當時的社會風氣并不排斥這種在現代社會看起來有些輕佻的行為。

王羲之看到山川秀美，而生命卻如此無常，心中悲苦。他寫道：“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笔前?！后代的人看現在，也正如同我們今天看過去一樣。記錄盛會概況，是因為不管哪個時代，人們的思想情趣是一樣的，體驗也是一致的。因此在1987年4月10日，農歷三月初三日，啟功、沙孟海、顧廷龍等23位中方書法家和日本青山杉雨、村上三島等18位日方書法家，共41人在蘭亭舉行書會，再現“曲水流觴”盛況。這次活動能否再創書法奇跡呢？下結論為時尚早，只有時間才是歷史的定評者。

王羲之是書法天才，唐太宗想盡一切辦法終于得到《蘭亭集序》，愛不釋手，給予完美無瑕的評價，死后還以它作為陪葬，以至于后人沒能看到《蘭亭集序》真跡，只能從摹本加以揣摩，這更加強化了王羲之的書圣地位。然而黃道周從另一個角度看王羲之，他說：“王逸少品格在茂弘、安石之間，為雅好臨池，聲實俱掩?！彼J為王羲之的治國才能在伯父王導和朋友謝安之間，因為太專注于書法，導致其治國能力沒有發揮出來。黃道周深感惋惜，認為士大夫應把治國平天下當做首要目標，而“作書是學問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關心?！睆募覈閼芽?，黃道周要比王羲之高出一籌。

蘭亭不但是書法圣地，也是一處園林杰作，園中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曲徑通幽處別有洞天。大家流連忘返，在每一個景點拍照留念，興盡而歸。1600多年以來，王羲之的書法成就至今無人超越。我不禁追問，在這個世界上，多數東西是可以超越的，王羲之的書法成就難道將來也無法超越嗎？是的！無法超越，因為我們不可能再有魏晉風度中狂放而清雅、任性而玄遠的時代特點。

陳旭山

2017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