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
冬天已經到了,但是春天還會來嗎?
剛剛來到這所學校的時候,走進后來最熟悉的南三門,最先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粗壯的樹干,整齊肅穆地排列開去。那時看見的每一棵都那樣粗壯,幾十年的歲月沒有讓他們同當年種植他們的生命那樣枯萎下去,反而像這個學校一樣如日中天,生龍活虎。在他們還是幼苗的時候仍需要人攙扶,而現在一棵樹就可以蔭蔽一方天地,更何況這數百上千棵樹,樹影遮蔽,使那讓人叫苦不迭的“秋老虎”也不小心像小貓那樣貼服,使人可以從容處之了。
第一個學期過后,我在這學校里進入了冬天。那時春天的玉蘭尚未見過,盛開一時的櫻花已經進入生態循環,秋天隨風飄落的滿天飛舞的銀杏也已經凋敝完全,只剩空落落的枝丫。即使是一年到頭都貢獻著綠色的常青樹們也在寒風下不斷顫抖著落葉。人們不像春天夏天那樣盡可能去除與世界的隔膜,恨不得讓自己以一種近乎赤身的狀態在世界上肆意活動,而漸漸地用厚厚的衣裝將自己包裹起來。夏天時那些可愛的男生女生活躍的生命力,在綠茵場上,在樹影小路上,在午后湖邊閑亭中,總而言之,在他們去到的任何一個角落里散發出來。而冬天,他們的年輕的生命力則慢慢退守到他們厚厚的防護下,只偶爾在那些美麗可愛的女生好看的冬裝上亦步亦趨左搖右擺前后晃動的兔耳朵上滿溢出來,就像從高壓鍋那個小孔里泄露出來的蒸汽一樣。
審時度勢而言,除非萬不得已,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實在寂寞的難耐,誰也不會覺得在這整個世界的寒風與冷漠前燃燒生命力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因為冬實在是一種暴君一樣的存在,會讓不懂得隱忍的生命吃盡苦頭。倘若背后沒有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支持,任何個體想要擁有一種與之抗衡的力量都像傳說般的神跡一樣難以置信。所以大家就在冬的統治下暫且隱忍下去。于是人們將自己包裹得只剩眼睛,花草樹木都忍痛割去自己身上最柔弱最美麗的部分,魚蟲鳥獸都躲在自己的家里閉門謝客。湖面凍結,晨霧蒙霜,從遙遠的天際降下冬的手眼,遍布每個角落,讓行走其中的生命留下足跡,是為監視。這樣一種暴君的統治,讓處于其中的生命雖然由于一種既定的經驗都相信遲早會過去,然而終究害怕一種可能,一種令人膽寒的可能:冬天已成為一種既定的事實,但春天還會來嗎?
冬天回家以后,冬的力量仍然在我所行走的校園內肆虐,樹木被連根拔起,寒風吹在人的臉上如刀割般生疼,不期哪一支樹梢無力承擔而卸下一大塊雪,砸在地上爆發出劇烈聲響的同時留下駭人的印記。倘若將任何一種生命置于這種殘酷的力量之中,則只有殘忍,而斷無半點美好之處了。而這種事情一旦發生,便會在人們口中,盡管成為秘辛,卻仍口口相傳,使此冬之暴虐,廣為人知。
啊,春何日來臨!
啊,春尚未來臨!
啊,春來臨了嗎!
啊,春!
在世界的表象下,在冬的變化中,另一種力量也在悄然發展,然而人們因為無法感知,暫時不能由其中獲得希望。待到回到學校之后,冬的手眼依然存在,空落落的樹梢依然寂寞。記得從一冬假期回來的第一天,從宿舍到教室的一段路,之前只消幾分鐘腳程的路,然而每一步要么踩在還松的臟雪上陷下去,要么踩在已經踩實的冰雪面上。小心將力量集中在腳踝上,一步一步試探著往前走,一會兒讓人有一股如宋濂“天大寒,硯冰堅”的身臨其境之感,一會又如西西弗斯般仿佛在一條永無止境的道路上艱難前行。然而,那一步一步堅定前行的,不正是一種屬于生命而不屬于那冬的變化嗎,那種變化,在這世界上,不是以一種遠遠超越一人五感思想所能觸及的規模同樣在發生著嗎?
一種偉大的事物不成其于鼎盛,而發端于微末,給我希望的不是滿園之春,不過一樹星點。
一個人的肉體只不過活動在一種淺薄的框架里,倘若不能感受世界的變化,便如水不能入大海,沒有澄澈,沒有廣博,沒有力量可言。夏天我路過圖書館門前那幾口裝著荷花的大缸的時候,在晨霧中我看見荷葉上飽滿晶瑩的露珠,那些露珠漸漸靠近,一旦融合,便馬上向跳水運動員一樣,不失其優雅地以一種歡快的姿態躍入水中。細細傾聽感受,那水缸中似乎傳來一種呼喊,靜謐中荷葉微微顫動,此中是夏天的一個縮影。而春呢,當玉蘭已經滿樹滿樹地盛放,美麗純潔的女孩們行走在其中,從明眸中放出純潔的星星,從皓齒中滑落歡快的笑聲,在玉蘭下化身快樂女神,這時冬天已經從世界消失,這時雖然是春,雖然生命繁盛,但是并非是真正的希望鼎盛之時,此時人們反而要擔心,要遺憾了,因為春天最美好的一刻已經到來。幸福的時刻不知怎么抓住,難道不是有一種從指尖溜走的無奈嗎?
真正的希望的到來,對于絕望處境的破除,那種偉大的時刻在哪里?
我帶著一種淺薄的與世界正在發生的劇烈變化無關的目的去到一個無足輕重的目的地。在延續已久的冬里面,我面無表情,空虛寂寞。然后,驀地,抬頭看見好像昨天仍然是一片荒涼的小小的樹枝上,居然冒出了一朵朵的小白花!那種白花顯然不是像玉蘭般盛開的,也不以綠葉為先導告訴別人她的到來的,而是你一望而可想而知其柔弱嬌嫩的。那花在靜謐中悄悄綻放,在無人在意的角落悄悄將不同于冬的暴虐的溫柔的白潔優雅地點綴在人們的頭頂。那花難道不是傳遞出一種訊息嗎?難道不是發出一種號角嗎?難道不是讓每一個看見它聽見它知道它的人都都感到活力四射,生機盎然嗎?
冬天既然已經成為一種既定的事實,那么春天還會來嗎?
我突然從這種絕望的處境中破除出來了。因為盡管那冬的力量再強大,現在生命也不再沉寂了。現在不是隱忍了,現在不是退守了,而是要輕蔑的看向那冬了:你怎能壓抑住這像巖漿般流淌噴發的生命啊!在這點點純潔的如嬰兒般望向世界的白色少女身上流淌的難道不是春的力量嗎?難道不是預示著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場景將要再一次在這忍受一冬沉寂的大地上再次上演嗎?難道這柔和的潔白后面不是一整個春天,并且比那種爆發的春更使人感到希望與歡快嗎?
一切充滿生機之物在世界一角落的縮影,那么確切,那么真實。春之活力,春之生機,春之希望,最純粹最滿溢,便在那點點白花的春之靜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