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在起點等待我們,就像沒有人在終點迎接我們,我們在路上相遇,然后一起奮力對抗離別。
我是貓。多年以后,我仍然記得那個下午,一路顛簸后,一只手把我從黑暗中攬出,被高高拎起時,攪動的氣流里有潮濕的甜玉米的味道。眼前是一張油亮光滑的臉,鼻孔里噴著潮氣,起初陌生的氣息讓我驚恐不已,但這張臉很快讓我安靜下來。這是一張還不壞的臉,善意值滿格——優秀,“哇,好可愛啊,”女孩叫著。好吧,既然你們選中了我,就讓我做這個國的王吧。
普天之下,皆為王土。我很忙,除了吃和睡,還要給這個王國規劃秩序,那只陽臺旁的大綠葉,一直窺覦我的位置,我每天拉完第一件事,就是跳上窗臺撓他三拳,你問我為什么不多撓幾下?因為我正趕去打怪獸的路上,跳上茶幾,踏過沙發椅背,躍上冰箱,然后像水滴一樣滑下來,靜待良機,這只藏匿于暗處的白皮獸,此時正乘著風勢發出沙沙地吼聲,待它張牙舞爪即將騰空的一瞬間,撲過去,直到把它揍癟,這時候我的臣民們會叫嚷著趕來清理戰場,收拾起白皮怪——他們稱作塑料袋的家伙。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領地里有小官兒和大官兒兩個人類,有著白凈面皮的女孩是我鐘意的小官兒,身上有種甜甜的味道,她在外地上學,只有假期的時候才回這里,我教她狩獵、躲貓貓和打地鼠;我給她見識我的拖地機器人戰車,給她表演這猛獸當初如何彪悍、我如何跳上它的脊背救了大官兒的故事,她總會說,“哇,好厲害。”大官呢,則有一張模糊的臉,她一直在走,從廚房到臥室,從客廳到陽臺,一直在丟東西找東西;她沒有喜好和厭惡,每天跟著時間走,起床、出去、回來、睡覺,活的像只鐘擺一樣。
人類是個奇怪的物種,他們總在忙碌,他們造房子,毀房子,再造房子;他們為了治療而制造病毒,又被自己制造的病毒打?。凰麄優榱烁脑於圃旃ぞ?,卻用半生的時間學習怎么使用工具,他們原地兜兜轉轉,總被自己揮出的拳打得遍體鱗傷。
從未聽說有任何一種生物如此矛盾,他們從山野走進高樓,卻又心向遠方;他們想要飛翔,又嫌棄翅膀的重量;他們享受著入世的成功,卻充滿對出世的向往;他們說著人各有志,卻對別人指手畫腳。
據說人類的大腦只開發了10%,我想這10%定是他們開發壞了的,那90%才是他們的真正的大腦,只不過他們把鑰匙弄丟了。
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小官兒去了外地工作。走的那天我和小官兒玩了很久,大官兒還是不停地在走,空氣卻不同以往了,忽然有了重量。之后這空氣愈加低迷沉重,我不得不更多地觀察她,她有時候忙得不可開交,洗衣服的機器轟隆隆地響著、床上亂七八糟堆滿什物、我的窩被掀翻、水龍頭的水冒了一地;她很多時候又很閑,整天整天地坐在窗前,她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面前的書總是那一頁,我不禁想問,在小官兒離開后的幾個月中,時光真的在流動嗎?
夜晚,時間的海水上漲,月光沉入海底,這個坐在窗前的雕塑被淹沒,在時間無盡的湍流之中,靜靜地下沉,在他們自己用狹隘的孤獨編織的情緒中慢慢地被拋棄,車流遠去,燈光黯淡,喧囂息止,沉入永夜。
人類自稱世界的主宰,卻從沒有掙脫過卑微的自然屬性,他們只有執念而從不閃現其他火花。貓族獨來獨往,各安其命,天地之際寬廣而翠綠,生靈之間無知而和睦。大官兒問,黑暗里會否有歌唱,我回答,會,會有歌唱黑暗的歌聲。這世界給予了生靈更多地饋贈,我們不須受困于一成不變的招式。戰勝孤獨唯一的方法,是成為孤獨本身。
你須知道,你是一個探索者,而不是游客,這是人類早已知曉卻尚未全然意識到的存在。打開你的知覺,擴張你的鼻孔,向世界敞開自我。你必須聆聽,我們擁有的聲音并不只是一個,須從許多個別處獲得我們的聲音;你必須觀察,張開你的每一個毛孔,豎起你的毫毛,捕捉風里的訊息;對靈感保持敏銳,沙沙地走路聲將帶你去往新的地方,不要害怕迷路,跟著靈感遠游,迎向暮色與暗夜,太陽也是為了升起而降落,這是通往光亮的唯一方向。
那些猛然攥住你的孤獨會觸動你并開始擠壓你直到你感覺到一陣絞痛,你咬牙堅持,讓空氣充盈你的肺,當時間嘀嗒流逝,它們就是火花,你會聽到,那些火花照耀的地方,沉默有多么響亮。
我們同吃食同安睡,黑夜中看螻蟻遷徙蹬踏的枝影晃動,睡夢里聽千里之外蝴蝶翅膀扇動的汩汩濤聲,感知外在的善意與惡念,我們的氣息越來越相近。漸漸地,她敏銳的神經像網一樣遍布身體,她的脊背生出絨毛,她的眸子變得愈加明亮,她已經找到了火花。
她猛地支起耳朵,一只鳥落在了窗臺上,她胸中發出嗚咽般地低鳴,背毛漸漸張開,慢慢弓起脊背,猛地朝那只鳥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