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

?我們駕車到了山咀,將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等了約莫十分鐘,來了一班船。上船后又開了近五十分鐘,才終于到達沙袋島。

?太陽有些辣人,我從背包里翻出太陽鏡戴上,然后再登上巴士前往酒店。酒店在景區內,交了景區門票才能進去。售票的男人臉型瘦長,膚色黝黑,操一口沙袋島特有的口音。

?我把身份證給他看時,他讓我摘下太陽鏡讓他辨認清楚是否同一個人。等我摘下眼鏡后,他瞧都不瞧我一眼,只揮了揮手道:

?“行了。進去吧!”

?“早晚干掉你。”我在心里默想。

?海風吹動我的胡子,我幾乎以為它們要離開我臉上這片土地了。

?火哥和大陸在前頭等我,我朝他們咧嘴一笑。火哥扛著釣具,大陸則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看起來挺重,不知裝的什么。

?進了景區離酒店還有十分鐘的腳程,一路是些稀稀疏疏的椰子樹。酒店正堂掛著一面老式擺鐘,我們到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兩名正堂小姐不知道在說什么,聊得十分歡暢,見我們進來,兩人立馬止住了笑,略高的一位用筆頭推了推眼鏡,朝我們道:

?“請問有預訂嗎?”

?“有。”大陸說。

?“麻煩說下手機號。”

?大堂正中央放了一缸金魚,我走過去。里頭三條金魚,一動不動,睡得正歡。我打了個呵欠,從褲口袋掏出薄荷油放到鼻子下醒了醒神。

?“老于,房卡。”

?火哥扔過一張卡片來,我沒接住,掉到了魚缸里。三條魚驚得身子一抖,麻利地游開了。我從魚缸里撿出房卡來,兩名小姐黑著臉盯著我。

?“噯,房卡如有損壞,統統按一百一張賠償。”兩個小姐中稍微矮一點的說道。

?“壞沒壞,上去看看就知道了。”火哥道,“行了,老于,先上去吧。”

?我看了看房卡,602號房。火哥和大陸分別是626和627,得從不同的電梯上去。我剛準備按關電梯門,正堂小姐稍矮的那一位走進電梯,摁下六樓。我看了看她的胸牌,姓高,姑且叫她艾小姐吧。我把背靠在墻上,她筆直地站著,雙腳內八,眼睛盯著變動的數字一動不動,整個人的身高隨著呼吸一上一下,特別滑稽,我差點笑出來。602號房在走廊的另一邊,她冷冷跟在我身后,高跟鞋噔噔噔地響。我們真沒什么好說的。

房卡并沒有壞,我朝她粲然一笑,把門反鎖好,打開廊燈,將背包放在桌上,拉開窗簾。窗外可以望到海灘,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在上面嬉鬧,但是聽不見聲音。

?快三點了。我們約好五點在樓下碰面前往藍鯨灣,然后一起吃晚餐。

尚可以睡兩個小時。我用眉頭夾住睡意,將它慢慢磨碎。細碎的齏粉撒入腦海,在達爾文的光柱中緩緩流動,然后潛入縱深的意識流。我仿佛服下一劑藥,匆匆忙忙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人敲門。我以為是火哥和大陸,打開房門一看,是個和正堂小姐穿一樣制服的女人,手里提兩聽啤酒。

“先生,您點的啤酒。”

“我沒點。”我盡量禮貌地關上門,看了看手表,才剛睡了二十分鐘不到。

我回到床上重新閉上眼睛,沒過多久,門外又響起敲門聲。

“你好,先生,您點的啤酒。”

“我沒點!”

沒有聲音了,我不放心,打開門,把門上的牌子翻到“請勿打擾”一面。

又過了一會,敲門聲再次響起。我從肚子里涌起一股火氣直往腦門沖上來,抽出腦袋下的枕頭朝門上一摔,發出“砰”的一聲。

“我他媽沒點啤酒。”我一邊吼,一邊往門上踹了一腳。

打開門,走廊上沒有一個人。“請勿打擾”的牌子被我巨大的開門動作震得晃動。我揉了揉太陽穴,睡意如同烏云一般籠在頭頂,非得聲勢浩大地下一場才能消散,但暴風雨并沒有降臨。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聽見大陸的聲音:

“老于?”間隔了敲門聲,“你在里面沒事吧?”

我睜開眼睛,房里一片黑暗,只有廊燈小心翼翼滲了幾寸光到臥室來。

“沒事。”我一邊起身一邊打開房門,“幾點了?”

“八點多了。”他手里提著飯食。

我接過來。

“明天去釣魚,別晚了。”

“唔。”我看著飯和菜說,覺得饑腸轆轆。

花了大概十分鐘吃飯,又花了十分鐘洗澡。站在陽臺上看,巨大的黑幕上有幾點白色的星星。

白色的光點慢慢擴大,我感覺雙眼如同兩枚玄素的雞子。睡意將它們磕破,攪碎,融化成混沌,回到宇宙之初。點點星光似有若無地閃,當我想用目光攫尋,卻發現它們本就了然其中,我飄在宇宙中,沒有邊際地沉睡。

當星光聚合的時候,太陽就會升起。火哥在礁石上架了磯釣竿,大陸則不知跑到何處去了。我獨自坐在沙灘上,看著火哥在礁石上的影子縮成一個暗色小點。一名少婦帶著一個男孩在浪里行走,慢慢地朝我這個方向走過來。等他們走得足夠近時,我才發現少婦漂亮得不得了,男孩倒是一般。

她們轉而往沙灘上走。我推了推太陽鏡,假裝沒在看他們。我喝了點啤酒,又有點睡意上頭,順勢躺下瞇了會。

“這是我老爹。”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在我近處說。

我睜開眼,發現剛剛那個男孩正指著我。他身邊站著一個扎馬尾的男人,旁邊停了一輛沙灘摩托。少婦離他們有點遠,并沒有看向這邊。

“噯,我說。”馬尾男人沖我道,“你是他老爹?”

“當然了。”男孩跑過來,“看看我倆長得多像。”

“我得打他。”馬尾男人道,“如果可能,扇他一耳光也不介意。”

“為什么?”我一邊問一邊朝遠處的少婦看了看,她假裝不經意地往這打量著。

“都這么大了,怎么就能這么皮呢?”馬尾男人滿臉不解地道。

“都轉世成為男人了,怎么就能扎個馬尾呢?”我說。

馬尾男人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背脊一涼,隨即又火熱起來。我一點也不對扎馬尾的男人有偏見,就是既不討厭也不欣賞。但也許是我說話太過分啦,我心想,但的確是他說話過分在先,長大了就不能皮啦?

等我心里這一番考慮完,馬尾男人已經不見了。少婦朝我走過來,我有些高興,但也沒有高興到非要表現出來。

“謝謝。”她害羞地對我說。

我朝她燦然一笑,幾只海鳥“哇哇哇”地叫,美妙無比。

“老于~~”

我看見火哥在朝我揮手。

夕陽掉進他的手指縫里。我在暮色中登上礁石,美好的日子就是把太陽當作轱轆圈滾,滾著滾著就沒了。我俯視礁石之下,灰暗的睡意正掀起滔天巨浪,一點點雨意被狂風擊在我的面上。一只海鷗幻覺般穿過我的眉心,晨昏線急速地往遠方推去。我不顧一切地跳下礁石,在睡意里如一條死魚搖擺沉浮。

再次醒過來我感覺自己再沒有睡得比這更更舒服的了。我先下到一樓,去到另一邊的電梯,然后又升往六樓。走了幾步便看到大陸和火哥的房間,我輕輕敲了敲大陸的門,卻自己開了。大陸不在,桌上放著他黑色的包,包里露出一個硬物來。我翻開一看,竟然是把54式手槍。大陸帶著手槍有什么深意呢?我得想個理由帶上它。

想了半會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總不能說我想殺人吧,但無論如何先帶上它再說,理由待會再想也未為不可。我小心翼翼地懷揣著它一直下到一樓大廳,兩名小姐愁容滿面地在說什么不好的事。我一點也想不通,在這樣一座孤島上,究竟能有什么這樣好笑和這樣可悲的事呢?

見我進來了,兩人中略高的一位推了推眼鏡,懷疑地盯著我;艾小姐則一如既往滑稽地站著,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外,烏云滿天,遠近的椰林一片肅栗之聲。

我靜靜看了一會天氣,一邊思考火哥和大陸究竟去哪里了。再轉身時,兩名小姐都在柜臺收拾東西了。大陸忽然從電梯跑出來,沖我道:

“老于,島要被淹了。快收拾行李去港口。”

“島要被淹了?”我說。

“是呀。”他轉身又進電梯了。

我收了收手臂,確保槍還在我的懷里。

潮水開始往上漫了。港口的風大得不得了,我們到時許多人在排著隊等著上唯一的一艘船。我們仨是最后趕到的。

剛要上船,一個男人攔住了我們:“只剩下兩個人的位置了。你們哪兩個上?”

“多一個人怎么了?”火哥便要推開攔著我們的手。

“會死。”男人咬牙切齒地道,仿佛恨不得這種情況發生也好用來警告我們。

“就多一個人,不至于吧。”大陸道,“更何況,總不能讓剩下的這一個人在島上孤零零地死掉吧。”

“沒辦法。為了大多數人的安全起見。”男人說。

我看向男人的臉的目光忽然轉而徘徊在大陸和火哥的臉之間,他們的也是。

“老于!”火哥和大陸齊聲道。

我心想,手槍總算有用武之地啦。

“你嘛,一事無成,又無妻無子。”大陸道。

“就是,平時也不見得有多熱愛生命對吧?”火哥道。

“我不愛生命,不代表我不愿意茍且啊!”我抗議道。

這時,聽見爭吵的在船艙里的人都出來了。竟有不少大熟人。

最前頭的艾小姐說:“不能讓他上船。此人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竟有臉嘲笑別人呢!”。和她一伙的略高一點的大堂小姐自然隨聲附和。

站在艾小姐后面的是,馬尾男人。

“而且怎么就落后到這種地步,非要歧視一個扎馬尾的男人呢?”

“我哪里歧視你了?”我的聲音在海浪里飄,一點也聽不見。我看見小男孩在人群的最邊緣看著我,我沖他笑道:

“噯,我是你老爹。”

“鬼才是我老爹。”男孩跑到少婦旁邊。

“對呀!怎么能隨意謊稱是孩子的爹呢?這不是擺明占我便宜嗎?”

我有些心灰意冷,就在這一瞬間,火哥和大陸已經上船了。

浪潮張牙舞爪地涌上來,每一次都使海平面升高一些。我看著男人將纜繩給解了,船艙的窗里露出景區售票員的臉。我從懷里掏出手槍,朝他瘦長的臉猛然開了一槍,為防意外,我又開了一槍。

你看吧,我說過早晚干掉你!拿這把槍的理由也有了。我滿意地笑了笑。

大雨傾盆,海天俱黑。浪潮輕氳我的腳底,然后沒過我的腳踝,我的膝,我的腰,我的胸,我的頸,我的頭頂。最后,它連我之前住的六樓的房間也淹了。整座島都被淹了。

我看著浮在腦海中黑色的睡意,毫不松懈地盯著,等著它如同一點黑墨在清海中慢慢彌漫擴散,直到占據我所有的視線,清流變作墨海,我方才撒手人寰,渺然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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