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她的記憶里,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太寒涼孤絕,她一個人隱匿在宿舍的高床上,像一只恐懼又警惕的即將分娩的母貓。
是的,和分娩一樣,她正在經歷流產,可惜17歲的她并不知道。
那天上午她上了體育課,還跑了八百米,肚子就開始不舒服了,疼痛像沙漠一樣緩慢地淹沒了她,直到帶來鉆心粗暴的疼。
那是很久之前的一個夏末了,那個肇事的男孩已去了省城,離她很遙遠。他是在寒假的時候走近她的,他穿著白襯衫,眼神溫柔得像一片新生的樟樹葉,他走進她做兼職的那個租書店,說要租一本北條司的漫畫。
她蹲在冬日稀疏的陽光里翻找那本書,他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爬上她的后背,像一只手,帶著忐忑的探究,似一種凜冽的撫摸。
她的心忽地跳了又跳,那天他借了那本漫畫書,卻并不急著走。店里并沒有太多生意,店主經常都在麻將館賭博,可見書店的書并不一定能讓人樹立宏大的理想。他倚在木桌上看她,空氣有些凝固,風吹進來涼嗖嗖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起話來。
直到暮色開始蒼茫,店外的行人露出匆忙而疲倦的神色,他才離開。
后來他便經常過來,一邊翻著書,一邊跟她聊天。
他叫桐,大她一級,高三了,他的家人花了昂貴的學費送他去省城念書。他說沉重的學業像龐大又堅固的山,壓得他近乎絕望,他只能躲在被窩里看漫畫,才覺得人生是美好的。
有一天他跟她說,你來不來我家看我收藏的漫畫?比你們店里的漫畫還多哦。
他的眼神很孤單,和她一樣,透露著需要陪伴的渴望。她去了,在闔上店門之后,坐上了他的單車后座。
她不急于回家,父親長年在外地打工,定期寄錢回來,她的母親在她幼年時就過世了,她跟奶奶一起生活,老人家經常在黃昏坐在令人乏味的電視前面打盹。
于是那天他們從漫畫書,聊到了電影明星,從青春的迷茫,聊到了未來的模糊。后來桐開始擁抱她,像擁抱一個會呼吸的洋娃娃,他慢慢地親她,說著讓她心跳的話,她像一只雛鳥被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包裹了,她感到一種溫暖遮蔽了青春的酷寒和學業的冷漠,并給予了她足夠的關注,她陷在里面,無法動彈。
她沒有媽媽,生理知識匱乏得可憐,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子宮已經成熟到可以孕育一個生命。
所以后來的那個夜晚幾乎讓她崩潰了,子宮的膨脹和下墜越來越明顯,身體像要被撕成兩半,疼到頂點的時候一團東西突然與身體分離,掉落在床上。她松了一口氣,卻借著混沌的月光摸到了一床的血,她看到一個已經成形的血肉模糊的胎兒,她害怕得屏住了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宿舍里還有五個女孩子在黑夜里熟睡,她只得用被子蒙住顫抖的自己,直到天色微明。
2
后來,她忍著疼痛悄悄下了床,用床單裹住了那個已經沒有呼吸的胎兒。她輕輕出了門,挺著一顆浸在恐懼彷徨里的心,走過校園磚紅色的圍墻,走過空無一人的小花園,走過校門口栽滿了煙柳的河堤,最后,把床單扔進了街角的藍色大垃圾桶里。
垃圾桶發出一聲空洞的悶響,她突然狠命地奔跑起來,離它越來越遠。
跑進了校園里,她的心才落下來,她看到夏末的梔子花開始荼蘼,粉白的花瓣變得焦黃,她的肩膀就在微潤的晨光里抖動著,突然就失聲痛哭了。
之后她再沒見過那個叫桐的男孩,也沒考上大學。
她像一朵寒涼的雪花,沒有根,沒有葉,只能隨風飄來蕩去。
盡管如此,她還是慢慢地長大了。人的生長本就是一件很輕易的事情,像破土而出的種子,不管快不快樂,也不管富不富裕,只要時間一天一天走著,就必須長大。
經歷過那一次,她就變得天不怕地不怕,當一個人面對過驚悚和無助,一切就可以云淡風輕。
但還是有兩樣東西是她害怕的,孤單和嬰孩。
她21歲那一年,她的父親終于從外地回來了。他不得不回來,因為他在高空作業的時候像一只受傷的大鵬一樣墜落下來,腿折了。
他開始學著坐輪椅,學著用手替代腳,也學著接受命運。
可他接受了命運,卻無法面對現實,于是他又學著喝酒,常常把自己灌得爛醉,然后狠命地用堅硬的輪椅撞向各種家具。
她漸漸厭煩了這種人為的精神上的破敗,于是她逃了,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去了外地的城市,尋找各種各樣的工作,遇見各種各樣的人,每個月都節衣縮食地寄錢回來。父親需要麻木,而她也只能為他提供買酒的錢。
一個人的生活太苦,她的面孔褪去了青澀,她是那樣害怕孤獨,找了一個女孩子合租,在一個奶茶店上班,時光漸漸沉淀下來。
3
那天下午天氣酷熱,隔壁小區的那個女人又來了,兩歲的孩子吵著要吃酸奶紫米露。店里排了很多單子,三臺榨汁機嗡嗡地發出令人煩躁的轟鳴。
女人突然接了電話,急著要走,無奈孩子一直盯著吧臺,女人便將孩子塞給她,說妹妹,幫我看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看著這個孩子,肉肉的小手攥著她的衣角,富有彈性的皮膚,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珠天真地看著她。她覺得一陣暈眩,突然有些站立不住,扶著墻開始大口喘氣。
一個男人從人群里沖上前來,把她扶到座位上坐好,他從吧臺上拿過塑封的冷飲單,當扇子幫她扇風。
空氣開始快速地流動,風清清涼涼地撲過來,她才慢慢恢復如常。
后來女人把那個孩子領走了,那個男人看著她說,我叫梁,每天都從這過,見過你很多次。我知道你,他們都叫你小顏,需要去醫院看看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背對著光線,面部暗黑,只有眼睛的光清晰如星辰,榨汁機的轟鳴聲被他的聲音壓下去,她虛弱地笑笑,不用了,謝謝。
梁畢業才兩年,是附近一個私立學校的體育老師,他從偏僻的鄉村沖出來,終于有了把他鄉活成故鄉的機會。他就這樣走進了她的生活,離她越來越近,像一束光,拼了命地擠進她習以為常的黑夜里,而她總是抬著一雙懶散又淡泊的眸子,裝作不解風情。
他每天下班都要來買一杯奶茶,有時順手把一束花放在吧臺上。泛著光澤的向日葵,或者是絳紅色的薔薇,還會有沾染了雨水的馬蹄蓮,他總是微笑著,說別人給的,我不懂花,你拿去插。
二十多歲的他刻意地隱藏著刻意,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感情,有些泛濫,有些溫熱,像水一樣嘩啦啦地流淌在滾燙的夏天里。
后來梁請她吃飯,她說很忙耶,梁說多忙我都等你。也不等她答,就把身體塞進狹窄的店里面,點了一份楊枝甘露,抓起報紙遮住臉,拿出很認真的架勢。
晚上她就跟他去吃飯。他帶她去一個五星酒店吃海鮮自助,不便宜,499元一個人,他去取餐的時候她看到他的手機來了短信:儲蓄卡帳戶工資收入人民幣2000元。
一個收入不高的男人,花了一半的工資請她吃飯,足見他的誠意。她聽見了細微的心跳聲,從胸腔里傳出來,突然就打擾了她清冷的飄泊。
她的吃相有些狼狽,好久沒有認真而細致地咀嚼過食物的味道了,這些年她費力地生長,費力地遺忘疼痛,撥開了莽撞的青春,努力去為了果腹而生存,卻喪失了最原始的味蕾的需求。
梁有些心疼地望著她,不厭其煩地為她取了一次又一次餐點。高蛋白的海鮮五花入門地堆滿了她的盤子,還有用草莓、奇異果、芒果裝飾過的小甜品,最后他索性抱著手看著她吃,表情專注。
她終于吃飽了,害羞地笑著對他說,一定要吃回本來,不然太不劃算。
梁也笑了,那夜的燈光被打成了碎片,七零八落地跌在他們的身上,餐廳的環境好極了,從窗外看過去,整個城市都可以寬容地被裝進卑微的目光里。
他們坐出租車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夜色攏過來,梁的手也攏過來,他拉住她的手,汗涔涔的掌心像滾燙的碳,又讓她感到了溫暖。
她把自己倚進他的胸懷里,眼睛有些潮氣,她說不清是什么樣的情緒,代表著什么,她也不想去探究這一切。人生已經很苦了,何必在開始就去想結局呢,她只敢想這一分這一秒,她只敢想這片刻的短暫的溫暖。
499元,已經相當于她一個月的房租了,她不想欠他。人和人之間,如果不能有感情和未來的等量交換,那身體或許可以與金錢交易。
她跟著他去了他租的房子里,一路上變得輕盈活潑起來。她不再矜持,也不再冷硬,她本就是一場過路的碎雨,又怎能為淋濕的那個路人買單呢。她褪去衣衫,像一個嬰兒,很緊很緊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汲取那無法永恒的情欲。
那天晚上她把身體交付給梁,把一場溫情給予自己,黑夜總是太過漫長,一只沒腳的只能飛翔的鳥,是難以抵御這塵世的艱苦的。
4
清晨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她站在還未被曙光覆蓋的城市里,覺得世界恍惚。
她想梁再不會來找她了吧,一切都會因得到而結束。就像人們得到工作而結束激情,得到婚姻而結束付出。她和任何人都不會有未來的,未來是什么呢,蒼白的唇還是火熱又短暫的情?感情的撕扯還是表象的安穩?她不愿意涉足這一切,特別是為了延續生命而孕育一個令人恐懼的孩子。
可梁還是一下班就過來了,有座位就坐在店里,沒座位就站在店外的屋檐下,他不再要奶茶,只把手插在運動服的褲兜里,逮到她的目光就沖著她笑,像一個傻氣的孩子。
這個孩子戀愛了,她想到這個就會心痛。如果人類只保留單純的欲望,就不會有那些為了感情在深夜歇斯底里的人了。
她經常躲著他,在他快下班的時候跟同事換班,她要成為一個虛幻的影子,她不需要有人為她負責任。
可他還是那么執拗,居然找到了她的出租房,他憂傷地問她,顏,你在害怕什么?我在你眼里只是一個占了便宜就跑的好色之徒嗎?
她靠在墻上,被他用雙手按住肩膀,她把目光垂下,卻避無可避。他順勢把她攬進懷里來,勒得她喘不過氣。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我愛上你了。
她被這句話嚇到了,猛地推開了他。看到他受傷的表情,她頓了頓又說,你周末跟我回一趟老家吧。
梁的眼神活起來,他呵呵地笑,好啊。
他把她的邀約當成了一場親密的旅行,他一路上都很高興,指著花指著山指著樹指著天空,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然后把各種零食遞給她。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體會著他的雀躍,眼睛望著火車窗外的天空,她想一切影物都會在回來的時候變了顏色的。
她又回到了她生長的家鄉,所有風物都帶著潮濕的悲壯的味道。
他們進了家門,那個男人毫無意外地醉倒在輪椅上,眼圈浮腫,面部潮紅,雙腿因活動的停滯已開始萎縮,奶奶依舊坐在沙發上半夢半醒地看電視。整個家里凌亂不堪,透著陳舊的氣息,陽光到這里成了碎片,照不到任何富有力量的存在。
他們轉身出了門。她站在灰藍色的磚墻下跟他說,這就是我的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和一個日日酒醉的殘疾人,不管哪一個,都是拖累和負擔。包括我,也是一個包袱,只有一個破敗的身體和一顆破敗的心。
梁沉默了,想說什么,張張嘴卻沒說出來,眼里溢出了飄忽和猶疑。
她說,梁,你是好人,本不該承受這一切的,你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
她說出這些的時候,呼吸很急促,眼睛也酸澀起來,她望向天空,那棵老槐樹的樹梢也尖楞地伸向天空,像枯槁無望的一只手,她的心又一次恢復了冷硬。
5
從老家回來,梁就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當她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當她跟合租的女孩無滋無味地咀嚼著快餐,或者當她站在熱鬧的奶茶店,榨汁機的轟鳴和酸奶的腥氣,以及排隊的人群,都會讓她感到無邊無際的孤獨。
生活本來沒有光芒,黑夜本來是深邃的,可自從梁曾想要摧毀它本來的面目,它就真的快坍塌了。
她知道梁負擔不起她的未來,一個月薪只有兩千塊的異鄉客,想包攬一個負擔重重的女人,終是一種奢望。可她的感情卻不可遏制的澎湃起來,洶涌得讓她吃驚。
那天她去超市買了兩瓶松子酒,喝到暈乎乎的時候她就突然明白了父親。如果清醒會帶來疼痛,人肯定會自然地選擇逃避。可她醉醺醺的時候卻突然不想逃了,生活的苦她可以承受,感情的苦她卻那么迫切地想要得到撫慰。
于是她借著月光和醉意去找了梁,她穿著灰色的棉布裙站在了他的門口,像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
門開了,梁有些吃驚,但立即就擁抱了她。她尋找著他的嘴唇,像一株尋找水源的根莖,伸展著張牙舞爪的根須。她陷落在他的懷里,并一個勁地對他說,不需要對我負責。
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鮮活起來,她的臉上有了越來越多的笑容,孤獨被愛情抹殺,生活充滿了愛意。她經常在奶茶店哼起歌來,曾經煩躁的轟鳴聲變成了悅耳的伴奏。
他下班的時候來找她,如果是晚班,他就會帶著外賣,在她忙碌的間隙,他拿著勺喂她,說妞兒,來吃一口。勺子里有菜有肉,混在一起被她愉快地吞進口腔,像熱熱鬧鬧的生活揚起了風帆。
她搬去跟他住到了一起,每天在冰箱里塞滿了新鮮的蔬菜,她開始做飯熬湯,把他的衣服整齊地碼在柜子里。她一門心思地對他好,好像要把那股勁全部用完一般。
他們在一起半年多,在心理上她儼然變成了他的妻。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就這樣把不會永恒的東西永恒下去,可她又清醒地知道不會永恒。天長地久,于她只能是嘲諷。
所以她總在深夜醒過來,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望著散落在天花板上的街燈,想著生命里的來來回回,也想起了17歲那個令人崩潰的深夜和梔子花荼蘼的清晨。
她像在等待著什么,又不知道要等什么,直到,她在學校門口看見那個新來的語文老師,穿著帶蕾絲花邊的白色雪紡裙站在梁的身旁,表情和眼神讓人一眼就看出滿當當的期待。
他們真般配啊,無論外貌還是身份,女老師看起來陽光又文雅,臀部扁而寬,應該適合生養,不似她,像一把沒有了刀鋒的刀,鈍得早已蒙了塵。
她明白到了她該離開的時候了,她已經擁有過,一切都是賺了的。
6
那天早晨她比他先醒過來,她穿著睡衣去做早餐,是一碗蔥油面,蔥花像星星,凌亂地落在上面,他洗漱好的時候剛好可以吃。
她用手拄著下巴看他吃,梁說我有這么帥嗎?她笑著伸手扯他額前的頭發,她的心開始變得荒蕪,眼睛里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他擦擦嘴說走了哦,她像往常一樣撲上去摟著他的脖子,他在她的嘴唇上親了一口,還帶著蔥油面的香氣,然后他拎著包打開門,朝她揮了揮手,說妞兒,下班我去接你。
她說好。
黑色的防盜門被關上了,像一塊無邊無際的黑夜,他停留在她嘴上的吻逐漸變涼,蔥油面的香氣被空氣粗魯地吞噬。
她慢慢地收拾著牙刷,毛巾,洗面奶,還有各種衣物。她的動作有些呆滯,一直收拾到中午,她才拎著箱子出門,屋子里的一切又恢復到了她第一次來之前的樣子。
黃昏前她離開了這個城市,又開始了沒心沒肺的飄泊,她沒有哭,從光明到黑夜,對她來說只不過是一場回歸。
她終究是沒有未來的,在17歲的那個夜晚之后,她就失去了孕育生命的能力。
生活并不公平啊,她失去了一樣東西,老天并不會還她另一樣,而是會因為失去的東西而失去了更多東西。
在懵懂未知下扼殺了自己的未來,她成了一只沒腳的鳥。她永遠無法忘記胎兒落入垃圾桶的那一聲悶響,空洞而令人絕望,像穿透了生命的利劍,切斷了她身上所有的經絡。
可愛情卻偏偏不聽使喚地凄惶而來,明知不能再愛,卻偏就愛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愛上梁,或許是愛上了塵世的溫度,愛上了光明的裹挾,也愛上了滾燙的溫情。但她不能再牽絆拖累他,他應該有一個常態且平庸的婚姻,他在未來應該有一個孩子,在他遭受生活的疲憊、激情的腐朽以及生命的衰退時,熱乎乎地叫上他一聲:爸爸。
[作者簡介]
風蕭藍黛 | 原期刊寫手,80后,現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見于《愛人》、《愛人時尚》、《戀愛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愛》、《許愿草》等情感雜志。十年舊夢重拾筆,愿思想與文字終能表達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