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塵客棧在江湖上頗具盛名,茶香酒烈,是一公認的好去處。春花自幼無父無母,七歲那年被掌柜撿到,做起釀酒的學徒。
此地處于皇城腳下,一片繁華。來來往往魚龍混雜。有人橫刀立馬,氣宇軒昂。也有人衣衫襤褸,不學無術。
掌柜的常說對客人要一視同仁,盡管他們相貌和身份不同,卻有一個共同的母親——江湖。
春花不理會這些道理,只記得掌柜的教誨。在風花雪月里,為客人倒一杯美酒。
狗子是客棧門口的小叫花,和春花同歲。對俠客有種仰慕之情。
得空時春花常常找狗子玩耍,無數次聽他講對快意恩仇日子的向往。持寶劍,擁駿馬,享美酒佳人。
春花安慰他說:“狗子,你甭羨慕別人,你偷宿的人家不是也有一頭驢,兩只雞嗎? ”
“那豈能一樣?”狗子皺了眉頭,“還有春花,你別總叫我小名!”
“有啥不一樣?你拿掌柜的酒喝,被廚房阿叔拎著雞毛撣子滿街打。這不,有馬有酒有兵器嘛,齊活了狗子。”
“那,那不還差個女人嗎?”
狗子煩的要命,把春花帶來的桃花酒一飲而盡。看著女孩的炯炯目光,起了逗樂心思:“這酒又苦又澀,你這水平還差的遠呢。”
春花不解,這用三月三桃花釀的酒竟也會苦?可每一瓣都用淡鹽水浸泡,鋪了好多次糖吶。
話說回來,江湖上的俠客會怕苦嗎?春花覺得這些人真麻煩,對江湖這個詞越發迷惑。
(二)
近來武林尚劍,持劍者都自稱劍神。不知道是厚顏無恥還是真有本事在身。
狗子沒有摸過刀劍,甚至連像樣的兵器都沒有,但在他心中,卻幻想出了天地間最華麗的兵器。
那年他還很小,憤世嫉俗,看不得別人欺軟怕硬。無論對方是誰,都敢抄起棍子與之一戰。
春花總勸狗子說,做人還是得低調安分些,這種囂張,遲早被人教訓。
他哪聽得這些,“少年郎,何人敢擋?我自狂。”
狗子覺得,江湖上一定存在一種兵器,比磚頭方便,比刀劍鋒利,比槍棍威猛。他一想到這個兵器不屬于自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心里就不舒坦。
于是他挑了一個吉利的日子,撕下“宜遠行”的黃歷后,挨家挨戶敲門,與鄰里鄉親告別。開始了自己的江湖之路。
挨過棍子黒手的人都握著他的手,痛哭流涕。心里說的卻是,這狗犢子,可他媽走了。
只有春花想了想,說:“你之前說行走江湖不能沒有女人,狗子,我得陪著你呀。 ”
后來狗子領春花離開村莊,那條路走了很久很久,有苦有甜,也有彼此不言說的心思。
春花懂狗子,他要做的是個俠客,扶貧救困。倘若不成,那就做個馬賊,占個山頭招兵買馬,吃香喝辣,也算快活。
狗子總說,劍冷人暖,最不能丟了人味。
酒過三巡,狗子又看著春花說,有你的桃花釀喝,走到哪里都像家。
春花看著他泛出紅暈的臉,拼命地點頭。
多少飲血無數的刀劍,多少浩氣凌然的正義,卻比不上他的三言兩語,春花看著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江湖。
世上沽名釣譽之人太多,配不上他們腰間的劍。
可他能。
愛釀桃花酒的春花,愛上了一個愛喝甜酒的少俠。他少年時的夢想很美,使她一度沉迷在他那座幻想的江湖中,也曾讓她篤信人與人可以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那時,他尚未功成名就,不是馳騁江湖的少俠,只同她一人苦中作樂,他懂她的喜好和偏見,她知他的稟賦和倔強。
如今想及,雖無花前月下之美,也仍覺浪漫。
尤記狗子每次晚歸,行至空冷街頭,桃花釀的香味總伴著木門吱呀一聲傳來,江湖的血雨腥風染不到這里。春花日復一日的守護讓他感覺,自己是不是天下的主人,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江湖險惡,我們關起門來好好度日,這樣也好。
(三)
狗子走這一趟江湖,只想找到最完美的兵器,做最暢快的少俠。
至于春花為什么要跟著,狗子其實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因為春花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狗子,咱們走到啥時候才算個頭阿?”
“這出來多久?要我說你就趕緊回家吧。”
春花無奈點頭,又問,“那狗子,我什么時候才能獨自一人闖蕩江湖呢?”
狗子一愣,接著很臭屁地說,“打敗我,你就可以了。”
春花聽后,立即拔劍,不出意外的慘敗,僅一招一式劍就被震的脫手。
狗子利落收勢,不屑道:“你還差得遠呢,我只用了三成功力罷了!”
春花撿起劍,默默行過禮,傻笑著在新釀的酒中多放了兩勺糖。
這時的她是何等溫柔,即使狗子每天都會離開,可一到傍晚就會歸來,想起他,春花的心就變得溫暖,像三月的桃花盛開般快樂。
春花想,少年的情懷,本該是這樣,什么家國仇恨,浩然正氣的不急,先挑起清風明月、桃花夭夭和草長鶯飛,他的肩頭,本應擔滿美好事物。
那時候,日子也正長。兩人就這樣釀著酒喝遍江湖路,走過艱難歲月。
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過了今年,還有明年。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過了冬又能望見明年春到,依舊桃花滿梢油菜黃。
最歡喜不過,最完滿不過。
可春去秋來。也許是一個秋,或幾個秋。
那日雁行紅空,城頭那邊的斜陽落了半壁。也是在這個秋,春花不想走了。
跟著狗子,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斗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喝酒品春宮,紈绔們做的事一件件都做得嫻熟,胡天胡地,還自以為是千年難遇的浪子。
那夜山風凌冽,山路崎嶇。狗子吃著醬肘子,吧唧著嘴對春花說:“你改個名字吧,看看別的女俠,阿影,皓月,哪個名字都那么好聽。”
他飲得有些醉了,把腿架在桌子上,手一揮,便打翻了春花盛上的一瓢桃花酒,“取些辣的來吧。”
春花不作聲,附身用手撿起酒杯的碎片,淡粉的酒釀和鮮紅的血融為一體,眼淚也掉下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用袖子擦擦眼淚,抬頭問:“狗子,你什么時候才愿意退出江湖?”
狗蛋說:“等我找到那柄天下無敵的兵器。”
“到底什么樣的兵器才稱得上天下無敵?”
狗蛋繼續吧唧吧唧嘴,說:“不知道。”
“這便是你想要的江湖嗎?”
狗蛋點點頭,良久,他嘆口氣說:“就到這里吧,這幾年,苦了你了。” 臨走前,他送給她身上所有的錢糧,告訴她一定要找個好夫君。
春花不相信,她問他,我還記得你當年說最希望的就是投身江湖,做俠客,做山賊,無論做什么,你的夢想中都有我,現在趕我走,你不后悔嗎?
他說,不悔。
狗子就這么走了,身后是眼眶發紅的春花。
兩個人從北到南,一路風霜都走了過來,卻在綿綿細雨的江南小鎮上,分道揚鑣。
春花窮盡一生也想不通,為何狗子總是如此沖動,就像他們當日離家一樣,仿佛所有的決定都是一念之間的事。
春花眼里的江湖,不過受人恩惠,為人解災,慷慨豪邁,不惜一死,好漢子,愛人。
他不懂狗子的江湖,只有兩個字,自由。
(四)
后來狗子去了很多地方。
一個人,他更狠,更陰,更無所顧忌,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威風名字,寒食,他在江湖上混的風生水起。
人人都知道有個人對天下兵器了解甚多,是個眼界極高的硬茬子。
無數人都跟他交過手,卻沒有一個兵器都沒有打動這個人。
他這一路,練廢數十柄劍,寒食刃下無生人,一柄斷劍一清明。
江湖人都知道,當今武林有個打北地來的,這個浪子劍無情,人也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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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走了很久,他喝了世上最烈的酒,也愛了世上最美的女人。
從雄姿英發,走到風燭殘年,他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不再練劍了,回到北方一座山城過活,那柄江湖盛傳的寒食劍也被束之高閣,再也沒有提起。
江湖人又傳,那個無情的寒食俠客,不練劍,不成婚,不收徒。
狗子開始信命,信因果輪回。
他常常想,是不是自己走江湖時犯下的殺孽太多,所以才會終其一生,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每年清明,他都會去山上燒一炷香,看黃紙冥幣化作灰燼,洋洋灑灑飄在雨中,那里面有值得祭奠的亡魂,或許也有值得祭奠的少女。
(五)
黃泉河畔,孟婆在煮湯。
往來的鬼魂無論愿或不愿,在周邊鬼差的瞪視下都一飲而盡,渾渾噩噩地走過奈何橋。
孟婆抬頭看向面前的男人,又低頭去盛湯,
他接過碗,一飲而盡,眼中失魂了一剎那。
滿口清香,是長安城外的桃花。
男人的眼前出現下地干農活時常用的釘耙,偶爾累了,就耍兩下,把這農具當做天下無敵的神兵器。一旁的少女坐在桃花樹下,落英繽紛,她在竹簍邊哪也不去,呆呆地看著他揮舞釘耙的身影,彼時白色的蛛網罩在竹簍上,朦朦朧朧,懵懵懂懂。
男人沙啞問,這孟婆湯是你做的,味道好生熟悉。
孟婆搖頭,是一個喝了我的湯還沒有失憶的姑娘。
這怎么可能?有人喝過孟婆湯還留存記憶?
那天她喝過湯后尚留神智,一遍遍地說“不該是這個味道,不該是這個味道”,后來她留下一頁配方,嘗過新的孟婆湯后,才算了解執念,投胎而去。
孟婆有些懷念,說那可真是個固執的姑娘阿,可惜了,遇上了一個負心人。
男人苦澀問,她都說了什么?
那姑娘熬湯時,總是咬著牙,臉漲得通紅,一遍遍說,你忘了,你怎么能忘,你這個騙子。她的執念太深,直到我依著她,熬出如今這桃花香的味道后,才肯離去。
那個姑娘...有沒有說為什么?
孟婆轉過身,開始接著一遍遍盛湯。
她呀,說他怕苦。
狗子坐在地上哭,鬼佛無淚,但他還是哭,捧著碗,像落魄的醉鬼。
他參透了世間秘法,卻在今日才終于懂了春花。
烈陽皎月下,她的好景時節,所到江湖皆他,所有牽掛因他。
他哭個不停,眼睛卻越來越亮,接著他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之中,一個聲音徐徐傳來,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
那聲音說,你悟了。
他說,是。
那天,寒食做了人生中最后一場夢。
那是冬至后的一百零五日,玄鳥飛,蕭蕭細雨,草長花落,不見煙火。
他來到城外客棧,看到記憶中的女孩在閣樓上開了窗。
雨水打散她的頭發,蹦蹦跳跳跑過來,她提一陶瓷壺,淡淡桃花香飄來,“狗子,來嘗嘗這次的酒啊。”
他喝了一大口,看著桌子對面,滿目期許的少女,笑著點頭,不苦了,很甜。
(六)
我叫寒食。
江湖人總說,寒食劍下無生人,一柄斷劍一清明。
有個打北地來的浪子,劍無情,人也無情。
可他們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個叫狗子的男孩,常常思考,究竟什么是江湖。
這個問題,是替他的女孩兒問的。
多年前,當我還是個毛頭少年,穿招搖的白衣,騎毛色油亮的駿馬,劍柄系著長穗,在高臺豪飲。
那時候,我不用擔心是否明天身首異處,沒有隨處埋骨的覺悟,更沒有十步殺一人的孤獨。卻因為一個女孩的桃花酒,品出了愛恨情仇,柴米油鹽,一花一樹。
那時桃花樹下落英繽紛,我一聲悶笑,摘下來落在她頭發上的花瓣,以為是酒醉才讓她的臉頰格外的紅。
最后,我們都過了白衣傲王侯的年紀,我臉上有了褶子,鬢角沾了風霜。只穿灰衣,因為耐臟,騎著毛驢行在道上,常被小后生們當成進城賣菜的大爺,進酒肆習慣了坐在角落,更不會再問,江湖是什么。
什么是江湖?
書中寫,塞外雪峰中起,貫南省北郡,跨西川,入東海,滔滔不息者為江;群山峻嶺內凹,匯天甘地露,接流霞,納日月,盈盈一方者是湖。
他們的江湖,都在天穹之下。
而我的江湖,不過夜幕降臨,在嘈雜混亂的拼酒聲中,春花站在我身邊,她撩起被風吹過散亂的發絲,臉頰紅彤彤地,對我說:“來啦,快嘗嘗我新釀的桃花酒。”
我一飲而盡:“從此我不練兵器了,開間上房吧。”
她悄悄問,這次留多久?
我笑笑,答,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