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十年

01

那個女人年輕的時候有一雙湖水般的眼睛。

我在喧囂的街道上遇見她，悠遠的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蒼白與憔悴，如果不是她笑起來略顯嬌弱的神態，我幾乎不會辨識出她曾經花朵般的容顏。

她顯然沒有認出我，在有些凌亂的攤位前，我的凝視讓她顯得有些局促，慌亂地給我介紹她面前小商品的價格。

我試圖喊出曾經對她的稱呼，卻最終沒有開口。

我想，她應該已經忘了。而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遺忘可能是最好的救贖。

02

二十年前的小城還不像現在這樣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即使有，當時的我對于這件事情可能也不太感興趣。

因為我還不到十歲。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每天多折幾個紙飛機，放學后跟著大龍二龍跑到學校后邊，偷偷爬上那個廢棄的煙囪，然后比賽誰的飛機飛得更遠。

現在想想，小時候放飛機，長大后打飛機，真是命中注定的屌絲。

第一次來上課的時候，她帶了一個大大的黑盒子，站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有點怯生生地說，同學們好，以后我教大家音樂。我姓“yang”，不是那個“yang",是那個”yang“。

她不知道粉筆在講臺的抽屜里，有些著急地用手比劃著。

我們頓時失去了對她老師身份的敬畏，嘰嘰喳喳地笑了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了一會，終于明白了什么一樣，輕快地說，是太陽的陽！你們以后叫我小陽老師吧！

以前的音樂課都被我用來疊了紙飛機，周圍的同學唱啊唱，我就哼啊哼，手里不停地忙活著。

那天我照常準備了幾張廢紙，整堂課下來卻沒有折一個印痕。

小陽老師說，今天第一次上課，我先給大家唱一首歌，然后再教你們好不好？

我們背著手張大了嘴巴，像一只只待哺的雛鳥，好！

然后她拉起了那個黑匣子，一陣悠揚的前奏之后緩緩地唱了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湖水是你的眼神，夢想滿天星辰，心情是一個傳說，亙古不變的等候......“

她的聲音如清風拂面，又如低語呢喃。我想，那大概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歌了。

而她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老師，她唱歌時候看向我們的眼睛里含著笑意又閃閃發亮，就像清晨薄霧散去的湖面。

于是，音樂課一躍成為我聽的最認真的課。

我后來知道，那個黑色的匣子叫手風琴，在我的童年里和后來的精靈球一樣擁有超凡的魔力。

而小陽老師則操控著這種神奇的魔法。

讓人如幻如狂，又如癡如醉。

可惜一星期只有兩節音樂課，每當下課鈴想起，我只能失落地看著小陽老師抱著神奇的手風琴離開我的視野。

那個發出奇妙聲響的黑匣子里到底藏著什么？成了我童年里最渴望得到解答的疑惑。

于是，懷著對拉一下那個黑匣子的無限渴望，我偷偷地溜進了教師辦公室。

六七點的時候教學區早已空空蕩蕩，教師辦公室的窗戶玻璃破了一個洞，是前兩天高年級的同學踢球所致，還沒來得及補，只簡單地遮了一塊桌布，我墊了幾塊磚頭，順利地鉆了進去。

手風琴就安靜地放在辦公室角落的桌子上，我的心情欣喜又緊張。

我終于親手摸到了這個神奇的黑匣子，它的外殼有一絲溫潤的涼。我學著小陽老師的樣子，把它掛在胸前。沉甸甸的，墜的我不由地彎下了腰。

我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樂聲并沒有我想象中的悅耳。于是，我又拉了一下，還真的挺費勁呢！

03

出來！我的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音，瞬間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出來！那人又喊了一聲，透過門縫，他的眼神無比凌厲。我就像一塊被擊碎的冰，徹底崩潰。

那人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以嚴厲著稱，平常我們見到他都要怯怯地繞開。盡管如此還是經常被他抓住各種把柄，罰站挨打。

那個年代的小孩子還不像現在這么金貴，家長最常跟老師交代的話就是，不聽話往死里打。

所以，如果我的童年有什么陰影的話，這位教導主任絕對是最可怕的一個。

兩年前，我因工作事宜回家鄉辦理證件，正好遇見此人，此時他已經是縣教育局的科級干部，雙鬢泛白，但仍然衣冠楚楚。

他對著我的信息看了好幾遍，問道，你是XX小學98級的？還記得我不？

我心說，呵呵，想忘記你還真是挺難的。

當時他堅定地認為我是來偷東西的，言辭間為學校里教出這種學生而感到無比憤怒。他的大聲斥責和我的委屈哭泣引來了很多住校老師的圍觀。

很快小陽老師也趕了過來，顯然，已經有人把事情的大致經過告訴了她。

她沒有理會老師們嚴厲地斥責，當教導主任不無得意地告訴她自己是如何抓住小偷，神勇保衛學校財產安全的時候，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他還是個孩子。

然后她彎下腰，用手指輕輕地刮了一下我臉頰，接著她又解開后腦勺扎著頭發的手帕，為我拭去淚水。

她應該是剛剛洗過頭發，離開了束縛，頭發潮濕地散落了下來，有一股好聞的讓人心曠神怡的香味。

我莫名地感覺到了安全。

或許因為我當時太過于委屈的心情，也或許是因為時間過去了太久，很多年以后，我根本無法想起小陽老師跟教導主任說了些什么。

我只記得那個嚴厲的男人揚了一下手，說，回去吧。事情就這么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而且，此后也沒有一個老師再提起過。

04

小時候，我總過得特別著急，急著上學，急著下課，急著去放飛機，急著長大。

有時候我甚至會偷偷地想，哪天我能長到像小陽老師那么大就好了，那樣我應該就能平視她湖水般的眼睛，或許也有能力保護她。

小孩子總容易高估長大的能力，以為只要長大了所有的夢想都能實現。

二龍說，我長大了要當一個飛行員，嗚~嗚~。他一邊用手比劃著，像是已經坐進了飛機駕駛室。

后來這小子從煙囪半腰上失足掉了下去，摔斷了一條腿，徹底斷送了自己的遠大夢想。他的哥哥大龍為了救他，被拽了下去，頭朝下，當場殞命。

而那天我因為要去干一件大事，缺席了放飛機的活動。

年前我碰見二龍，無意間聊起當年的慘劇，他無限感慨，說這就是命啊，你小子真他媽走運。

這是種很奇怪的心理，他不怨自己倒霉，而是有些嫉妒地認為我很走運。

或許這樣才真正算是長大了吧。

而就在慘案發生的兩個星期前，這對難兄難弟還在和我一起暢想如何向教導主任報仇。他們因為遲到已經連接三天吃到教導主任的耳光了。

我們想了無數種復仇手段，比如扎車胎，半路用彈弓伏擊，甚至計劃往他飯盒里拉一泡屎......只是我們都沒有最終決定實施的膽量。

大龍說，他太狠了，讓他知道是我們干的，肯定打死我們。他連小陽老師都敢打呢！

我聽得一激靈，問他，他為什么打小陽老師？

大龍說，我哪知道，反正我和二龍都看見了，就在他辦公室，脫了衣服，騎在身上打呢！

當然現在的我知道“騎在身上打”的真相肯定不是小時候想的那么單純，只是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得知，這到底是一種心甘情愿的孽戀還是另一種更悲慘的事實。

大龍和二龍慘劇發生的當天，學校里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幾個憤怒的女人沖進了教室，把正在上課的小陽老師狠狠地拖了出來。其中領頭的那個我們都認識，是教導主任的妻子。

于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眾目睽睽之下，小陽老師被這幾個兇悍的女人殘酷地凌辱。她們拼命地拽她的頭發，踢她的身體，嘴里咒罵著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的詞匯，比如，蕩婦，偷漢子等等。

而小陽老師的反抗顯得如此嘶啞無力。最后聞訊趕來的老師們結束了這場無恥的鬧劇。

而最應該出現的平時威風凜凜的教導主任，此時早已不知道躲到了哪里。

小陽老師拒絕了同事的攙扶，自己一個人緩緩地站起身，然后用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污漬。她看見不遠處錯愕地圍觀著的學生，嗓子沙沙地說了句，回去上課。

05

目睹這一切的我心里莫名地恐懼和悲哀。我甚至恨自己沒有強壯的身體，只能像其他同學一樣憤怒哭泣。

十分鐘以后小陽老師再一次走進教室，她的臉色如常，就好像剛剛只是摔了一跤。

她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頭發，在黑板上寫下“心愿”兩個字，說，我們把這首歌再練習一遍吧。

手風琴的前奏響起，她起了第一句，我們便開始合唱，只是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沒有了往常的整齊。

“我們都曾有過一張年輕而憂傷的臉，手握陽光我們望著遙遠，輕輕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長大間我們是否還會再唱起心愿......”

樂聲突然顫了一下，便戛然而止。

當我再次望向講臺，那雙曾經湖水般的眼睛深深地埋在她的雙手之間，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有些踉蹌地奪門而出。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天放學我拒絕了大龍和二龍去比賽放飛機的邀請，自己一個人在廁所后邊的角落里躲了很久，直到校園徹底變得寂靜。

我小心地避開任何可能出現其他人的地方，懷著莫名地憤怒和強烈的報復的欲望，悄悄溜到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附近。

一路上我撿了許多碎磚塊塞進書包，趁著夜色，把這間辦公室我能看見的所有玻璃統統砸了個稀碎。

然后我從學校后門的破洞里鉆了出去，一路狂奔。我忘了自己跑了多久，只記得自己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了。

那里是護城河的岸邊，長滿了青草。我閉著眼睛躺在上面，像在夢里的云端一樣飄忽。

我突然很確信自己正在長大，可是這種感覺不是欣喜而是恐懼，如同黑夜一般彌漫著把我包圍，而我卻什么也看不清楚。這種感覺讓我非常難過。

可是我沒有掉下眼淚，我記得那天同樣的夜空下，小陽老師的眼神清澈如湖水，倒映著滿天的星光。

她用手帕擦干了我的臉頰，語氣輕柔地說，今天的星星多么亮，你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