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候,老陳已不再對人生絕望。四十好幾了,不惑之年早過。雖然自己四十歲那時大惑特惑,但惑了幾年就慢慢想通了。老婆患病撒手西去,獨生兒子結了婚后已不再屬于自己的兒子,而完全是他媳婦的丈夫。做爹的出了錢、盡了力,便再無價值了。兒媳不容他,但理由冠冕堂皇,非常文明,說什么住在一起不太方便,大家都需要自由空間。兒子雖不為虎作倀,但怯懦在老婆的身后,猥瑣得簡直不像自己的兒子。老陳氣得差點吐血,這房子是他賣掉了老家的所有房地,還有老婆一生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一點私房,在她走后就全部拿出來湊給兒子兒媳買房子了,即便是那么個小城市,買一套房子也已令他幾盡傾家蕩產。
此時卻落得個無處容身。而他那時恰是諸事不遂,肝火正旺的時候,指著兒子鼻子破口大罵:“你看看你這慫樣,像是我的種么?”兒子不敢還口,兒媳卻頂了一句:“不是你的種你就別管他了,他跟你就沒關系了。”老陳氣得火冒三丈,沖上去把兒子壓倒在地,夾頭夾腦一通揍,在房間地板上重重的吐了一口痰,揚長而去。
此后一場大病,落魄至極,幸虧當過農民,二十歲后自學手藝,當長途司機,體質還算不錯,總算扛了過去,但以前的好體質似乎全用來做藥醫治了這次病痛,以致消耗殆盡,老陳似乎一瞬間老了十歲,黑頭發中混進了白頭發。
長途車是沒精力再跑了,生活一時陷入窘境。此時他曾經的堅強和豪氣早已喪失殆盡,滿心哀嘆,滿心悲酸。自暴自棄之念陡起,索性沿街乞討為生。成日里風餐露宿,吃了上頓沒下頓。
有一天,他在一個菜市場邊上撿菜葉,猛地被人一把抓住,他聽見一聲:“爸!”哽咽而深情。抬頭一看,原來兒子兒媳在這里買菜。兒子抱著他泣不成聲,猛力扇自己耳光,兒媳也是震驚不已,眼淚簌簌而下。他瞬間明白,人,并非全如表面那樣的全無良心。這種同情使他臉紅,他覺得現在不是兒子不像他的種,而是,他完全不像他的爹。他心中那種硬氣豪情在親人的淚水前瞬間有所回歸,他不愿領受這同情,或者,也許他們并不認為這是同情,但無論如何他不愿領受,他不顧兒子兒媳的攙扶與帶他回家的要求,撒開腿就跑。他要跑,跑得遠遠的,再也不愿意看見這個地方。
不記得是六年還是七年了,他從不去清楚的算這日子,任它以日復一日的自行而過。他也忘了,當年他是如何踏上杭州這塊土地的。
但是,他不在乎那開始,他只在乎他還踏在這塊土地上。撿自己的垃圾,過自己的日子。
這幾年來他已經變得完全不像曾經的自己,他變得猥瑣,但不自卑;冷漠,但卻心軟;沉默,但卻念舊。
在他自己租的那間小房子里,他常常聞著自己身上那股腐酸味一邊憎惡自己又一邊的想兒子、想死去的老婆。他曾經撿回來一份報紙,上面登著兒子尋他的啟事,他放聲大哭。
他想,沒什么恩怨大得過親情。于是,他偶爾給兒子寫封信,只有三個字:我很好!而撿垃圾的收入也并不算很差,他也寄點錢回去給他們。漸漸的,這種親情又相容,兒子尋來杭州,他買了一身好點的衣服,陪著他逛了逛,但堅決不愿帶他回自己的出租屋,讓他在賓館住了一晚,就打發他回去了。
也許,是人變了,也許,真如兒媳所說,每個人都需要自由,有了自由空間,有了距離,便無恩怨厭憎;更也許,是他給兒子寄錢的原因,兒媳也時不時地寄點東西給他,茶葉、紅棗、毛衣、手套。不管是什么原因,老陳已覺得很滿足,很滿足。
杭州的夏夜確實有點難熬,電風扇越吹人身上越粘,頭越發悶。老陳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他索性想,要么出去撿撿垃圾,還是算了吧?上次半夜去,結果被巡夜的帶去查問了好久。但出去還是要出去的,不然太難受了。
天目山路上風很沉重,四周蟲聲唧唧,兩邊的翠綠在路燈下黑著臉。他隨意地踱著腳步,看看時間,已快凌晨三點了。
再走一會兒,突然見一輛出租車緩緩駛來,在距他不遠處路邊停下,下來一個年輕的女孩,依稀是黃頭發,但路燈下又看著像紅頭發,露背露胸的吊帶,露著大腿的短裙。
老陳也不在意,這種在夜店酒吧廝混到深夜的年輕人多如牛毛,毫不稀奇。那女孩和車內說著什么,突然提起腳對著車門踢了幾腳,大聲罵了起來:“你妹啊,我說了不去了就不去了,你們神經病啊。”司機說:“美女,別踢我車行不?”
那女孩蠻不講理:“我就踢了,咋的!讓你走你還挺在這里干嗎?”說完又踢了一腳,司機沒再說話。車上下來三個小伙,兩個瘦子,一個微胖,一個擺了擺手,出租車開走了。那個胖的對女孩說:“我們又不做什么,就是怕你喝多了出事,送送你,你要實在喝多了就別回去,咱們繼續去喝,或者去唱歌。”
他還沒說完,女孩說:“喝你媽逼,傻逼一樣的。懶得理你們。”說完就走,一個瘦子上來拉她胳膊,她一甩手,給了他一耳光。瘦子怒了,馬上回敬了一個耳光。
女孩要跑,被那瘦子一把抓住頭發,拖倒在地,“哎呀”一聲,嘴里不停的罵。瘦子罵:“你他媽的真是個賤逼。”說著一手抓著頭發,一手抓著她胳膊提了起來,她頭發被扯,頭向后仰,三分之二的胸部在燈光下泛著白光,但她毫不在意,兀自叫罵:“向華,你他媽的放開我,小心我弄死你。”瘦子把她往前一推,另外兩人立馬抓住她雙臂,瘦子理理頭發,說:“媽的,你個騷貨立什么牌坊,老子操翻你。走,帶她回去。”
老陳本來在那里靜靜的站著,此時再也忍不住,喊了一聲:“你們干什么?”那瘦子轉過頭說:“死老頭,滾遠點,別惹老子。”老陳不說話,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跟前,突然一伸手,一把捏著他的脖子,膝蓋在他肚子上一頂,哇的一聲,酒氣沖鼻,一攤穢物灑在路上。另外兩人還想撲上來,老陳從瘦子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機,右手用力一捏,瘦子一聲慘叫,老陳把手機拿到他面前,問:“怎么解鎖。”
瘦子顫抖著解了鎖,老陳說:“打110。”另外兩人一聽立馬撒腿就跑,被老陳捏著喉嚨的瘦子叫:“跑你媽逼,公安的人老子全認識,有本事你把我弄死,弄不死我,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弄死。”老陳笑了笑,一把抓來手機,照著他臉用力拍了一手機,隨即將手機扔在地上,幾腳踩碎,松開他,說:“年輕人,好好做人。”上前扶起那女孩,就要走。
誰知那女孩是個神經病,一把甩開老陳,跑上去對著還跪在地上的瘦子用腳亂踢,踢到第四下,高跟鞋就飛了出去。老陳上去拉開她,幫她撿回來鞋穿上,扶著她走。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就問:“你在那邊住?”
那女孩不可理喻,一把甩開他,說:“傻逼,多管閑事。”獨自往西走去。老陳搖了搖頭,回頭見那個瘦子還蹲在地上,于是走上前去,拉起他,說:“快回家吧,晚上少出來。”又問:“這會兒打車有點難,你帶錢了么?”瘦子看了看他,說:“我錢包還在胖子身上,媽的,這個傻逼。”老陳掏出一百塊錢,塞給他,說:“快點找個車回家去吧。”轉身走了。
他也往西而去,果然,沒走多遠,就見那女孩搖搖擺擺的在前面走,邊走邊喊“出租車”,但此時極少有車到這條路上來,她喊也白喊。老陳也不上去,就跟著她走,她走著走著突然轉身,喊“出租車”,看見老陳在后面跟著,瞪了一眼。看她迷離的眼神,老陳就知道她酒還沒醒。
她突然說:“你他媽跟著我干嗎?要劫財還是劫色,快點完事兒了滾遠,別跟著煩我。”她邊說邊退,腳后跟在一個凹處一陷,“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捏著腳腕大聲叫媽。
老陳拿著她的腳腕看看,似乎不是很嚴重,沒傷著骨頭,但她已疼得不斷呻吟。老陳幫她揉了揉,揉一下她叫一聲媽,叫了十七八聲,再也叫不動了。扶她起來,她左腳不敢用力踩地,右腳的高跟鞋站立不穩,又要歪倒,她怒了,左手抓著老陳胳膊,慢慢坐下,三下五除二把兩只鞋子脫掉扔了,扶著他光腳站起來。可憐兮兮的說:“大叔,你能不能幫我擋輛車。”老陳看了看,車是沒有了,有都是載著人路過的。就說:“你扶著我走吧,你住在哪里”女孩嘴一噘,說:“過了西站,往北高峰下走。”老陳皺起眉,說:“那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再走一段路,找個賓館你住下吧。”女孩笑了,說:“大叔,今天星期五,賓館里沒地方。”
老陳很奇怪,問:“為嘛?”女孩說:“周末賓館里都是大學生情侶,早都滿了。”老陳不知是真是假,只好說:“那你去我哪里,我到外面睡睡。”他想,在外面隨便坐坐天就亮了。他本來不想說這句話,絕不想帶她回去,誰知她一口答應,強烈要求大叔背著她。老陳無法,只好背著她,她雙臂提著一雙高跟鞋掛在他胸前。
老陳住的雖然不是很遠,但也走了很長一段路,女孩不重,他卻累得氣喘吁吁。進門一股酸腐味,女孩立馬皺眉說:“你這是人住的嗎,豬窩呀,這么臭。”不顧腳疼,一手捏著鼻子,一手不停的作扇子扇。
老陳也不生氣,說:“我是個撿垃圾的,就這么個味道。”女孩說:‘太臭了,我不待。”老陳說:“開著風扇,點個蚊香,就不臭了。”說著立馬點蚊香,開風扇。女孩說:“開空調啊!”老陳既不慚愧,也不自高,說:“沒空調,也沒洗澡的地方。”女孩嘟囔道:“熱死了,臭死了,我要走。”
老陳不理她,打了一盆涼水,給她敷了一下腳,抹上紅花油,拿了一件外衣,到樓下的小區里石椅上一躺。蚊蟲叮咬,他就抽煙熏蚊子,蚊子比資本家還狠,不要性命也要吸血,老陳不停拍打,天亮了,地上一堆煙頭上面擱著幾只蚊尸。他睡意漸濃,漸漸睡去。
2
鳥鳴四起,日頭漸高,老陳覺得臉上有東西叮咬,使力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菩薩摩訶薩對于來向他求頭骨血肉的眾生一律不拒絕的給予,蚊子不是佛,但老陳一巴掌卻讓那只黑而肥的蚊子跟佛一樣偉大到把自己一身血肉皮毛全貢獻在了他的臉上。可見,只要有外力,任何兇殘都可能轉化為慈悲布施。然而自來有殺敵一萬自傷八千的說法,老陳一巴掌扇死了蚊子,卻也把自己打得鉆心的疼,猛地清醒。翻身坐起,直覺陽光刺眼,右頰火辣辣的燒,用手一摸,粘粘的血絲,蚊子的血雖然也是來自于他身上的,但看著也夠人惡心的。他甩甩手,今天遲了,往日這時候他已經走了好幾個小區,翻了很多垃圾桶了。
哎,年齡大了,夜間睡不好,早晨就覺得頭昏腦脹。不知那小姑娘醒了沒有,他這樣想著往回走。
他本想敲敲門,看那小姑娘醒了沒有,不能在她睡的時候就闖進去。誰知走到門口就發現自己房門并沒有關,只是虛掩著,他吃了一驚。他住在一樓,雖然潮濕、陰暗,但便宜,所謂房間,只不過是被房東格出來的一個十平米左右的空間,一套房子可以隔很多這樣的空間,然后出租,再加上處在一樓,頂層的人都要經過這里,所以人還是比較多的。
他還以為半夜有人撬門進去了,那可就完了,自己沒什么可偷的,但小姑娘出了事情可就闖大禍了。霎時他額上出汗,一把推開門進去,空間很小,一覽無余。小風扇嗚嗚的叫著,吐著沉悶的氣流,小姑娘大字形躺在床上,估計是半夜蹬腿,以致本來齊臀的黑色短裙縮上去,臃在腰間,白色的內褲上一只蚊子在上面東施效顰般的作“蜻蜓點水”表演,酥胸半露,幾絲黑發擱在上面。她睡得額頭見汗,不時伸手抓抓胳膊和腿,在睡夢里還在趕蚊子!
老陳吁了一口氣,想得讓她快走,自己一個糟老頭子留一個小姑娘在房間里,被人看見了笑掉大牙。才想起自己慌張進來也沒有關上門,別人正好可以看見,趕忙去關了門。推她,但她雖然穿衣服,卻基本等于裸露,推哪里都可能碰到她的肌膚,畏縮了半天,就搖她的頭,反正隔著頭發呢。
誰知她閉著眼睛手肘撐著床,白皙的小手臂揚起,一個慵懶的擺手,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別鬧!翻一個身又睡去了。
老陳叫:你該回家了,哎,哎哎,起來快點回去。
她用輕微的鼻息來回答他。老陳嘆了口氣,一低頭,發現她側著身睡,屁股恰好對著他,幸虧她穿得并不是那種扒開屁股才能看見內褲的比基尼式,但老陳還是不敢看。嘆口氣拉過一張床單給她蓋上,自己蹲在床邊抽煙。抽一支煙,叫她一次,沒反應,再抽一支煙,叫她一次,沒反應。索性不去叫她,燒了一壺水,泡上濃濃的劣質茶葉,邊吸溜邊抽煙。
也許是他喝茶時的吸溜聲太大了,她在夢中聽了也覺得尿意甚濃,突地翻身坐起,瞇著眼說:我要尿尿。
老陳哭笑不得,用手敲敲右手邊凸出的墻角,說:“廁所在這里邊。” 她下床光著腳下地,但她腳踝還沒全好,這下一用力疼入骨髓,哎喲一聲又坐倒。老陳只好扶她進了廁所,然后聽她在里面抱怨為何不是馬桶,而只能蹲坑。老陳不理她,心中不信離了蹲便器她就不尿尿,果然,沒有蹲便器她還是尿了。沖也不沖就走出來,胳膊在玻璃門框碰了一下,又抱怨地方太小了,膝蓋在床沿碰了一下就罵床是個侏儒。躺在床上又不想睡了,坐起來把那件床單扔在地上說:“這個臭東西,你給我蓋著干嘛,臟死了,弄得我全身癢癢。”
老陳見過兒媳的“變態”,知道她們都不可理喻,見慣不怪,也不生氣,撿起床單,說:“你還是快回家吧,都一夜了沒回去,家里人肯定擔心了。” 她毫不理會,說:“不要你管,我要洗澡,太臟了。”老陳說:“我昨晚就給你說了,沒洗澡的。”她捏著鼻子,兩嘴角往下撇,說:“咦——那你平常不洗澡?那得有多臟。”老陳蹲坐在地,喝他的茶,不再理她。
她見老陳不理她,扔過來一個枕頭砸在他身上,問:“那怎么辦,全身粘死了,怎么出去?你平常咋洗的。”老陳慢條斯理的說:“我平常不太洗,臟了就把里面那個白塑料管子接在水龍頭上沖一沖。”
她很不愿意,但自己身上實在太難受了,不愿這樣出去見人,勉強“屈服”于目前處境,說好吧,那你出去我在這里洗一下,你帶點早餐進來,我要奶茶。老陳不動,說:“你回去洗吧。”她說:“不,這樣子出去咋見人?”又軟語央求,拉著老陳的胳膊搖,說:“大叔,你看我像不像你女兒啊,哎呀,女兒就是要寵的,你就去嘛。”老陳哭笑不得,說:“得得得,你快點吧。”她很高興,雙手在床上一拍,陰陽怪氣地說:“嗯,好的!” 就開始脫衣服,老陳嚇得趕忙出門,從外面給她鎖上門,隱約聽見她在里面說什么白毛巾被你用成黑毛巾了,這么臟。
老陳買了點煎餅什么的就回來,當然不會應她要求去買什么奶茶之類的,在路上慢慢地走,生怕到家她還沒洗完,索性自己坐在小區樹下吃了兩個餅,估摸著這個時間自己都能洗五六次澡了,于是便回去。雖然有鑰匙,里面也開不了門,但他還是要確定一下她洗完了沒,就敲了幾下門,她在里面說:“進來吧。”老陳想,她說進來那肯定已經好了。誰知道進去之后才發現她還在廁所里面,只是沒水聲,不知道洗完了沒有。她隔著廁所的花玻璃門問:奶茶帶了嗎?老陳“嗯”了一聲。她在里面說:“好的,馬上洗完,喝奶茶嘍。”老陳嚇了一跳,她還沒開始洗?忍不住問:“你還沒洗?”她很牛逼的回答說:“你這個沒有熱水器,冷水對皮膚刺激太大了,我開著燈,讓燈光把里面熱一下,哎,你就不會裝個浴霸,這燈溫度太低了。”老陳徹底無語。
聽見里面水響,她嗯呀媽呀涼死了的大叫,老陳說:“你別叫了!瘋子一樣的。”里面格格嬌笑,索性唱歌:“我就叫,我就叫,讓別人都知道這么臟的地方也能——金屋——藏嬌。” ——猛地大聲問:“你連沐浴露都沒有?!那洗個狗屁澡啊!”
沒有奶茶,她極不滿意,雞蛋煎餅在老陳看來已經很好,她說很難吃。不吃。老陳看著她的臉,她說:“看什么,不就是沒化妝么,你這里毛巾都被你用成抹布了,讓我拿什么化妝,噢,對了,我昨晚把包放在哪里了?我找了半天,沒找見。”老陳很局促,說:“我沒見,沒見你帶包。”她不耐煩地說:“誰說是你拿了,那肯定是昨晚忘在酒吧了,我又喝得有點多,沒在意。哎,算了,丟了就丟了吧,只可惜里面那瓶護膚霜,我上周花了一千多剛買的。”老陳聽得張口結舌。
她完全像個沒腦子的人,說話一茬不接一茬,別人丟了東西肯定在著急,她似乎習慣了,一句話帶過,馬上又轉到別的話題上,說:“這些東西咋吃,有杯奶茶還能湊合著吃一下,沒奶茶我吃不下去,我吃雞蛋就惡心。哎,大叔,你帶我去吃肯德基吧。”老陳搖搖頭,說:“那也是雞,雞蛋也是雞。你不吃了就趕快回去。”她崛起嘴說:“小氣。”又問:“你做什么的?”老陳說:“撿垃圾的。”她輕蔑一笑,說:“怪不得這么臟,這么小氣。”
老陳被人輕視慣了,乞丐都當過,一個小姑娘的胡言亂語他當然不值得和她生氣,笑了笑,說:“那你就回去吧。”她上身搖了搖說:“我怎么回去阿,包丟了,手機和錢都在包里,腳崴了,疼得不能走路,你又不讓我好好吃,我咋回去,我咋回去?”莫名其妙地就哭了,老陳也莫名其妙地有點慌,順手把煎餅給她,說:“那你吃點,我送你回去。”她慢騰騰的拿起來,配合著難以下咽的表情一點一點的咀嚼著。
老陳仔細的看了看她,覺得這小姑娘很清秀,皮膚好,眼睛大,鵝蛋臉,不化妝也挺好看的,但他怎么覺得像是個神經病呢?
她抿著嘴,不抬頭,上眼皮向上翻,黑眼珠盯著老陳說:“看什么?怎么了?”老陳不敢說她是神經病,只好說:“你挺俊的。”她嫣然一笑說:“那當然,本姑娘天生麗質。”老陳尷尬的一笑,卻聽她呀的一聲大叫,高興得直拍手掌,把一個雞蛋餅拍成狗屎,摟著老陳的脖子直笑,老陳退讓,她反而一個勁跳著跟著他退。老陳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她已經不停地笑,不停地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肯定是向華那幾個傻逼拿著我的包,昨晚一直跟他們在一起的,這些傻逼老想著讓我陪他們去睡,灌多了酒,就把我的包藏了。你手機給我。”最后這一句卻是對老陳說的,同時伸出了手。老陳一頭霧水,把她手拉開,讓她坐在床邊,把手機給她。她拿起來看了一眼,說:“你真夠out的,這么小,還不是智能的,怪不得是撿垃圾的。”嘴里諷刺著,還是快速的撥了電話,驚喜地叫,啊,我的手機通著。又“噓”了一聲,示意老陳不要說話。老陳看著這個神經病,眼神里出現了小學一年級課堂上的那種迷茫。只聽她和對面一個男的說話,還互相道歉,說什么昨晚的事情怪我之類的,隨后約定那男的來接她,并把她的包帶來。電話一掛,她做了一個噢也的動作,說:“吃好的去了,有奶茶和咖啡嘍。”匆匆忙忙穿好鞋,準備要走。老陳說,你能走嗎?她說不用走路,有車來接。說完就要出門。
老陳拉住她,蹲下去,拿著她受傷的腳腕輕輕的揉按,問:“還是昨晚那幾個人?”她說是啊。老陳抬眼看了看她,說:“以后跟這種人來往少一點,晚上早點回家。”她若無其事的說:“怎么了?他們挺好的啊!”老陳低下頭,不再說話。
扶她出去,讓她坐在小區的椅子上等,老陳說他還忙,讓她一個人等,她說好的。老陳又給她一百塊錢說:“東西拿來了就好,拿不來就趕快搭車回去,腳要小心。”她不要錢,說:“沒事的,一定能拿來,我包里有錢的,拿不來我也回得去。”
老陳只好轉身回去,她在后面喊大叔,老陳轉頭,她說:“你是個好人!”老陳笑了笑,轉身走了。一會兒,一輛黑色大眾把那女孩接走了,老陳在遠處看她確實走了,應該沒什么危險。回去靜靜的睡覺,明天要正常生活,不愿見這種神經病。
晚上一個陌生的電話,其實他的電話基本都是陌生的,只是前年兒媳生了個男孩,他想孫子,回去看了一次之后,覺得孫子長大了可以常常和他通話,就買了個電話,一般打電話也是給兒子打,在電話里聽孫子咿咿呀呀的“鳥語”,其他很少和人聯系。但電話那邊的聲音卻很熟悉——是那個神經病。她嗲嗲的說:“謝謝大叔。”老陳“嗯”了一聲,不再說話,那邊又說:“我叫徐小舟。”老陳又嗯了一聲,那邊說:“這是我的手機號,有機會請大叔喝茶哦,對了,你叫個啥呢?”老陳說:“陳續須。”那邊一聲怪笑,說:“啊呀,這名字真想讓人尿尿。”老陳也笑了,覺得這個女孩子二得有點太過了,但是惹人喜歡。她唧唧歪歪說了一會兒,然后說了句拜拜就掛了。老陳也不去存她的電話。
3
此后很長時間,再沒見過她,夏去秋來,秋去冬來,老陳該怎么過日子還是怎么過日子,從來沒有想起過她。直到過年的時候才收到一條她的短信。那時候,因為兒子強烈要求,老陳回了老家過年,在老家抱著孫子過了幾天日子,他實在有點不舍得那小家伙,但是看看兒媳臉上的天氣,他就知道他有點讓空間不自由了,于是還是回了杭州。走之前,把他幾年來積攢的錢,一大部分,大概有三萬多吧,都塞在孫子的褲襠里了。兒子兒媳并不知道,估計當他們發現時,也許不會想到老陳,還以為自己生的兒子是個搖錢樹,小雞雞一擺,褲襠里就會塞滿錢呢。
他在老家電話相當于停機,放在背包里幾乎就沒去動過,到了杭州才打開,發現除了垃圾短信外,還有一條短信,但是不認識號碼,內容是:大叔,新年快樂!小舟。然后是一個圖片,他的手機當然沒哪個功能,所以看不到。到底是什么,只能去猜測,他也懶得去猜測,不再去管。
立夏的那天,天氣確實有點熱,他得到一個消息。杭州某一個小區的一位老人,或許是因為寂寞,或許是因為實在太閑,沒事干就往回撿垃圾,他撿垃圾不是賣,仿佛是一個愛好,因為他根本不需要撿垃圾,他也不缺錢,但他日復一日的,比撿垃圾的還起得早去撿垃圾。用一個嶄新的旅行包背回去,然后倒在1單元那個空閑的地下室。天氣冷的時候還好,漸漸天氣熱了,堆積了多半年的垃圾終于大喘異味,整個樓道,整棟樓,幾乎都被酸臭味包裹。鄰居勸、吵、嚇、罵,老人就是很固執,只撿不賣,也不清理,后經居委會和小區物業甚至工會、民警共同調解,才同意將垃圾清理出去,于是組織了一批人去清除垃圾。
老陳心想,那里應該能揀到很多東西,于是就去了。那時候他已經有一個腳登三輪車,配上一個電機,可自動行走,偶爾遇上有人搬家,還能給拉拉家具賺點錢。他蹬著三輪車就去那個小區了。結果發現那老頭堆積的東西太多太久,大多已腐化,被直運掉了。他只好回去。
在文三路附近,他突然聽見有人喊“大叔”,他完全沒想到是在喊他,一轉頭,發現是小舟,還是穿著短裙,只不過更短,簡直不是裙子,是個腰帶。頭發又染成暗紅色的,拉著一個黃頭發的青年在街上,手里提著諸多包,看來是購物歸來。笑嘻嘻的向他揮手,老陳點頭一笑,就轉身走了,沒去和她說話。
這個夏天的尾巴上,熱氣依舊籠罩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那個中午實在太過悶熱,老陳在他租來的那個破舊地下室里整理好所有的垃圾,無精打采的騎著三輪車回去,畢竟一把年紀了,這種悶熱的天氣對他簡直是酷刑,進門時全身粘濕、氣喘吁吁。打開風扇吹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用涼水擦了擦身子,就躺在床上打起鼾來。電話不停的響,他接上之后,果然是小舟的聲音,只不過不再那么口氣強硬和口無遮攔,先是問好,再是客套,說話細聲細氣地,老陳想,這孩子今天怎么了。但也不點破,隨聲應和著,說不了幾句,小舟就向他借錢,他說沒錢借給她。她在那邊撒嬌:“大叔!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先借給我嘛,我真的有急用,真的,求求你了。”老陳問:“你借錢做啥,要多少?”她聽他口氣松動,似乎有點興奮,但口風很緊,什么都不說,就說:“那你別管,反正不是去吃喝嫖賭,多了不要,就要三千。”老陳嚇了一跳,這么多!心里想她肯定又是要亂買亂花了,就說:“沒有。”那邊生氣了,說:“不借算了,我死了也用不著你管,真是的。”掛了電話。老陳嘆了口氣,不去理她。
此后近兩個月,她沒再來煩過老陳。七月七牛郎會織女的那個夜晚,老陳在小區里叼著煙,看著天上的星星一動不動,抽著煙,拍打著蚊子。其實杭州能清楚見到星星的夜晚并不多,今晚例外,至少可以看見幾顆。有些年齡大一點的擠在一起談論牛郎織女,但談著談著就談到什么外星人以及宇宙飛船上去了;有些聚在路燈下斗地主,老太婆比老頭子要狠多了,拿到好牌就玩命似的往下摔,啪啪的聲音不斷;年輕人大都往出趕,姑娘花枝招展,小伙油頭粉面,帶著鼓鼓的錢包,要出去過中國的情人節。
歷來中國的情人節有兩個,一個是從外國人那里借來的,一個是從傳說中生發出來的,中國人對于節日的興趣遠遠大于牛郎對織女的興趣。高跟鞋不斷發出難聽的蹬蹬蹬的聲音從他面前、背后走過。老陳毫無表情的坐著,他在想,怎么沒有烏鴉,沒烏鴉牛郎還能見上織女嗎?唉,世道變了,連烏鴉都窩在家里,懶得搭橋了。他盯著天空,期盼著烏鴉的出現,而其實在杭州這么多年了,他就沒見過烏鴉,今晚當然也不會突然出現。他看了一會兒,發現幾顆星星早已不見了,天空已經堆了一些烏云,于是喃喃的說:“看來要下雨嘍。嗯,還要打雷。”天仿佛聽見了這句話,轟隆隆一聲雷響,贊揚老陳回答正確。雨點砸了下來,砸得人臉生疼,人們早已往家跑,只有老陳不緊不慢的往回走,反正跑得快也在下雨,跑得慢也在下雨,還是慢慢走吧。杭州雨大起來直如龍王爺拿著盆往下倒水,不遠一段路,他進門時已全部濕透。剛進門家看見電話在那里閃,不停的響。
他接電話從來不急,慢條斯理的擦干了臉上頭上的水,等天上一個炸雷大聲催他時,才去接電話,幸虧那電話一直打,并沒掛斷。他看看號碼,依稀是小舟的,他雖然沒存她的號碼,但依稀記得。
果然是小舟。她有氣無力地說:“大叔,快救救我,我,我快死了。”外面又是一聲雷,把老陳嚇了一跳。但他想這孩子說話愛夸大其辭,也并不緊張,就問:“怎么了,你在哪?”
“ 我在紫金港路西溪那里。”
老陳問你怎么了,那邊電話掛掉了。他想,不知道又是喝醉還是挨打了。猶豫著不想去,想了想又狠不下這個心。拿了一把傘就出去了。下雨天是打不到車的,車都載著人對路人理也不理的疾馳而過,濺起的水珠灑路人一身。老陳索性往前跑,風挾著雨刮來,把傘吹得翻了過去,像一個漏斗,他合上傘,往前跑。雖然他跑起來其實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路燈的映射下,雨像鞭子一樣斜斜的抽著萬物,紫金港路上本來就車少人少,除非風和日麗,西溪草木之間常見人影,但這樣下這雨的夜晚,鬼都很少來這里。一時并看不見小舟,打電話又發現不通。只好慢慢找,老陳瞇著老眼,極力搜尋,才發現她趴在一處草地上,一動不動,一只鞋子躺在路邊,裙子濕得像個抹布,帶著泥濘纏在腰間,頭發粘在裸露的脖子、手臂上。手機和紅色的小包都躺在水里,原來手機早已進水,打不通了。旁邊幾個塑料袋在風中飄起,又被雨打趴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老陳吃了一驚,上去扶她,草地把他滑了一個前跌,也爬在草地上。他爬起來,恨自己真是老了,雙膝跪著拉她,叫她。她“嗯”的一聲,老陳問:“你咋啦?”說著抱起她,她咧著嘴,嘶啞著聲音說:“疼。”老陳不敢動,問她:“哪里疼。”她吃力的說:“肚子。”老陳輕輕放下她說:“我送你去醫院。”她伸了伸手,似乎在阻止老陳,說:“不,你送我回去。”蒼白的臉上,雨水在肆無忌憚的流,眼影被稀釋,和著雨水流,眼睛下鼻子兩邊一片黑色,仿佛她流了黑色的眼淚,看起來稍嫌恐怖。老陳一陣心疼,對這個不爭氣的女孩又恨又無奈,但此時不是教訓和怨懟她的時候,就說:“還是去醫院吧。”說著就要抱她,她猛地坐起,咬牙咧嘴忍著痛說:“不不不,不去醫院,你送我回去,不然你就讓我死在這里別管我好了。”
老陳無奈,輕輕抱起她,雷聲連著雷聲,震得人心都搖動,她似乎害怕,雙手攬著他的脖子,輕聲地呻吟。老陳說:“你別動,把傘打著。”又去撿她的鞋子,他一彎腰,她“啊”的一聲叫,看來很疼,不能震動,索性不要鞋子了,反正都濕了,傘也不打了,冒著雨往回走。走了幾步,才問:“你在哪里住?” 她說:“北高峰下面那個小巷的農民房。”離這里倒也不遠。老陳又不能快走,更不能跑,只好在雨里這樣走著,他懷里這個女孩到底是重,還是輕?是好,還是壞?是該幫她呢,還是別理她?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陣狂風,吹走了云,吹走了雨,雨停了,他們也到了。他原本以為她那樣亂七八糟,生活肯定不錯,那時候跟他借錢他也不相信她缺錢。本以為她住著什么豪華公寓,所以花天酒地,亂七八糟,誰知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只是房間比他的大,干凈倒是確實的。只是里面似陳列館,化妝品、衣服、鞋子,到處都是,還有避孕套也擺在桌子上,還有一雙男人的鞋子擺在門邊。
老陳輕輕放她在床上,想倒杯熱水給她,發現她杯子很多,卻沒熱水,只好先燒水。然后用毛巾擦她臉上頭上的水,她不斷的呻吟,臉色愈加蒼白。她說:“浴巾,擦干,我難受。”老陳去拿了浴巾,想了一下,說:“你跟我女兒差不多,我就當是伺候女兒。”說完就給把身上的水擦干,腳上、小腿上的泥擦凈,發現她大腿上流著紅色的雨水,他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她伸伸手,說:“把紙巾給我。”老陳給她拿來,她扶著他坐起,她用一把把的紙巾擦雙腿之間的流血,老陳轉過頭去。到她的衣柜里隨便扯了幾件衣服給她,讓她掙扎著換了。她說冷,老陳給她蓋上被子。倒了開水,照她說的地方找到了止痛藥,喂她吃下。坐在床邊不住嘆氣。猶豫了幾下,說:“你還是到醫院去吧。”她搖頭。讓老陳給她把洗澡水燒上,然后指點他從衣柜里一角拿出幾件男人的衣服,都是時尚的牌子,讓老陳換上,他說不用了。
她不同意,說你還要在這里照顧我,不能濕著。老陳只好去廁所換了。
出來后,她看著老陳的樣子,那些時髦青年穿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馬戲團穿著花衣服的小狗,又有點小,很不合身,她忍不住笑,笑了兩下又咧著嘴呻吟。老陳說:“你有生姜嗎?”她搖搖頭,她從不做飯,哪里來的生姜。老陳又問:“那你到底哪里疼,嚴重么?”她說肚子。老陳見她雙腿之間流血,就知道是婦女病,自己不懂也不能多問,但就是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去醫院。
她說:“我肚子好涼,你幫我暖暖。”老陳很窘,自己怎么能去給人家大姑娘暖肚子。但她說:“你不是說我是你女兒嗎,你怕什么,我肚子真的涼。”她揭開被子,說:“你看,不流血了,就是肚子涼,脹得難受。”老陳坐在床邊,把雙手搓熱,慢慢放在他肚皮上,輕輕地揉,揉了幾分鐘,她頭往前一伸,“額”的一聲,似乎要吐,“額”了半天,什么也沒吐出來。老陳連忙給她喝熱水。喝完之后,她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老陳看著她,想問她什么,又不知道該咋問。就那么看著她,思潮起伏。
漸漸的,他看見她眼角一粒晶瑩的東西滾下,落在枕上,一滴,又是一滴,慢慢成線,不停的往下落。終于兩個嘴角往后擠,咧開嘴哭了,哭聲剛開始仿佛相隔極長的咳嗽聲,或者像是打飽嗝,漸漸像輕輕地一聲警笛,后面就放出聲音來,那種很痛苦的哭聲,像什么呢,就像那種笑,“哈——哈——啊啊啊,額”,聽來極其難受,當一個人受了委屈或者極其悲憤時,通常是這樣哭的,張大了嘴,似乎接不上氣,雙眼用力擠在一起,淚水滾滾。
老陳心里很震驚,他從未想過像她這種神經質的漢子式的姑娘會哭。然而對于這種年齡階級的女孩哭了之后,該怎么哄,她實在不會,他沒有女兒,沒有這個經驗,以前她老婆哭的時候,他就說:“你掙死命呢,你娘家爸又沒死,你嚎叫個啥?”他老婆就回口罵他,說:“我娘家爸礙著你吃屎的路了?你罵他干啥,罵他干啥?”一吵起來,她就不哭了。面前這個女孩顯然不能這樣,他慌了手腳,用大手摩挲著她的頭發,不斷地說:“不哭,不疼,乖乖的就不疼了。”他以為她是疼得在哭。
她把頭枕在老陳的腿上,抓著他的手哭。他不停的拍著她肩膀。哭著哭著沒了聲音。老陳的褲腿上被淚濕了一片,她睡著了。
老陳把她頭放在枕頭上,自己拿了一件毯子,在椅子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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