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散文《孤獨的牧羊人》

那時,我來到沙特阿拉伯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那是一個清晨,一個星期五的美麗的清晨。

湛藍(lán)的天空,似乎還飄浮著幾團白白的云彩,時而有小鳥從枝頭飛過,很有詩意的景色。

沙特阿拉伯的星期五是休息天。我突然想到,來沙特阿拉伯這么久了,卻未和沙漠里的駱駝?wù)者^相,而素有“沙漠之舟”美譽的駱駝是這里別具特色的一道風(fēng)景。

于是,邀兩名好友,帶著相機,向一片沙漠的深處走去。

翻過了幾座沙丘,走了很遠(yuǎn)的路程,卻也沒見到哪怕半只駱駝的影子。

太陽的光線逐漸強起來,我們的鼻尖沁出了汗珠。

腳步卻絲毫也不曾停下,又翻過了幾座山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點新的景象,有一片木頭的柵欄,里面喂養(yǎng)著一大群綿羊,旁邊有一個在沙漠中支起的簡易帳篷。

我們走近前去,一個牧羊人正在拌著飼料。

“Good? morning,? How? are? you?? My? friend!”我用英語同他打招呼。

他卻一臉茫然,嘴里在嘟囔著,分明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我用學(xué)到的一點點的阿拉伯語嘗試著與他交談,好在他總算懂阿拉伯語。

他邀請我們進(jìn)了帳篷,拿出飲用水來讓我們喝,我們盤腿坐在一張鋪在地上的氈毯上。我簡單地打量了一下,里面太簡陋了,在帳篷的一角有一張鐵床,那顯然是供牧羊人晚上睡覺用的。在床的對面的地下同樣鋪著一張氈毯,那是一張繡著穆斯林教堂的毯子,做工精細(xì),顏色也甚是鮮艷,這是整個帳篷里唯一的一件充滿著生機的毛毯了。帳篷的正中間,放著這張我們正坐著的有些骯臟、顏色早已褪卻的毯子,旁邊有幾只裝著飲用水的塑料桶,別的什么也沒有。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一本可供觀看的書(我擔(dān)心這位牧羊人不見得認(rèn)識多少字),甚至更連一小盆的花草都沒有,手電筒倒是有一把,灰頭灰臉地躺在那張床的下面。

由于整座帳篷離羊圈很近,帳篷里難免洋溢著一股羊糞的難聞的味道。

我們問起牧羊人是什么地方的人?他告訴我們他是蘇丹人,只有一個人在這兒牧羊,老板是沙特阿拉伯人,每隔十天半個月會來一次,帶來飲用水、蔬菜及糧食,當(dāng)然也肯定會帶來一些喂羊的飼料。

我們問起這位蘇丹人是否結(jié)婚,他一臉悵惘,顯然他不是很快樂。他告訴我們他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他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和親人團聚了。說話的時候,分明看見他的眼睛里噙著晶瑩的淚珠,他借口要去看看外面的羊,到外邊用衣袖擦了幾下雙眸,繞著羊圈轉(zhuǎn)了轉(zhuǎn)重又回來。

我突然感到鼻子酸溜溜的,這位來自蘇丹的牧羊人長得算不上端正,臉色黑黝黝的,我和他更是萍水相逢、無親無顧,我卻突然間對他關(guān)心起來。

他一個人睡在這茫茫沙漠里,如果偶然生病怎么辦?如果半夜有狼來怎么辦?他怎樣同家中的親人通電話(也或許他的家中根本就沒有電話)?孤獨的他一定很想念他的妻子孩兒,同樣的,他的家中的妻子一定也在牽掛著他,可能有時會站在村頭的樹下張望著,期盼著久別的丈夫。

我們又走到帳篷外,看到一輛三輪的機動車,車廂兩邊和上面都用帆布密封著,后頭是敞開的,里邊有食物油、洋蔥、大蒜、大米及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還有一罐液化石油氣和煤氣灶,車廂內(nèi)部的帆布被熏得黑黑的,這顯然就是牧羊人的廚房了。

我和牧羊人站在帳篷外,照了兩張合影,他一下子高興起來,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讓我下次給他送照片,他要把照片寄給遠(yuǎn)在蘇丹的妻子,他的妻子會很高興。我說沒問題,下次我一定把照片送過來。

我又照了羊圈和他的所謂的“廚房”,然后和他握手告別,他送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依依不舍。顯然的,沙漠之中,除了他的老板,他很少會遇到其他的人。

太陽光線很強,天氣非常炎熱。回程的路上,我沒有說一句話,我什么也不想說。同行的兩位朋友在談?wù)撝@位蘇丹人的孤獨和悲傷,語氣中充滿著同情和憐憫。

他們見我一言不發(fā),突然問我:“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連和妻子團聚的機會都沒有!”

我拭去額頭的汗,輕聲地說:“他肯定會很想家的,但為了生活,又有什么辦法呢?正如同你們和我,不也一樣可憐嗎?我們在可憐別人的同時,也恰恰在成為別人可憐的對象。”

兩位朋友若有所悟,都不言語了,可能我的話觸到了他們的痛處。

我的腦海里突然間跳出來一段話:“不是我在選擇命運,而是命運在選擇我。”好像是席慕蓉說的。

我們猶如棋盤上的棋子,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著我們的前途和命運。

那天晚上,那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在兩邊都是緑樹的草徑上獨自徘徊著。這個蘇丹人給我的心靈一次很大的震撼,我苦苦思索著生命和生活的意義。那時,滿天繁星、皓月當(dāng)頭。那時,我清楚的聽到樹上鳥巢里的鳥兒一家團聚的愉悅。那時,高高的天空中,有大雁在返家的路上歡快的啼鳴。

人生正如鐘擺,總在無奈和痛苦之間晃動著。

照片很快就沖洗出來了,我卻突然間的繁忙起來。我想等忙過這一陣子再去給那位蘇丹人送照片,因為我答應(yīng)過他,他要把照片寄回家。

又過了三四個星期,總算空閑了下來。同樣在一個星期五的清晨,有清風(fēng)輕輕吹拂的清晨,我一個人向沙漠深處走去,帶著照片和航空信封。

同樣越過了幾座沙丘,又到了那個牧羊人養(yǎng)羊的地方,我卻看不到帳篷,看不到三輪車廂的“廚房”,也看不到一只羊,更沒有看到那位黑黑的蘇丹人。

我看到的只是大片的羊糞,其他的東西都已不見。我茫然了,似乎是在做著一場夢。

顯然的,他遷移了,去了另外一個地方,這個地方的草已經(jīng)沒有了。

我徒步返回,手上捏著航空信封和照片。

回來的路上,我又累又渴,火一樣的烈日高高的照著。我感到疲憊、勞累、失望和懊惱。

那位牧羊人一定還在等我的照片,如果有他的地址,相信我也一定會把照片寄回到蘇丹他的家中。說這些,都是在為自己開脫了。實際上,都是因為我的骨子深處的懶惰,因為我的所謂“忙碌”的漂亮的借口……

那位牧羊人上次送我們走時的情景,重又浮現(xiàn)在眼前。

我默默看著自己同蘇丹人的合影,而心靈的河正如投下一粒石子,蕩起圈圈漣漪。

我依舊忙碌著,樹依舊綠,天依舊藍(lán),云彩依舊白白的。

這個世界上,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也都在發(fā)生著。

讀阿拉伯新聞得知:伊拉克、阿富汗、黎巴嫩每天都有硝煙,每天都有流血,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死去的人可能是某位妻子的丈夫,也或者是某位丈夫的妻子……

下雨了,淅瀝瀝,這細(xì)雨想必是云彩的淚水,那雷聲便是天空在呻吟。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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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一年后的一個傍晚,距離我們這里很近的一個叫JELA的小鎮(zhèn)上,一位魯莽的沙特阿拉伯司機駕車不慎撞倒一個黑皮膚的牧羊人,那司機肇事后竟駕車逃之夭夭。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傷者,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可憐的牧羊人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氣。

我忽然想,這被撞死的黑皮膚的牧羊人會不會就是我在《孤獨的牧羊人》中所遇到那位等著我照片的蘇丹人呢?我不得而知。但我很清楚一點,不管是不是他,總之,又有一個家庭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她的孩子沒有了父親。

晚上,還是晚上。我一個人走在漫無邊際的大漠中,風(fēng)里卷著沙,很遠(yuǎn)處有狼在嚎叫。我用力撕扯著自己的發(fā),一陣狂奔之后,我狠狠的躺倒在沙漠中,傻傻地看著天上的群星,和那一彎冷月,聽著自己的心在震顫著。

世界上有太多的無奈,我無法左右這個世界,我只能選擇孤寂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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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作者:阿偉,男,江蘇連云港人,建筑工程師,文學(xué)愛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文心社會員、美國海外文軒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江蘇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直堅持純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兼任《華東文學(xué)》散文編輯。

1998年離開中國,輾轉(zhuǎn)于東南亞、中東、北美洲之間工作和生活。1999年起發(fā)表文字,在新加坡《聯(lián)合晚報》、《新民日報》、《世紀(jì)風(fēng)》、《新華文學(xué)》,馬來西亞《清流》、《爝火》,澳大利亞《澳洲新報》、新西蘭《先驅(qū)報》、《新華文苑》、澳門《澳門日報》、美國《僑報》、《漢新月刊》、《海外文軒》、荷蘭《中荷商報》、印尼《訊報》以及中國國內(nèi)《北方文學(xué)》、《鄱陽湖文學(xué)》、《文學(xué)月刊》、《北都文藝》、《散文世界》、《未央文學(xué)》、《青春港》、《六盤人家》、《華夏散文》、《今日五蓮》、《新華副刊》、《參花》、《中國散文家》、《雨花》、《華東文學(xué)》、《陜西文學(xué)》、《大唐民間藝術(shù)》、《現(xiàn)代作家文學(xué)》、《連云港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上有散文、詩歌發(fā)表,有散文被編入新加坡及國內(nèi)一些文選,曾在新加坡及美國的征文比賽中獲獎。著有散文集《一紙書香》,2014年由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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