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離家園
“學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回鄉后,我牢記師父的話,無論春夏秋冬, 日練拳達二十遍,日復一日,從未間斷。在陳家人看來,得到正宗傳授后,唯一獲得功夫的有效途徑就是增加練拳數量,感悟拳術的內涵。拳術的功夫在拳里,奧妙在拳架中,這是陳氏列祖列宗的經驗之談。師父給我講了很多陳氏先輩們刻苦練拳的故事,講得最多的是陳發科。陳老前輩沒有文化,卻珍視家學,以日練拳三十遍的超負荷練拳量,練就了出神入化的太極功夫,被京城武術界譽為“太極一人”。他是太極拳界腳踏實地、刻苦求實的楷模。而今天的太極人說得多,練得少,理論講得條條是道,動起手來一無是處,這也許是太極功夫每況愈下的原因吧。
?陳家溝素有“練柔宜在三伏夏,練剛宜在三九冬”、“三年小成,九年大成”之說,冬季,東北最冷時達零下36度 ,比中原溫度要低15-20度,無情的嚴寒是北方人練拳的最大障礙。十冬臘月,三九嚴寒,寒風襲人如針刺般庝痛,室外練拳只好用圍巾將臉嚴嚴實實圍住,只露兩只眼睛,手要戴上棉手燜(北方用棉花做成的兩指手套),兩支手只能在手燜中變換各種手法。初學陳氏太極要求低架慢練,以腰為軸,節節貫穿,出腳如履薄冰,幾趟架子下來熱氣直透體外,渾身結滿了潔白的冰霜,像雪人一樣,睫毛都是白色的。
兩個寒暑過去了,師父告訴我的一些練功感覺相繼出現了:兩掌時有電流通過的感覺,體表似有螞蟻在爬行.小腹內漸漸圓滿充實起來,似有熱團在滾動,兩腿堅實有力了,練功時口中還常常溢滿口水。師父說:這是好東西,要咽下,不能吐掉。當時我雖然不解,但師命不敢違,都恭恭敬敬的去做了。但有一些理論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如“中正”與“泛臀”的關系,呼吸與拳勢的關系,呼吸與發勁的關系,意、氣、形、神的配合等等,更重要的是拳味。我深感自己練的拳架與師父的拳味不同,究竟差在哪里,自己也搞不清楚,一時很迷茫,再則,別師三載,思師之情與日俱增,不知有多少次在夢中與師相逢,此時雖身在家鄉,可心卻早已飛到了千里之遙的陳家溝。
可是,此時我已結婚成家,再不是初去陳家溝探源尋師時一身清爽的小伙子,妻子是位純樸的農村姑娘, 因我們婚姻并不門當戶對的,曾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可是我天性不愛那些花枝招展的城市女孩,
卻偏偏喜歡純樸,善良的農家女,后來我終于頂住了家中的阻擾,說服了父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婚前,有人勸我們辦理結婚登記,可我對此并不以為然,一紙結婚證書能說明什么呢?愛一個人就要愛到底,愛到永遠,夫妻雙方都應義無反顧的承擔起對所愛人的責任,這是做人最起碼的誠信與良知,難道幸福的婚姻必須要那一紙契約嗎?大千世界中朝三暮四,喜新厭舊,視婚姻如兒戲者,那一紙結婚證又起什么作用?我也曾見到很多所謂的成功人士,隨著自身經濟與社會地位的變化,身邊的“愛人”也隨之變化,這種人我實在不敢恭維。在我看來,沒有對結發妻子的忠誠,又何談對他人的真誠!在婚后的歲月里,我也曾遇到過色相的誘惑,我均能坦然處之,無愧于妻子。我與妻子從相識到今日,互敬互愛,相敬如賓,這種純真的感情使我們在極艱難的武術道路上攙扶著走到今日。 當時我還沒有走職業武術道路的想法,但對武術的摯愛與堅忍不拔的韌性,朦朧中似乎意識到武術之路將是我理想的選擇,盡管思路尚未成熟,可輪廓已漸清晰。在和她相處的日子里,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沒有同時代人的富足與優越,是兩顆尚武之心把我們緊緊連在了一起。
第一次見面時,我告訴她:“我會武術,以后可能要干這一行,將是很苦很苦的,你能支持我嗎?”她沒有表態,但從她的表情中我猜測到她似乎不大了解武術,我想,我不如練一套拳讓她看。我脫下外衣,凝神聚氣練了一套迷蹤拳,收勢后我說“這就是武術,你看我練的行嗎?”她沒有回答,只是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靦腆地點了點頭,這一瞬,竟成為我生命的永恒。從此,她伴隨我踏上了艱辛的太極之路,我們有過悲歡離合,有過背井離鄉,有過斷炊的歲月····
戀愛時,我在給她的詩中寫道:
“你為我的理想插上了金色的翅膀,
你為我的事業注入了沸騰的血液。
你的愛是我奮進的動力,
你的愛鼓舞我在逆境中開拓。
多少個黎明眼前出現你的身影,
多少個白晝在人群中將你辨別。
多少個黃昏向你的家鄉眺望,
多少個夜晚將你帶入夢的世界。
清風,帶去我熱切的問候吧,
燕子,捎去我殷切的囑托。
大地已撒滿花種,
明天將是滿園春色,
待到山花爛漫,
花香馥郁時節,
我攜你飽嘗花香的甘醇,
田園的歡樂。
澆灌這萬紫千紅的世界,
有我辛勤的汗水,
更有你不渝的心血!”
婚后不久,我的父母相繼去世了,父親的診所也因此停業了,此時,妻子已懷孕在身并接近產期。她看我整天心神不定的樣子,猜出我的心事,對我說:“我知道你的心在武術上,等孩子生下后就走吧,我不攔你。”聽到妻子的話,我十分高興,不知怎樣感謝妻子才好,興奮之余心情卻越發沉重起來。當時我還沒有工作,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我寫字畫畫的微薄收入,她懷孕后不但沒有吃一點營養品,而且家中還經常斷糧,生活大都要親友接濟。盡管生活清苦,但有武術相伴,我們互敬互愛,也倍感幸福。但我要外出學藝,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由誰照料,盤纏錢又怎樣解決呢?一個又一個問題在我腦海中縈繞,一時我苦不堪言,深深地陷入矛盾與自責之中。我向她說出了自己的心事,此時,她臉上洋溢的笑容不見了,一連幾天變得沉默寡言,我知道我的舉動給她帶來的將是痛苦。 一天,她非常認真地對我說:“國相,現在家中已經沒有錢了,你怎么去學拳呢?要不把咱的房子賣了吧。”聽到妻子的話我驚呆了,賣房學拳,他們住到哪里,又怎么生活呢?可在當時,除此之外已沒有更好的選擇,直到今天每當與妻子談起此事時還心有余悸。
我們居住的兩間住房是婚后的唯一財產,這里有我精心設計的練功小院,有我們辛勤勞動開墾的園田,賣房意味著永遠失去這親手營造的家園啊,沒有家園的我們將意味著什么?
“不行,不行,賣了房子你們住哪里?”
“我們回娘家。”
妻子平靜的回答使我無言以對,我知道這舉重若輕的語言背后運籌了她多天來痛苦的抉擇啊!
幾天過去了,為了太極拳,為了我的追求,在妻子的動員下,終于在理想與殘酷的現實面前,做出了痛苦的選擇——去陳家溝。
女兒降臨了, 她的出生給我們這個即將離散的家庭帶來了暫時的歡樂。在女兒滿月的當天,我們將僅有的一點家產分給了周圍的親友,并同他們依依惜別,周圍的鄉親們自然難于理解我們所作的一切,他們的臉上流露出猜疑與疑惑,我與妻子走出大門,回頭凝視著這個再也不屬于自己的家園,難以抑制內心的酸楚……
這里曾留下我們多少幸福的回憶;
這里不知灑下了我多少練功的汗水;
這里結下了我們豐碩的愛情果實;
這里……
北方的初冬是寒冷的,我帶著妻子和剛剛出世的女兒頂著凜冽的寒風艱難地向岳母家走去。野外寒風呼號,沒有行人,只有我們三口之家飄零在無垠的曠野中,寒風吹透了我們單薄的衣衫,雖然距妻子家鄉僅有二十華里的路程,但走起來是那么遙遠、那么凄涼,我們的腳步與我們的心情一樣沉重。妻子緊緊抱著女兒依偎在我的身旁,默默無語,失去家園的出嫁閨女,懷抱著剛剛出生的嬰兒將久住娘家,這將意味著什么?丈夫何時才能回到她的身邊?我們又何時能重建家園?我知道妻子在想什么。
剛剛走到野外,女兒不停的哭叫起來,也許女兒在用哭聲訴說她的不幸,也許她在用哭聲阻止我的遠行,此時哭聲竟一聲高似一聲,女兒撕心掠肺的哭聲、妻子不停地哄叫聲與呼號的寒風交織在一起,飄散在無垠的曠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