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舊 商 店 第 一 季 · 0 3 集
他 的 袖 扣

念西早早將懷舊商店前后都打掃了一遍，貓喂過了。她給我遞了一杯蜂蜜水，“如卿姐，半小時后有位陸小姐的預約。”

“好。”我應了一聲。

念西在懷舊商店做兼職，她與我同住。其實這是個意外。初見她時，我剛看完一場舞臺劇。天色晚了，又是下雨，就去附近的通宵書店坐了會兒。念西離我不遠，穿了簡單的T恤和拖鞋，正瞇著眼睛打哈欠。點單時，我正猶豫不決，她歡快地沖我說了句，“這里的紅絲絨蛋糕最好吃呢。”

當時的念西在廣告公司實習，為了方便通勤就搬出了學校宿舍。那天晚上，公司資歷頗深的已婚前輩邀她吃飯，她原本不想接受，又怕是自己多心。結果吃著吃著，前輩就擅自與她坐到了一邊。她感到渾身不自在，只能專注在食物上，顧左右而言他。

打車回家后，念西在下水道旁吐了半天。

出租屋的衛生間塌了，好幾天過去，也不見房東找人來修。念西打電話過去，房東干脆撂話讓她自己看著辦。

覺得孤單，肚子又餓了。她重新打電話叫外賣，結果卻和冷掉的宵夜、為數不多的現金、沒電的手機，一起被鎖在了屋外。所謂禍不單行，連門都壞了啊。

后來她就在通宵書店碰到了我。

“歡迎光臨懷舊商店。”念西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抬頭，陸小姐推門進來摘了墨鏡。

十分準時。

陸小姐是那種一眼就能認出的人。化了淡淡的妝，深橘色呢帽，衣服短且緊身，襯得身材很好。不過原本身材就不錯，胸大腿長，還能看到馬甲線。鎖骨很美，黑色闊腿褲露出了細細的腳踝，很瘦。她的臉倒有些圓，滿滿的膠原蛋白。

“您真漂亮。”念西遞給她一杯桃子味氣泡水，忍不住贊美。

“哈哈哈，謝謝你。”她笑得真誠爽快。

陸小姐的寄存物是一枚袖扣，放置在精致的青藍陶瓷小匣子里。袖扣普普通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然后，她在寄存單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陸冬陽。

兩年前，陸冬陽和顧嘉晉的最后一面。

他們和所有異地戀的既定程序一樣，麻木地接吻、上床。

顧嘉晉閉著眼睛吻她，陸冬陽卻始終沒法集中注意力。她胡亂地想，只有在接吻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彼此之間的愛和占有。他們在彼此每一寸的肌膚里流連，在互相觸摸中試探對方的邊界。他的額角還有亮晶晶的汗跡，可她做不了他的河床了，潮水已經干涸，只剩下了滿臉的淚痕。

陸冬陽忽然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羞赧，她說，不如分手吧。

顧嘉晉停了下來，如果你想要分手的話，那就分吧。

她在黑暗中打量他的輪廓，她感覺到他累了。

他的袖扣脫線了，陸冬陽悄悄將它扯掉。別人說，要他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因為最貼近心臟。她偏不。她就是要這顆袖扣，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最貼近脈搏，實際上最無足輕重，丟了也無所謂。

衣服厭倦了袖扣，就像兩個人在一起久了也是會互相厭倦的。單身久了的人想戀愛，戀愛久了的人想分手。而她保留著它，像珍藏一件遺物。

他們有段時間沒有好好說話了。顧嘉晉忙著做實驗，忙著寫報告。不及時接電話，也不及時回短信。他晾著她，任由她百爪撓心憂慮萬分。他是這么說的，你自己找點事情做一做。

冷暴力就是分手的先兆。

陸冬陽剛上大學那會兒，比現在胖很多。一米六八的個子，一百三十八斤的體重。她經常嚷嚷著減肥，從來沒有付諸過行動。

那時候的陸冬陽過著一種天真、無憂無慮的人生，她身體力行著“心寬體胖”這個哲理。不思進取，終日的樂趣就是躺在宿舍床上，順便把電腦壓在肚子上看韓劇。或是坐在電腦面前，一邊吃外賣一邊看綜藝。習慣翹掉早上第一節課，也從來沒有去過圖書館。

剛戀愛的時候，兩人也是難得見面。陸冬陽照例搶顧嘉晉碗里的紅燒肉。他耐心溫柔地替她剝蝦、剔魚刺、挑雞骨頭，樂在其中。偶爾顧嘉晉會開玩笑：“你再這樣吃下去，到時候看誰還敢要你。”

陸冬陽一坐下來，就能摸到肚子上的兩圈肉，“那也你是慣出來的。”

他回答，“好好好，也只有我肯要。”

過了熱戀期，兩人開始冷淡。陸冬陽還在無所事事的時候，顧嘉晉已經面臨了考研還是就業的壓力。他的心煩意亂造成了她的不安，曾經的玩笑話卻愈加成了陸冬陽心里的刺。仔細想想，顧嘉晉從來沒有帶陸冬陽見過自己的朋友。

她想，他到底還是介意她胖，覺得她這個女朋友帶不出去、拿不出手。

這種猜忌讓她變得焦躁，她越是這么想，就越覺得自己沒用。

陸小姐又從手機里翻出以前的照片，遞給我看，“你看，我以前胖很多哦。”

“您以前也很好看，但現在的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我回答。

失戀的緩和期是一段漫長而寂寥的時間。

失戀的時候，不要顧影自憐，不要不刷牙、不洗頭、不戴胸罩癱死在床上。不要聽悲傷情歌看悲情電影，不要喝紅酒泡浴缸。而且，不要瘋狂吃東西。

陸冬陽約朋友去爬山，或許流了許多汗，就沒有力氣流眼淚了。只有在運動流汗或者專注學習的時候，她才可以不用去想別的事。而做這些事，又像是失戀本身一樣難熬。因為她是個胖子，身上的肉是額外的負重。

她以前總說要減肥，但始終缺乏一個動機，到頭來卻是因為“不甘心”三個字。她固執地把分手原因歸咎于自己不夠體面的身材。

陸冬陽開啟了早上喝牛奶、吃全麥面包片，中午吃水煮蔬菜的日子。過了下午兩點，她就不再吃任何東西，連水都不喝。餓的感覺很令人崩潰，就是那種無時無刻不想著吃東西的感覺。

她有無數次在半夜被餓醒的經歷，餓得她想痛哭一場，然后放棄。每天晚上堅持跑上幾公里，身體也覺得累。又餓又累的感覺真的很痛苦，非常受不了。

放棄算了，她無數次這樣想過。

陸小姐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有段時間營養不夠，陸冬陽的臉色變得很差，整天也都沒什么力氣。后來，她總算知道要補充些葡萄糖，否則說不定哪天就被發現暈倒在路上了。吃素很難，健身也很難，堅持最難。可她就是討厭這種，討厭自己的感覺。

再怎么痛苦，都不會比失去顧嘉晉更痛苦了。陸冬陽就是把愛他的所有力氣都轉移到了減肥上。她想，如果做別的事，也可以像愛一個人那樣堅持和固執，大概就沒有什么完不成的事了吧。

減肥、健身，她用了一整年的時間。

每次堅持不住的時候，她都會認真盯著那顆袖扣，像在和誰較勁。哪怕之后為了考研竭盡全力時，她都沒有放棄健身，而且始終保持著吃素的習慣。

“一個目標完成之后，我需要馬上建立一個新的目標，才不會讓自己空下來。”陸小姐苦笑，“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拼命，卻也最充實的時光。”

每天看書到兩三點，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連夢里面都在做習題、背單詞，咖啡、鐵觀音輪換著喝。第二天還要早起，重復前一天的枯燥。再提起來，似乎只是輕描淡寫的力氣。

“真是變態的執念啊。”她說，“我只知道，我非這樣做不可。”

陸冬陽如愿考上了研究生，終于，她給顧嘉晉打電話，“我來學校報道，晚上請我吃飯吧。”兩年沒有聯系，不知道他變成了什么樣，是不是有了理想的女友。她忘了想這個問題。

陸冬陽的頭發已經變長，變瘦了，而且精心化了妝。總之見前男友這件事一定要盛裝。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朝著顧嘉晉的方向努力。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過程有多苦澀。

而這種苦澀是沒法對別人說的，她只能拍拍屁股假裝輕松地看他。顧嘉晉沒有變丑，這讓她覺得欣慰。她需要沒有變丑的仍然優秀的前男友維持上一段感情的顏面。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他的第一句話這樣說。

“怎樣，是不是很后悔跟我分手？”陸冬陽說。

“怎么是我跟你分手，難道不是你跟我分的手嗎？”他漫不經心點了一堆她以前愛吃的菜，她沒有阻止。顧嘉晉仍然耐心替她剔盡魚刺，一如既往。

她看著他。陸冬陽忽然覺得很氣餒。

她費盡心機地變漂亮，變成熟，變得優秀。可是在顧嘉晉眼里，似乎陸冬陽根本什么都沒有變，既沒有令他驚艷，也沒有驚訝。連“你變漂亮了”都沒有說一句，他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吃到一半，冬陽的筷子就停了下來，晚餐的話，她現在幾乎不怎么吃東西。

顧嘉晉提出送陸冬陽回宿舍，她拒絕了，“宿舍的床是空的，被子、床單，什么都還沒買。”

他問，“那你還想怎么樣。”

“顧嘉晉，你有女朋友了嗎？”陸冬陽看他。

他坦誠，“沒有。”

“好，那我們去開房吧。”她說。讓我們去把上次沒有做完的事做完。

桃子味氣泡水喝完，陸小姐寄存了袖扣，為了放下人生某個時期里咬牙的執念。

年輕幼稚的時候愛一個人，并不一定全心全意為了對方好。站在那個人面前，就好像站在了他的陰影里，忘了怎么去發光發熱。等到意識到自己成了關系里拖后腿的那一個，她不知道怎么和他一起向前，反而扯著他慢一點，停一停。

她想，他其實可以不用這么優秀，這么努力。她甚至會想，不如讓他生一場病，這樣我就可以日夜照顧，以證明我毫無保留無私偉大的愛情了。

分開過，各自成長過，重逢的時候才可以再較勁看看。

念西整理著寄存品，將它歸檔入庫，頓了頓，“如卿姐，陸小姐真的好厲害啊。”

我認真點了點頭，“勵志的故事是特例。”

可以想象她曾對自己有多么厭惡，才能這樣痛下決心。

坐在懷舊商店里的客人，誰沒有過不如意、想要放下的往事。多年的戀人分手，三十多歲相親失敗的老處女，考公務員被黑幕，創業被朋友欺騙，親人過世。現實就是，世界上每天都發生著各自各樣沮喪的事，而且沒有一件是可以通過努力挽回的。人生的困難程度永遠比想象的大得多，說不定連街上的一條狗都比你獲得了更多的贊美。

既然如此，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理由，有一個可以令自己竭盡全力的人，或者有一件令自己竭盡全力的事。總之，努力了，好過自暴自棄吧。

“他們是重新在一起了嗎？陸小姐剛剛好像沒有說。”她問我。

有結局的是故事，沒有結局才是人生啊。

（完）

作者：向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