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日記
寫日記的習慣始于高中，具體時日記不得了。那時也不是天天寫，偶爾為之，有感而發。進大學后，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孤身一人攪和其中，心情復雜，各種感覺塞在心里，憋得難受，又有大把空余時間不好打發，只好寫日記。天天寫，真的做到了一日一記，偶爾還會一日多記，早中晚，隨時都會寫一段。聯系上魏雪后，更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為了不影響魏雪的學習、生活，我要求自己，每周寄給她的信不能超過兩封，實際上也是這樣做的。但是，憑心而論，我每時每刻都有話說，都想給魏雪寫信，怎么辦？只好都寫在日記里。我私下里想，假如哪天見到魏雪，把一大摞日記遞給她，那是最好的禮物，是我心跳的記錄，就是我的心。人們常說，把自己的心獻給愛人，心怎么獻？我想把心跳的記錄，每天的感覺、想法記錄下來，這就是“心”，這才是可以獻的，否則說把心獻給愛人，就是一句空話。當魏雪打開日記，閱讀我每一天的心跡，她會發現，每一個拐彎處都有一個她，那一串一串因思念她而產生的文字，就像一些小花，一路開過去，在夾道恭候她的到來，她看到這些，一定會感動得一塌糊涂，明白我是真心的，我今生今世的一切，都是因她而存在的。
寫日記還有一個意外收獲，就是寫一篇散文，對我來說變得非常容易。日記中的很多篇章，只要稍作修改，就是一篇拿得出手的散文。所以，在塔娃為《經緯》第二期組稿的時候，我很輕松就給了他兩篇。塔娃說：“出手這么快，不簡單。”我說：“出手快，質量不高，也是枉然。”塔娃說：“你別謙虛，每一篇都不錯，不用改一個字，就可以登上去。”
思念是春天播下的
就像那些花草
來勢兇猛
漫山遍野
我走在其中
找不到出去的路
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坦白一切的沖動，隨著春天的深入，就像遍野的樹木、花草一樣，長勢兇猛。渾身有一種快被脹破、爆炸的危機。我必須告訴魏雪，坦白一切，等待判決，即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辭。主意一定，心下坦然，立即打開日記本，給魏雪寫信：
魏雪：你好！
一切都好吧？你父親身體怎樣？家里其他人都好吧？
你寄過來的信走得很慢，老是等不到。等不到的時候，就再寫一封信給你，你可以幾封信一起回，這樣以效率贏取時間，解決“欠賬”問題。其實，想不欠賬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天天都想給你寫信，甚至一天寫幾封信都行，我有大把的時間，又有滿腦子的想法，不上課、不睡覺都寫不完。如果不是怕影響你的學習和生活，我會讓郵遞員每天扛一袋子信給你。
你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嗎？為什么會有寫不完的信，說不完的話，心里火燒火燎的，像發瘋了一樣。我知道原因，你也許已有感應。以前不敢告訴你，是怕嚇著你，怕你從此不理我，今天我豁出去了，我要立即告訴你最真實的原因，否則，我真的會瘋掉。原因就是：我愛你！這是發自內心的、來自骨髓的聲音。這不是一時沖動，這三個字代表的一切，在我心里，在我骨子里，已經徘徊了四年了。我愛你，一生一世！這是我的青春誓言，是用四年的時光，刻在心里，刻在骨頭上的文字。請相信，無論你的反應如何，接受還是拒絕，都不會改變我心底的聲音。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也許你會覺得突然，需要時間慢慢考慮。沒關系，你慢慢考慮，我會雙手捧著一顆愛你的、真誠的心，等著你——永遠！
等待判決的人：李禾
1986.4.16
寫好信，立即跑到長樂影院旁邊，丟進郵筒，才長舒一口氣，似乎慢一點，信就會自行銷毀，或者飛入太空，消失不見。雙腳并攏，含胸納氣，眼望遠處，立地成佛。任春天的陽光、地氣，在身體內部循環交合無數次，渾身通透，輕如羽毛，在低空浮著，靜止不動，千年萬年。
心情舒暢的日子持續了三天，從第四天開始，估摸魏雪已經收到信了。她的反應如何？是同意還是拒絕？這些問題像蟲子一樣，不停地在我大腦中穿梭，撕咬我的腦仁，分泌毒液，順脊柱流進心里，心立即腫脹難忍，渾身僵硬。我要么挺在床上，要么在街巷里亂走，感覺就像一塊木頭，或者僵尸，在古城街巷里游蕩，無所依持，沒有始終。突然很后悔，痛恨自己太莽撞，太不自量力，設想假如魏雪從此不再理我，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我的人生還有何意義？
這種痛苦、恍惚的日子持續了二十天。二十天，我寫完了一百三十頁的日記本，厚厚一疊，沉甸甸的，每一個筆畫都在苦水里泡著，連著支離破碎的心。五月十日中午收到了魏雪的信。魏雪說：首先感到很突然，很吃驚，不知道說什么好。魏雪說：很感謝你濃烈、真摯的感情，但是我從來沒這樣考慮過。魏雪說：我們還年輕，剛剛二十歲，應該抓緊時間學習。魏雪說：離得這么遠，以后會很麻煩。與其將來麻煩，不如現在就別往這方面發展。魏雪說：希望我們還是以同學、朋友的身份交往，相互鼓勵，努力完成學業。魏雪說：對不起，忘掉我吧。
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
我就有一個強烈的愿望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以最快的速度長大
好與你一起飛翔
我已明白魏雪的意思，這使我幾近絕望。好在她還認我這個同學、朋友，似乎把我按進水底，又給我一根細細的通向水面的氣管，雖艱于呼吸，但不至于悶死。我想，真的是我太莽撞了，不應該這么急急忙忙地表白。魏雪的父親病重，家里一大堆事，還要學習，她忙東忙西，分身無術，肯定煩得不行，還哪有心情談戀愛？想到這一層，心里當下釋然，慚愧、歉疚之情慢慢溢出來，化解了滿心的痛苦和失落。我原來這么自私，在這種時候，不能幫助魏雪，分擔她所受壓力之萬一也就罷了，還給她添亂，增加負擔，真的是個壞人。立即給魏雪寫信，承認錯誤。寫著寫著，又覺得不對。男子漢一諾千金，況且自己是發自內心的愛魏雪，愛了四年，還會愛一輩子，表白沒錯，錯的是時機，如果碰到一點問題，就立即改口，說自己的行為是一個錯誤，那不正好說明自己是一時沖動，三心二意嗎？這樣，既對不起魏雪，更對不起自己。左右為難，把已寫出來的信撕掉，先想想，等想清楚之后再寫。
下午沒課，一個人在外面游蕩。古城的街巷已經給我轉的差不多了。到處都是人，街面上是今人，地底下是古人，一陰一陽，相互對應，又各行其是。從中間走過去，多少會受到影響，分心散神，不利于集中思想。所以今天去郊外。順金花南路一直往南走，過了咸寧路，很快會見到一座監獄，過了監獄，就是大片的田地。小麥已經超過膝蓋，舉著肥綠的麥穗。麥子灌完漿，即將成熟，完成它的今生。《麥田里的守望者》，想象自己就是書中的少年，在麥田里孤獨的飛。想象魏雪就在天邊某處，一朵云里，或者一座房屋的窗戶上，在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在綠色的麥浪中漂浮。
冷靜思想、游蕩，一直到晚上，直接去教室給魏雪寫了一封信，既充分闡述了自己愛的堅決，義無反顧，又對在這個時候給她給“亂”，增加負擔，表示深切地歉意。拉拉扯扯，從高一第一次見她怦然心動，暗暗的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暗暗歡喜，到她走后的落寞，以及為了跟她拉近距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直到考上大學，直到發現她的蹤影，直到取得聯系，等等，一路走來，四年多的相思，抑制不住的愛意……信寫好了，為了提供證據，不惜附上最近十多天的日記一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