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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兒——！”

當豆豆一如既往地準時在門口喊他的時候，遠兒碗里的稀飯還有一半。他連媽媽送到嘴邊的咸菜都顧不得吃，兩手把碗捧起來，“咕嘟嘟”，喝完了剩下的半碗。

“遠兒——”豆豆又喊了一聲。

“來啦！”遠兒急躁躁地站起來，帶翻了身下的椅子，可是他毫無察覺。遠兒一頭鉆進里屋，從桌子上把書包拉下來，就往外面跑，被媽媽在廚房門口攔住。

媽媽一邊給他背上書包，一邊訓斥他：“你跑這么快干什么？摔倒了怎么辦？”剛套上書包，遠兒已經竄了出去。

遠兒邊跑邊喊：“豆豆！”他跑到大門口，抽出門閂，拉開門跳了出去。然后他看見豆豆站在他家的鴨圈旁邊，褲子褪下一半兒，露出半個屁股來。

“朱豆豆！”遠兒大叫著向豆豆撲了過去，豆豆回頭看了他一眼，趕忙提上褲子，躲掉了遠兒飛來的一腳。遠兒向圈里看去，供鴨子們嬉水游泳的水池上飄著一串泡沫。

他再次撲向豆豆，而這次后者早有準備，靈巧的躲開了，并笑嘻嘻得明知故問：“你干嘛啊？我招你惹你了？”遠兒氣呼呼地說：“有種你別跑！”豆豆在前面停下來，回頭做了個鬼臉，遠兒追了過去，豆豆就跑，兩個人一前一后，向學校跑去。

學校在村子的最南邊，三面都是耕地，西面是一汪水塘，一條小河由南邊注入塘里，然后斜斜地穿過大半個村子，從西北方流到別處去了。學生們三三兩兩往學校里走去，遠兒和豆豆跑到大門口，沒了興致，就停了下來。

從水塘那邊傳來一陣叫聲，學生們都扭頭去看，七八只大白鵝，在岸上叫幾聲，然后拍著翅膀跳進了水塘里，浮在水上。幾個女孩兒見了鵝，就背起詩來：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有幾個男孩兒俯身在地上撿了幾個碎磚塊兒，向那些鵝扔過去，它們猛然受驚，拍著翅膀驚叫著向岸邊逃去，惹得那幾個男孩兒哈哈大笑。那幾個女孩兒見鵝都跑了，就也不再背詩，拉著手走了。

小遠兒和豆豆站在水邊，看那些男孩兒打水漂。他和豆豆也試了幾次，可是都沒成功，就看別人玩。忽然有什么東西從眼前飛過，遠兒一抬頭就看清楚了那個東西的樣子，脫口而出：“蜻蜓！”

豆豆忙抬頭也向天空看去，卻只看見滿天白云，就問：“哪兒呢哪兒呢？”遠兒指給他看。循著遠兒手指的方向，豆豆很快就看見了那只蜻蜓。它在天上飛來飛去，一會兒在這邊，一會兒在那邊，遠兒和豆豆仰著臉，跟著它左右亂轉。最后蜻蜓終于緩緩降落，停在一片大人的手掌大小，還打著卷的淡綠色的葉子上。

這時遠兒還不知道那是一片什么葉子，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遠兒會眼看著那片葉子漸漸長大，終于全部展開，圓圓地撐在水面上。然后會有更多的葉子從水下鉆出來，幾乎要鋪滿小半邊兒水塘。還有好多亭亭玉立，隨風輕搖的白色花苞。下過幾場雨之后，花就開了。這時遠兒就會知道，原來他早就在課本的插圖上見過這種花——荷花。

一轉眼的功夫，學校就放暑假了。今年夏天熱的厲害，晚上也只是稍稍涼快一點兒，還不等人們多享受一會兒，熱氣就又醒來了。每到黃昏的時候，村子南邊的人大多都會到水塘邊去，那里四周空曠，有風。塘邊還有一片白楊樹林，白天樹葉擋住了陽光，晚上林子里就很涼爽。所以一到傍晚，草草吃過晚飯，人們就各自帶著板凳、交椅之類的坐具，拿上一把蒲扇，來樹林里納涼。有家在附近的，就從家抬張桌子出來，男的打撲克，女的搓麻將，老頭兒下象棋。

至于孩子，尤其是男孩兒，則更喜歡在水塘里游泳摸魚。塘里的水靠中間的略深一些，可以在那里游泳，岸邊至多不過半米多深，正好彎腰摸魚。會游泳的都稍微大一點兒，不過也不盡然，豆豆和遠兒差不了幾天，可是豆豆已經游得相當不錯了，遠兒卻只敢稍微撲騰幾下，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所以他總是看著豆豆像條泥鰍一樣在水里鉆來鉆去，而自己則只能在淺水區游幾下，或是跟別人比一比憋氣了。

不過遠兒最喜歡的，還是摸魚，雖然他從來就沒有摸到過。水塘里的魚并不算少，只不過人一下水，魚就馬上逃到水塘中間，再被游泳的人一驚，四散而逃。遠兒和其他摸魚的人就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面，等著魚游到他們腳下，然后突然伸手去抓。結果往往是撲了個空，或是手指觸到了魚，卻又被它逃走了。然而他們卻樂此不疲，偶爾也會有人摸到一條，把魚舉起來，興奮地高聲叫喊，然而下一秒魚就可能從手里掙脫，鉆進水里。

這天傍晚天上突然下起雨來，弄得人們猝不及防，慌忙收拾了東西往家跑去。剛跑幾步，雨就停了，原來是一場過路雨。人們一邊笑，一邊回到樹林里，又是該打牌的打牌，該下棋的下棋。小孩子被這一鬧，就轉移了興致，跑去玩兒別的了。

遠兒沒跟著他們，因為他看見一個老頭兒，右手扛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左手提著一個小桶，悠悠地走到水塘邊上。遠兒覺得好奇，跑過去站在一旁看他。老頭回頭看了遠兒一眼，沒有說話。

他蹲在地上，先掏出煙絲、紙條，卷了一支煙卷，美美地抽了兩口。然后他叼著煙，把桶里的東西——一個小包，從桶里拿出來，然后提著桶，下到水塘里提了半桶水。老頭兒提了水上來，坐到岸上，打開那個小包。遠兒伸長了脖子往他那邊看，里面是一捆線、一個小紙盒還有一個圓鐵盒。

老頭兒把那捆線散開，一端綁在竹竿上細的那頭上，又打開那個紙盒，里面明晃晃的，全是魚鉤，他從里面挑了一個，綁在線的另一端上。做完這些，他又站起來走到一邊長蘆葦的地方，折了一支蘆葦，用蘆葦桿做成一個浮子。最后他打開鐵盒，從里面的濕土里挖出來一條蚯蚓，掛在魚鉤上。

遠兒站在一邊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完準備工作，然后把魚鉤拋進水里，兩只手端著釣竿，等魚上鉤。背后忽然有人喊：“三叔，釣魚呢？”老頭和遠兒同時回頭，一個中年人從后面路過，老頭擺了擺手，笑著說：“玩兒會兒。”中年人說：“釣幾條了？”老頭兒說：“剛來。”中年人笑了笑，就走了。

老頭兒看見小遠兒，擺手讓他過來。問他爸爸和爺爺的名字，遠兒告訴了他。他隨即很吃驚地說：“你都長這么大了？上學了嗎？”遠兒說：“一年級。”老頭兒連連夸他“不錯”。遠兒問他：“你怎么還沒釣到魚啊？”老頭兒說：“魚鉤才剛下去，等一會兒才有魚咬鉤。”

“他們看不見魚鉤嗎？明明蚯蚓就掛在魚鉤上面，他們還上去咬。”遠兒蹲在老頭旁邊，看著水面，問他。老頭兒說：“它們看見蚯蚓的時候，就再也不去看魚鉤啦。”遠兒沒有立即回應，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自語地說：“魚真傻。”

老頭哈哈大笑：“人有時候比魚還傻呢，尤其是你這么大的小孩兒，別人拿兩塊糖一哄就跟別人走了，再也見不到爹娘了。”遠兒小嘴一撅：“我才不會呢！”老頭說：“那就好。千萬別被人販子拐走咯！”

兩個人說了這么長時間，水上的浮子也不見動靜，老頭兒手臂一揚，把魚鉤從水里拉出來，上面的蚯蚓已經不見了。老頭又掛上一條，又把鉤甩進塘里。遠兒很納悶，問他：“魚鉤上面的蚯蚓呢？”老頭說：“被魚吃啦。”遠兒說：“可是你沒有釣到魚啊？”老頭說：“有時候魚吃了魚餌，但是卻不會咬到鉤。”遠兒說：“它是一條聰明的魚？”老頭被他逗樂了，順著他的話說：“是，它是一條很聰明的魚。”

遠兒忽然想起爸爸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于是就問那個老頭：“你聽過那個釣魚的故事嗎？”老頭雙眉一挑：“我聽過的釣魚的故事太多了，你說的是哪一個？”遠兒也記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就是說從前有個老頭，他釣魚的時候不用魚餌，魚鉤都是直的……”

“你還知道這個故事？”老頭兒顯得有點兒出乎意料，隨即就嘿嘿一笑：“那都是專門騙小孩子的故事。”遠兒把頭一昂：“那你給我講一個不是騙小孩子的故事。”老頭嘴里念叨著：“不是騙小孩子的故事……”，他不住的撓頭，嘴里反復念叨，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到一個故事。

“就在這片水塘里啊，有一條紅鯉魚……”他剛開了一個頭，遠兒馬上就插嘴問他：“鯉魚是什么魚？”老頭就試著跟他解釋：“鯉魚啊，跟普通的魚看起來差不多，只不過嘴上長著兩根胡子。”遠兒指著他唇上的一撇胡須，問：“胡子？魚也長胡子？”老頭兒說：“不是這個胡子。”

遠兒的腦海里瞬間跳出一只老山羊，一身白毛，只是下巴上卻長著兩綹紅艷艷地胡子。他問老頭兒：“羊嘴上長的那種胡子？”老頭說：“不是！是……是……”忽然一拍大腿，說：“像是兩根鞭子！”他越發覺得這比喻很妙，就繼續往下說：“你見過鞭吧？”舉起右手在空中抖了一下，嘴里擬出鞭花抽香的聲音：“啪！”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講下去：“那條紅鯉魚就在這塊水塘里，但是很少有人看見過它。”遠兒忍不住又問：“那有人釣到過它嗎？”老頭說：“要是釣到了，那不就是看見它了嗎？你別打岔。那條紅鯉魚聰明著呢，從來不咬魚鉤！也不會撞到漁網里面。”

“那你見過它沒有？”遠兒仰臉問他。老頭雙眉一挑：“我當然見過它了。要不然我怎么能知道這么多？在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場大雨，那場雨下得特別大，一連下了好幾天，人出不了門，就都在家里歇著。”

“我娘問我爹，說雨下這么大，咱們這兒會不會淹啊？我爹說不會，村子南頭的水塘里住著一條紅鯉魚，它原來是海里的龍王，犯了錯被玉皇大帝變成一條紅鯉魚，發配到咱們村的水塘里了。咱們有它保佑著呢，再大的雨也淹不了！”老頭說得眉飛色舞，他爹娘說話時的語氣神態模仿地惟妙惟肖。

“當時我不相信，我說我成天在水塘里玩兒，怎么一回也沒見過它？”他又模仿起他父親的語氣來：“我爹跟我說：‘不信你就去水塘里看看，那條紅鯉魚現在一定在那兒！’我抓上雨衣就跑出去了！我一口氣跑到這兒，瞪大眼睛往水里一看——”他忽然停住，等著遠兒問他。

“你看見它了？”

老頭兒一拍大腿，說：“我看見了那條紅鯉魚，它的兩條胡子，像是兩條燒著火的神鞭一樣。那條紅鯉魚在水塘中間，兩條神鞭一樣的胡子輕輕一抽，天上就是一個霹靂！它把頭一扭，胡子就卷起水塘里的雨水，推到下游去啦！天上的雨嘩啦啦下個沒完，村子里的水都流進了水塘里，但是水塘卻還是沒滿，都是因為有那條紅鯉魚，是它用它的胡子，把水推到別的地方去了，咱們村才能沒事。”

小遠兒等了半天，老頭卻不繼續說了。遠兒問他：“你怎么不講了？”老頭用腋窩夾住魚竿，兩手一攤：“沒了，故事講完了。”遠兒追問他：“那你看清楚紅鯉魚長什么樣了嗎？”老頭說：“看見啦，它的顏色特別紅，跟……跟……”他又卡了殼，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到一個比喻：“跟火一樣！通紅通紅的！”

遠兒開始在腦中想象它的樣子，一條紅色的魚就躍了出來，它渾身赤紅，兩條很長很長的，像鞭子一樣的紅胡子在身側飄舞，像是跳躍的火焰。

老頭得意洋洋地問他：“怎么樣，這個故事好聽吧？”遠兒說：“好聽。這個故事是真的嗎？”老頭說：“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回家問你爹，你爹不知道就問你爺爺，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遠兒回到家里，先問了爸爸，爸爸想了好久，卻始終沒能找到一星半點兒有關“紅鯉魚”的記憶。遠兒只好去問爺爺，爺爺想了想，對遠兒說：“好像是有一個紅鯉魚的故事。唉，我不記得了。”遠兒趕緊追問：“那那個老頭兒說的是真的？”爺爺說：“那誰知道呢，不過……”遠兒有點失望：“不過什么？”爺爺摸了摸他的頭，呵呵地笑著說：“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哦。爺爺老啦，記不清楚了。這樣，等你下次再見到那個老頭的時候，你再問問他。”

第二天遠兒在水塘邊上晃悠了一個下午，終于又等到了那個老頭。他趕緊跑過去：“我昨天問我爺爺了，他說他已經記不清楚了。”老頭愣了一下：“什么？”遠兒說：“你昨天給我講的紅鯉魚的故事啊。”

“啊！”老頭捏了捏下巴，“我想起來了。紅鯉魚的故事。怎么了？”遠兒說：“你不是讓我問我爺爺嗎？我問過了。”老頭問他：“他說他記不清楚了？”遠兒用力地點點頭。老頭嘿嘿一笑：“我就知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親眼見過那條紅鯉魚，你爺爺知道的可能還是我告訴他的呢！”

老頭開始準備釣魚，遠兒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就默默走開了。他走了沒幾步，忽然又跑回來問老頭：“后來你有再看見過它嗎？”老頭一下子沒弄明白，遠兒卻又扔過來一串兒問題：“它還活著嗎？它還在咱們村的水塘里嗎？我能看見它嗎？”

“呃……”老頭似乎被這一連串兒的問題打懵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它當然還活著，它可是龍王變的，龍王爺能活幾萬年哪！”

遠兒又問了一遍：“我能看見它嗎？”

老頭兒摸著滿是白色胡茬的下巴，嘴里嘀咕著：“你能不能看見它？你能不能看見它？你肯定是能看見它的，只是……”

”只是什么？”

“這種事嘛，看緣分喲！”老頭掛好了魚餌，從地上站起來，抓著竹竿的右臂輕輕一揚，魚鉤甩出老遠，悠悠沉進水里。

遠兒不再學游泳，也不摸魚，或是什么別的東西。這并不是說他再也不去水塘那邊了，相反，他一天到晚都待在水塘邊上，只是不再下水，而是一直盯著水面，生怕那條紅鯉魚會突然現身，而他卻遺憾地錯過。豆豆問他在看什么，遠兒就把紅鯉魚的故事講給他聽。豆豆一臉不信，自顧自地游泳去了。

一連幾天，遠兒一直守在水塘邊，不是在這邊岸上，就是在那邊岸上。南邊長著一顆大柳樹，遠兒有時候還會爬到樹上，居高臨下俯瞰整片水塘。然而他還是沒有看見那條紅鯉魚，不過卻看見了很多別的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情。他看見過一條草蛇和一只田鼠從水面游過，以前他從不知道這兩種動物竟然也會游泳。他還在早晨看到成群的魚把頭露出水面，他一靠近，它們就嘩地一聲全沉了下去。或是兩只公鵝在水里打架，它們拍打著翅膀，高聲叫喚。互相啄掉幾十根羽毛之后，終于偃旗息鼓，向兩邊游開，算是打成了平手。

只是都沒有看見紅鯉魚。

遠兒總是怕在他關注別的東西的時候，紅鯉魚會從水塘里別的地方冒出來。可是雖然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分心，卻總是忍不住被那些事物吸引過去，等回過神來之后，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為了找到那條紅鯉魚的蹤跡，他幾乎可以說是廢寢忘食了，每到了次吃飯的時候，總要媽媽到處找他。聽見媽媽的喊聲之后，他才忙不迭的跑回家。吃過飯剛放下筷子，遠兒就又回到水塘邊上，繼續盯著水塘，搜索紅鯉魚的身影。

這天媽媽終于把他攔住，問他：“剛吃完飯你又要去哪兒玩去？”遠兒說：“我要去水塘里找紅鯉魚。”

“什么紅鯉魚？”媽媽問他。遠兒說：“就是一條紅色的鯉魚啊！有個老頭兒跟我講的，咱們村的水塘里有一條紅鯉魚，他還看見過呢！”媽媽把臉一板：“睡了午覺再去！”遠兒說：“我不困！”就想從媽媽旁邊鉆過去。

媽媽伸手揪住他的耳朵：“睡覺！聽見沒有！”遠兒只好乖乖上床睡覺。床上鋪著竹制的涼席，他往床上一撲，就從床尾滑到床頭，兩手抱住枕頭，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遠兒剛剛起床，爸爸在院子里聽見動靜，就叫他：“遠兒！過來！”遠兒走到爸爸面前，爸爸咬著牙輕輕捏住他臉上的肉，左右抖了抖：“睡醒了沒有？”遠兒咯咯地笑：“醒了！”爸爸說：“我今天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我不去！”遠兒立刻表示拒絕。爸爸用兩只手掌把遠兒的嘴擠得一上一下撅成非常搞笑的形狀，他說：“我還沒說是哪兒呢。”遠兒從他的兩手中間擠出幾個字：“哪兒我都不去。”爸爸又把他臉頰的肉向腦后推，遠兒的嘴巴又勒成了一條長線，他對遠兒說：“附近村里今天有會，好玩的好吃的東西特別特別多。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我跟你媽去……”

遠兒用力掰開爸爸的手，興奮地大喊：“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遠兒最喜歡那些節日和集會了。每到節日的時候，總是有特別多好吃的東西。而每次去集會上面，他總能見到特別特別多好玩的東西，以及，特別特別多好吃的東西。然而在他的記憶里他只趕過兩次集，所以他還不知道“集”和“會”的區別。

所以，當他在爸爸和媽媽中間一蹦一跳，興奮地大喊“趕集去咯！”的時候，爸爸對他說：“今天的是會，不是集。”遠兒停下來，問他：“不是？”爸爸跟他解釋：“咱們現在要去的這個會，一年就今天一回。會比集大多了，會上好玩的好吃的東西，比集上多多了！”遠兒立刻改口，開始喊：“趕會去咯！”

今天的會就在隔壁的村子，遠兒一家三口徒步走著，沒多久就到了。已經來了不少人，遠遠望去人頭攢動，路兩邊是賣各種東西的商販，趕會的人來來往往，左邊看看，右邊轉轉，大老遠就能聽見會上熱鬧喧囂的聲音。

他們走到近處的時候，爸爸蹲下來讓遠兒騎在他的肩膀上，這樣他就能看見會上所有的東西了。遠兒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他發現了一個好地方，就在路邊的一片洼地里面。他拍了拍爸爸的頭，指著那里，爸爸仰臉看見他的手，往洼地里看去。里面是一個牲畜交易場。爸爸一抖肩膀，說：“走，咱們看看去！”

剛一靠近那里，遠兒就問見一股馬糞牛糞的味道，他用手揉了揉鼻子，用力抽了抽氣。爸爸在下面笑：“臭不臭？哈哈，一會兒就聞不見了。”

這里什么牲畜都有，有遠兒見過的，他就叫出它們的名字來：“雞、鴨、鵝、鴿子、狗、牛、驢、羊、兔子、豬、馬……”爸爸說：“這不是馬。”遠兒看著那種動物，說：“這就是馬。”它的主人是一個白胡子老頭，遠兒的話逗笑了他，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被煙漬黃的牙。他說：“這叫騾子。”

遠兒不明白：“那它看著怎么跟馬這么像啊？”老頭笑得更加燦爛：“因為它是馬生的唄！”遠兒還是不明白：“既然它是馬生的，怎么不叫馬卻叫騾子呢？”老頭說：“它娘是馬，它爹是驢，但是它既不叫馬也不叫驢，就叫騾子！”遠兒還想再問：“可是……”爸爸卻把他帶離了這里，并對他說：“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這個疑問并沒有在遠兒的心里駐留太久，因為他立刻發現了別的更有意思的東西。在這里他覺得自己只有兩只眼睛根本就不夠用，這個也想看，那個也想看。只有兩只手也不夠用，這個也想玩兒，那個也想玩。甚至連嘴也不夠用了，因為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而他只有一張嘴。

終于，在會上逛了大半個上午之后，遠兒已經玩了不少玩意兒，也吃了不少好東西，現在手里就正拿著一串糖葫蘆呢。爸爸突然叫他：“你看那邊是什么。”遠兒轉頭看過去，那邊搭著一頂遮陽的布篷，布篷下面擺著好幾個塑料箱子，箱子里面白的黑的黃的紅的，全都是——

“金魚！”遠兒激動地在爸爸肩上大喊大叫，屁股也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媽媽拍了拍他的屁股：“老實點兒！”遠兒伸出手里的糖葫蘆，指著那個賣金魚的攤位，大喊：“爸爸去那里！爸爸去那里！”爸爸一邊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從人群中擠過去，在攤位前把遠兒放下來。

遠兒從爸爸身上下來，把糖葫蘆往媽媽手里一塞，就迫不及待地蹲到金魚面前，盯著塑料箱子里的金魚看個沒夠。老板在招呼別的客人，見又來了生意，抽空招呼：“小子你慢慢挑啊，挑中了哪條我給你撈。”

媽媽蹲下來摟著他，給他提意見：“這條怎么樣？這條，這條游得歡！這條呢？這條看著挺好看的。”遠兒一直不說話，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只是盯著箱子里的魚。他突然伸手指著水里，說：“我要這一條！”老板忙拎著漁網過來，問他：“哪個？”遠兒手指追著那條魚移動：“這條！紅的！”

“好嘞！”老板立即下網撈魚，漁網伸進水里，驚得魚兒四處逃散。媽媽問他：“多少錢一條？”老板說：“這么大個兒的五毛錢一條，兩塊錢給你五條！”說話的功夫已經把魚撈了出來，他把漁網放到遠兒面前，問他：“是不是這一條？”

那條紅色的小金魚側身躺在漁網里，嘴和腮一開一合，仍在試圖呼吸。魚尾不時地還會在漁網上拍一下，濺出幾點水珠。它從頭至尾都是紅的，只在肚皮上才稍淺一點兒。遠兒用手指把它翻了個面，另一面也是紅的。他點點頭：“就是這一條。”

老板把漁網收回去，手腕一翻，把魚先放在一個玻璃魚缸里。他又問遠兒：“還有沒有喜歡的魚？”遠兒站起來，搖搖頭：“我就要這一條。”老板又問爸爸：“再來個魚缸吧？金魚放這里面，好看！”爸爸想了想，問他：“多少錢一個？”老板笑著說：“不貴。”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彈擊魚缸，發出清脆的聲響：“加上魚，小的算你六塊，大的八塊。”

媽媽和爸爸對望一眼，然后說：“來個大的吧。”老板拿起一個大魚缸，灌上半缸水，把小紅魚放到里面，遞給遠兒，媽媽伸手接過來，抱在懷里。爸爸給了錢，等老板找錢。遠兒仰著頭，隔著光線扭曲的缸底看著小紅魚。媽媽笑著瞪著他：“以后這就是你的紅鯉魚了，不用再去塘里找了。”

“這不是鯉魚！它沒有胡子！”遠兒立刻反駁。

“呵！”老板樂了，“小子真聰明，還知道鯉魚有胡子哪！長大了一定是個大學生！”

遠兒忽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小金魚它吃什么啊？”老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碎米飯粒兒、饅頭渣兒什么的都行。不過最好的還是魚蟲。”遠兒不知道魚蟲是什么，老板說：“問你爸，你爸知道。”他又送給遠兒一個小漁網：“用這個撈魚蟲喂金魚，長得又好又快！”

爸爸又把遠兒駝在肩上，他左手漁網，右手糖葫蘆，上下揮舞，像是拿了兩把兵器。遠兒雖然又開始尋找其它的樂趣，但卻會不時地回頭，向媽媽懷里的小紅魚看上幾眼，然后回過頭繼續好奇地張望。

中午的時候，他們挑了一個樹蔭下面的小攤上，遠兒喝了一碗涼粉兒，還吃了半個燒餅。然后他們就回去了。遠兒趴在爸爸的背上，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遠兒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魚缸空了，小紅魚也不見了。他立即驚醒過來，從床上一躍而起。魚缸就放在窗前的書桌上，小紅魚在里面安靜地游來游去。他松了一口氣。從床上爬下去，趴到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紅魚。

“遠兒醒了？”媽媽從門外進來，見遠兒醒了，走過來摸他的頭：“剛才豆豆來找你，我說你睡午覺呢，讓他回去了。把臉洗洗找他玩去吧。”遠兒說：“不去。我要去撈魚蟲。”媽媽說：“叫豆豆一塊去。”遠兒隨便洗了洗臉，也不擦，就問媽媽：“媽媽，哪里有魚蟲？”

媽媽說：“你爸說水塘里就有。魚蟲都在邊上，一大片一大片紅的就是。”遠兒就開始找裝魚蟲的東西。媽媽從門后面拿出來一個小瓦罐兒，罐口綁著一根細麻繩，可以用手提著。她說：“你爸給你弄的，別摔碎了啊！”遠兒一把把瓦罐兒從媽媽手里扯過來，一手拿著漁網，跑了出去。

豆豆家在小遠兒家的南邊，過兩個胡同就到。遠兒跑過去的時候，他正在胡同口的梧桐樹下面，跟小伙伴兒們玩玻璃珠。遠兒遠遠地喊他：“豆豆！”豆豆正戰得激烈，讓遠兒過來。遠兒說：“別玩啦，我有好東西給你看！”豆豆匆匆贏下戰斗，以放棄此次戰利品的代價撤離了戰場，抓起裝滿玻璃珠的瓶子跑到遠兒面前。

“什么好東西？”他低頭向瓦罐里面瞅，里面空空如也。

遠兒說：“你跟我走，我告訴你。”兩個人就往水塘走去。豆豆催促他：“你快說啊，什么好東西？”遠兒說：“上午我跟我爸媽去趕會，買了一條金魚。”

“金魚？！”豆豆忍不住叫了一聲，“真的？”遠兒有點不高興：“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什么？”豆豆立馬拽著遠兒往他家走：“快帶我去看看！快帶我去看看！”遠兒掙開他，說：“你跟我去水塘里撈魚蟲，我就帶你看。”豆豆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撈什么？”遠兒一字一頓地告訴他：“魚——蟲——”

這次豆豆聽清楚了，可是他不知道不知道魚蟲是什么蟲。他知道毛毛蟲，男孩兒經常拿來嚇唬膽小的女孩兒。他還知道豆蟲，比毛毛蟲要大得多，也嚇人得多。他還知道長蟲，也就是蛇。就是不知道魚蟲。

遠兒知道他肯定不懂，隨即就跟他解釋：“魚蟲就是喂魚的蟲子。賣魚的說了，魚吃了這個長得特別快。”豆豆說：“我昨天也去會上了，我也想買金魚，可是我媽說我養不活，沒給我買。”遠兒說：“你媽是不舍得花錢！”豆豆哼了一聲：“等我爸從外面回來了，我讓他給我買！”

說著話兩人到了水塘邊，他們脫了鞋下到塘里，撈了不少魚蟲。然后爬上岸，提著瓦罐兒，大步流星地回到家。

豆豆看見書桌上的魚缸，發出一聲驚嘆：“哇！你還買了魚缸！”

“金魚在魚缸里才好看。”遠兒的虛榮心得到很大的滿足，對豆豆說：“等你買金魚的時候，一定也要買一個魚缸。豆豆撇了撇嘴，說：“我媽可能不會答應。”

兩個人趴在桌子上，也不說話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小紅魚。小紅魚安靜地浮在魚缸里，偶爾會輕輕擺動一下尾巴，它的眼睛也張得很大，似乎也在看著他們。

就這樣過好一會兒，遠兒突然問：“你知道紅鯉魚的故事嗎？”豆豆轉頭看看他：“不知道。”遠兒說：“在咱們學校對面的那片水塘里，有一條紅色的鯉魚。”他忽然問豆豆：“你知道鯉魚是什么魚嗎？”豆豆搖了搖頭，遠兒告訴他：“鯉魚的嘴上有胡子！像鞭子一樣！它本來是海里的龍王，因為犯了錯，被變成了一條紅鯉魚，就住在咱們學校對面的水塘里。”

“你怎么知道？你爸爸跟你說的嗎？”

“有人告訴我的！他還親眼看見過那條紅鯉魚呢！”

豆豆還是不信：“他說他看見過你就相信？我天天在水塘里游泳，我怎么沒有看見過？”遠兒說：“那是可不是普通的魚，你當然看不見它了！”豆豆重重哼了一聲：“我沒看見，就是不信！”

遠兒說：“你不相信拉倒！反正我肯定會看見它的！”

然而豆豆對遠兒實在羨慕得不行，纏著他媽媽要了好幾天，最后他媽媽禁不住纏磨，只好帶他去了鎮上買了三條金魚回來。只是沒買魚缸，用塑料袋提回了家。回家后找了一個大瓦缸，刷洗干凈，把魚養在那里面。遠兒過去看，豆豆的魚各具特色，一條是眼睛特別大，尾巴像蝴蝶，頭頂上有一塊紅的小白魚，一條黃色的小金魚，還有一條小紅魚。只是不像遠兒的那條渾身赤紅，而是在尾巴末端有一塊白。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遠兒把一半的時間都給了小紅魚，早晨起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的是它；晚上睡覺前，看的最后一眼也是它。一天兩喂食，三天一換水，全都是自己動手，堅決不讓爸爸或媽媽插手。

有時遠兒會在書桌上看故事書，他總是會不時停下來，盯著小紅魚發一會兒呆，或是伸手彈一彈魚缸，小紅魚被響聲驚動，他就會吃吃地傻笑。

漸漸地，遠兒對紅鯉魚已經不再那么癡迷，卻還是念念不忘。每次在水塘里嬉戲的間隙，他還是會張望水面，抱著一絲希望尋找故事里那條紅鯉魚的身影。

不覺已經立秋。白天還是一樣的燥熱，但到了晚間，就更感覺到明顯的涼爽。最先變涼的，是塘水。遠兒又在塘里玩了大半個下午，天昏昏暗的時候才爬上岸，穿上拖鞋，跟豆豆一起回了家。媽媽已經做好了飯，爸爸剛從屋里把桌子搬出來放到院子里，見遠兒回來，就喊他洗手吃飯。遠兒也真的餓了，只顧著吃飯，一時忘了先去看他的小金魚。

天悶得厲害，三個人沒吃幾口就出了一身的汗。媽媽拿起蒲扇，一邊給遠兒扇風，一邊說：“馬上就開學了，開學了就把心收起來，好好學習，聽見了嗎？”遠兒點點頭，算是回答了。爸爸說：“你只要學習好，要什么我都給你買。行不行？”遠兒又點點頭。

吃完了飯，遠兒把碗筷一放，就跑進屋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媽媽也吃完了飯，就喊他：“遠兒，出來洗澡了。”

遠兒沒回應。

媽媽又喊了一聲：“快點兒出來！在外面跑了一天，又在水塘子里盤騰，身上臟死了！不洗澡不能上床睡覺！”

遠兒還是沒有回應。

“我過去揪你耳朵了啊！”媽媽說著，站起來走近屋里。屋里光線昏蒙，遠兒蹲在書桌下面，整個身子都埋在黑暗里，肩膀輕輕聳動，好像在低聲啜泣。

媽媽走過去，正要問他，卻突然看見小金魚躺在地上，身上沾滿泥土。她驚叫一聲：“金魚怎么掉地上了？”爸爸聽見聲音，連忙跑進來，看見這幅情景，驚呼：“怎么跳缸了？”爸爸跑過去，拉開媽媽，把小紅魚撿起來，用手捏了捏，然后嘆了一口氣：“活不了了，都硬了。”然后他把它放回魚缸里面。

小紅魚甫一進水，稍微沉了一沉，隨后就浮到上面，一動不動。它身上的泥土被水化開，漸漸散去，重新顯露出赤紅的鱗片來。遠兒站起來看著它。過了一會兒，小紅魚身體一翻，肚皮朝上，再也不動了。

爸爸又嘆了一口氣，遠兒撇著嘴，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媽媽趕緊安慰他，卻怎么也不管用。遠兒哭了一會兒，漸漸停了。他忽然把小紅魚從魚缸里一把撈出來，就往外面跑。爸爸問他：“你要干什么去？”遠兒從院子里拿起他平時刨土挖坑的小鏟子，悶頭就跑。

這時天上電光一閃，隨后就是一聲炸雷。爸爸趕緊追了出去，喊他也不見答應，一路緊趕慢趕，直到跑到水塘邊上遠兒才上停下來。他把小紅魚放到地上，用小鏟子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金魚放在里面，再把土填回去，在地上堆出一個小土包。

爸爸蹲下來，溫柔地撫摸遠兒的頭。遠兒眼里還噙著淚水，哽咽著說：“小紅魚死了。”爸爸說：“是它自己從魚缸里跳出來了。魚離開了水就會死。”遠兒問他：“可是它為什么要從魚缸里跳出來？魚缸里不好嗎？”爸爸說：“對小紅魚來說，只有它的家才是最好的。也許它是想回家了，所以才從魚缸里面跳了出來。”

遠兒沒有再說話。天上電閃雷鳴不斷，忽然嘩啦啦下起雨來。爸爸抱起遠兒往家里跑去，雨下得很急，沒幾步就把兩個人淋得濕透，回到家時已經是一身狼狽。回去的路上，遠兒一直看著身后逐漸沒入黑夜里的水塘。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卻依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人們都被困在屋里，出不了門。遠兒也是，不過卻是因為別的原因——他發燒了。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毯，臉頰燒得通紅。媽媽在家里翻箱倒柜，卻怎么也找不到家里的那支體溫計。

“我到鄰居家去借一個。”爸爸穿上雨衣，卷起褲腿，打開屋門，一頭扎進了雨里。幾分鐘過后爸爸跑了回來，借到了一支體溫計。媽媽趕緊接過去，甩了幾下，給遠兒夾上。兩個人盯著床頭上的掛鐘，只覺得這五分鐘過得無比漫長。

時間剛一到，媽媽就忙不迭地取出體溫計，迎著光一看，已經將近三十九度了。爸爸湊近一看，轉身又沖進大雨里，這次去了有將近一個小時，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把村里診所的大夫帶了過來。大夫又給遠兒量了體溫，還是將近三十九度。他給遠兒打了一針，囑咐了幾句，就冒著雨走了。

到了晚上，雨還沒停，遠兒的燒也沒有退，大夫又來給他打了一針，留了藥，就又走了。到第二天早上，遠兒終于醒了，一睜眼就說渴，媽媽高興得都哭了，忙給遠兒倒水，喂著他喝了十幾口。遠兒覺得身上發冷，臉上發燙，腦子昏昏沉沉的，渾身沒有力氣。

他也知道自己發燒了，記憶里發燒之后就是這個樣子，等燒退了，就說不出的清爽。媽媽喂他喝了藥，問他餓不餓，他點點頭。媽媽就去廚房做飯，讓爸爸來照看他。遠兒看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忽然想起紅鯉魚的故事來了。

“爸爸，你聽過那個紅鯉魚的故事嗎？”遠兒問爸爸。爸爸搖搖頭，說：“沒有。你講給爸爸聽好不好？”遠兒笑了，然后說：“在咱們村的那個水塘里，有一條紅色的鯉魚。你知道什么是鯉魚嗎爸爸？”爸爸說：“知道。”遠兒繼續說：“那條紅鯉魚就像火一樣紅，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是紅的！非常非常紅的那種紅！”爸爸問：“就像你的那條小紅魚一樣？”遠兒糾正他：“不！應該說小紅魚像它一樣！但是小紅魚沒有胡子，紅鯉魚的兩根胡子。”他用手指在兩側嘴角上各抹了一下：“就像是兩條鞭子，特別長的那種鞭子！”

遠兒說：“聽人說，它本來是海里的一條龍王，后來做錯了事，被玉皇大帝變成一條鯉魚，放到咱們村的水塘里。每次下大雨的時候，它都在水塘里，用它的胡子往下游推水。因為它在保佑著我們，所以無論下多大的雨，咱們村卻從來沒有被被水淹掉過。”

爸爸問他：“這故事是真的嗎？”遠兒說：“當然是真的了！”爸爸又問：“你看見過那條紅鯉魚嗎？”遠兒說：“我……沒有。不過有人親眼看見過它。就是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他看見過那條紅鯉魚。”爸爸笑著拍了拍他的肚皮，癢癢的感覺使得遠兒趕緊用手去捂。爸爸說：“等你親眼看見了那條紅鯉魚，我就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

說話間媽媽做好了飯，開水沖了兩個雞蛋，上面滴了幾滴香油，還隔著老遠就已經聞到了噴鼻的香味兒。遠兒吃了大半碗，然后喝了藥，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屋里黑著燈，爸爸媽媽都不在。遠兒感覺已經好多了，可頭還是有一點沉。他好像又做夢了，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仿佛夢見了那條紅鯉魚。他還夢見一開始那個老頭對他說的話，他好像就是在一次下大雨的時候，在水塘里面看見了那條紅鯉魚。是的，就是在下大雨的時候，他還說那場雨特別大，一連下了幾天幾夜。

遠兒突然看向窗外，外面依然大雨如注。他突然想：紅鯉魚現在一定在水塘里面，我肯定也能看見它！他剛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就從床上一躍而起，拉下床頭邊的開關繩。橙黃的燈光把屋子照亮，遠兒跳下床，抓住床頭柜上放著一把手電，連鞋也顧不上穿，就沖進外面的雨夜里去了。

現在不知道是夜里幾點，外面一片漆黑，遠兒打開手電，借著那一束光柱，一口氣跑到水塘邊。他舉著手電，向水面上照去，找了兩三個來回，手電的光柱忽然掃到一個紅色的東西。他忙讓光柱追蹤過去，那個東西卻隨著水波一晃，沉進了水底。雖然只有驚鴻一瞥，那抹火紅卻已經被遠兒看得真真切切。

他失聲驚呼：“紅鯉魚！”

就在那一抹火紅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小遠兒扔掉手電筒，跳進了水里。他奮東西力向那一抹火紅消失的方向游去，雨水如幕，黑夜里不見五指。遠兒忽然感覺到，有一個滑膩的從他腹下游過。他來不及細想，張嘴深吸一口氣，一頭扎進了水里。

水下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雨水落在水面的聲響不斷地敲擊著耳膜，而且，這里還非常的冷。正在遠兒這樣想的時候，水里忽然亮了起來，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消失，更感覺到一絲溫暖。皎潔的月光透過粼粼水面，照澈水塘，直到塘底。水是那么澄澈，他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了水里的一切：隨波搖曳的水草、在水草間穿梭嬉戲的小魚、從塘底長出來的長長的碧綠的荷花桿莖，以及一個仰面朝上，正緩緩沉入水底的小男孩。

“那是……我啊！”

他猛然驚醒，然后立即轉身向上游去，用力躍出水面。天上掛著一彎殘月，月華清冷明亮。他把視線轉到旁邊，然后就看見岸邊上歪著一把手電，投射出一道光柱。他感覺自己開始向下墜落，于是趕忙翻過身來。

水平如鏡。他低頭向下看去，水面上他的倒影就像火一樣紅，嘴角的兩條胡子，果然像極了跳躍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