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8
你在呼喚誰的名字,乘著風飄來和緩的聲音,夾雜著破曉之時飛機的轟鳴。
…………………………
他們沿著灰磚瓦房的間隙向前走。石板路長滿青苔,濕滑泥濘。巷口有細微的嘈雜聲,聲波在窄小的巷道回旋,傳入耳鼓。
一座教堂。
嘈雜聲來自做禮拜的人群,他們正在漸漸散去。有少年擺了攤子,為路人沖洗照片。機器馬達開動,嗡嗡地吵嚷。
伊萬注視王耀緩緩走上教堂門口的青石階,垂手立在門外。逆光。他看不清王耀的表情,只是一張剪影在他腦海里清晰。
——神啊,請你洗刷我的罪孽。
伊萬聽到他這樣低聲呢喃。不知何處飛起一群鴿子,撲啦啦,響動過后便歸于寧靜。
伊萬不知道是否他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座教堂,都會這樣禱告。他缺席了他的生命,整整二十九年。也許他認為他的生活就是一種罪孽。這樣的活著,身邊沒有人可以依靠,睡眠時會突然驚醒,帶著伊萬也被驚醒。伸手觸碰他的臉頰,手上沾滿潮濕的淚水。
“你認為,什么才是罪孽呢。”
伊萬走近少年的機器。他想沖洗一張他們的合照。只一張,王耀最美的一張,裝進相框,擺在酒吧臥室的床頭。早上醒來看到戀人的容顏。漾著笑容,時間靜止在拍照的剎那。
他倚著機器,在手機上跳了很久。他們的合照很少,僅僅幾張,都存儲在伊萬手機里。
他最后挑中了他們剛剛戀愛時的合照。那張照片上的王耀微微瞇眼,頭靠著伊萬的肩。表情寧靜安詳。由于面對陽光,他的睫毛被鍍了一層淺金。眼眸天空般遼遠。
“你會走么?”
他想問這樣的問題。
他愛著這個黑發的、瘦弱的青年——也許是中年,那沒有什么。王耀在老去的同時,伊萬也在老去。速度相同,方式相同。
伊萬所渴望的是他們一起老去。一起在三十年后的清晨看日出,回憶年輕時的狂妄不羈,談笑著度過漫長歲月。
這樣,太美好。
越美好的東西,越容易破裂。
“贈送給您的相框。”少女將合照裝進框內,雙手遞還,“祝您幸福。”
——你聽吶,小耀。
——你聽得見嗎?
他們會幸福的。伊萬想,即使是在兩個最嚴苛的環境里,即使是要面對來自家庭的責難甚至反對,他們也一定能有辦法,走出這個迷局。
——可是,小耀。你會愿意嗎?
伊萬走回教堂門口,看見王耀雙手合十,默念禱詞。風帶起他的衣角,帶起伊萬的圍巾,扯去未知的方向。
“你是怎樣認為的呢。”
伊萬聽到他向教堂,向神發問。他走近他的身體,后者毫無知覺。
“神,我有罪。所以我要受苦。可,神。萬尼亞只是無辜的孩子……請您放過他,請您放過他……”
腰身被環住的觸感打斷了王耀的發問,伊萬伏在他的頸窩,聲音和緩。
“為什么神要賜予我一個不信任任何人的戀人?”
風停了。
“為什么神要讓我的戀人飽受折磨?”
鴿子鳴叫。
“為什么神要用死亡迫使我們分別?”
手中被塞進了什么東西。王耀低頭看去,是他和伊萬的合照。帶著些許的溫度傳遞到他的指尖。胸腔里某個開關倏然打開,積壓許久的悲傷混著憤怒與不甘,沒入眼眶,滾落臉頰。墜地,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聽不見一絲響聲。
“我騙了你,小耀。”王耀聽見他說,“我是個商人。虛情假意的商人。萬尼亞只是……只是不想讓小耀討厭我。”
“這不重要。”
王耀的聲音沾染了抹不去的哭腔。
“我愛你。愛萬尼亞。不因為萬尼亞是作家,還是商人,而是因為萬尼亞就是萬尼亞,是讓我想要有個家的人。是讓我想過要堅強活下去的人。是向我發誓要帶我會俄/羅/斯的人。因為你不是其他人。你就是你。”
愛強大到百毒不侵,也能脆弱到一擊即破。
“可是,萬尼亞。我只是城市角落里最普通的市民,螻蟻一樣卑微,蟲豸一樣茍活。我不值得你在我身上耗費光陰。”
“小耀。”
一切都在靜止。
“你還年輕。你才二十四歲。你應該回去,回去拼搏自己的事業。你不該來這里,萬尼亞……這只是你的一個夢。現在夢醒了,破曉了。一切都不存在……”
“小耀你聽萬尼亞說……”
“伊萬。”
天空黑下來。燈光開始亮起。伊萬正站在聚光點,白金色發絲微微顫動。
王耀抹干了淚水,轉過身,神情嚴肅。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會怎樣。會怎樣呢。
求你了。說些我希望聽到的語句吧,萬尼亞。說你會好好活下去,說你會開始新的生活,哪怕說你會守著我一輩子孤獨,都可以了。
求你,千萬不要說出那句話來。
“當然是,陪著小耀一起死去吶……噗噗……沒有小耀在的每一秒,都是在剜著萬尼亞的心呢……”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理智與情感的連接線繃斷了。破曉時飛機離去的轟鳴充斥大腦。除了淚水,他發不出其他任何信息。拭不盡的,拭不盡的淚水,肆意地橫過臉頰。不是痛苦也不是絕望,只有流淚,只想流淚。
為什么伊萬會來這里,會和他遇見,相伴?為什么不是遇見其他人?為什么自己會讓他奮不顧身至此?
為什么?神?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推開伊萬禁錮著他的雙臂,在極寒的空氣中穿行。呼出白霧。低溫。向著歸宿的方向,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