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雪落

夜里風(fēng)急,呼嘯著刮過來刮過去,像搜刮民脂民膏的軍閥,被風(fēng)吹光葉子的樹,光禿禿的站在黑夜里,沒有御寒的衣服,也沒有一盆火可以暖身,冷得吱吱嘎嘎作響。風(fēng)從墻壁縫隙里灌進來,蓋著兩床被子,金蓮摟著兒子也覺渾身冰涼。據(jù)晚飯時看黑白電視機上播放的天氣預(yù)報,她估摸著魚娘鎮(zhèn)就快下雪了。兒子吳淵出生后,每年她都從春天盼到夏天,從夏天盼到秋天,好不容易盼來了冬天,一場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住魚娘鎮(zhèn),然后在她心里留下廣袤無垠的白,儼然水墨畫里的留白。金蓮盼來的雪,是一場接著一場失落的雪,悲傷的雪,也是有苦說不出來的雪。每當(dāng)大雪來臨,她就站在村頭那顆被雷劈掉一半的苦楝樹下,任飄落的雪花落滿肩膀落白了頭,等待遠方的人回來。可白皚皚的雪地里除了幾只麻雀在覓食、土狗在奔跑外,就剩下零星的雪花于風(fēng)里搖搖欲墜。她暗暗祈禱著今年的雪不要這么早下呀,越晚越好,不下雪就更好了。只要不下雪等待就會遙遙無期,恰恰是遙遙無期,無限放大了希望,破碎才不會猛烈而來。經(jīng)歷了幾年的等待,那顆曾迫切的心已經(jīng)平靜如湖面,波瀾不驚,偶爾的漣漪,她會假設(shè):如果當(dāng)初能狠下心死活不讓男人吳喊海出遠門該多好?

吳淵拽著小拳頭睡得驚驚慌慌的,也不曉得夢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猛然一腳踢在了娘肚皮上。金蓮緩過神來,輕輕拿開那只胖嘟嘟的小腳,撫摸著他的背說,乖乖睡,乖乖睡,不怕,不怕。吳淵繼續(xù)嘟囔著嘴巴,呼呼地睡,或許他的世界沒有任何雜質(zhì),像瓦藍的蒼穹,他還是一朵很白很白的云。黑夜里,風(fēng)還是那樣緊,仿佛要把一座村莊連根拔起。金蓮躺下去,抱著兒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去。做了娘的女人,睡眠會很淺,神經(jīng)末梢上始終掛著鬧鐘,風(fēng)吹草動,即刻醒來,哪怕醒來后是虛驚,也會瞬間將懸著的心平穩(wěn)地放下,繼續(xù)睡去。金蓮也不列外,自從有了吳淵,特別是男人吳喊海不在身邊,她的睡眠就更淺了,淺到白晝毫無分別。金蓮睡著后就會做夢,夢境大同小異,十個夢有九個是關(guān)于吳喊海的,但每逢夢到吳喊海都像一場浩劫。吳喊海就是她命里的劫數(shù),這比那個叫潘金蓮的女人嫁給了武大郎還憋屈的劫數(shù):五年前金蓮雖早過了嫁人的妙齡,但提親的人險些踏破了金家的門檻,可沒有一個男人她看得上。金蓮父母時常在夜里感嘆,女娃家讀書多了就是禍事,早曉得就莫讓她去讀書了,真是越讀越“輸”。是的,金蓮讀過書——初中二年級。在那個剛剛醒來的時代,讀到初中二年級對于魚娘鎮(zhèn)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娃來說實屬難得,畢竟在那時,讀書仍然是件奢侈的事兒,許多男娃娃都不見得能讀到初中二年級。

金蓮遲遲嫁不出去并不像父母想的那樣是因為書讀多了,況且她不是讀書的料,雖然讀到初中二年級,但她頂多算是一個識字兒的人,那什么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英語的課,她聽得瞌睡蟲爬來爬去,兩眼皮輪番打架。在那些來提親的人中,不乏家底殷實之人,也不乏英俊瀟灑滿腹經(jīng)綸的人兒,但金蓮死活看不上。金母說,蓮兒,你到底要找個啥樣的人?咱們是農(nóng)村人,莫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哦。金蓮撇嘴說,我看上的人,窮的叮當(dāng)響我也嫁,我看不中的人,那怕是皇帝我也不嫁。金母聽完,搖搖頭,實在是拿金蓮沒轍。金蓮就快要跨進三十的門檻,在魚娘鎮(zhèn),莫說三十歲,就是二十歲還不嫁人的女娃都少見,嫁不出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女娃有問題;面對外人的猜疑,家人焦急像熱鍋上的螞蟻備受煎熬,倒是金蓮跟沒事人兒樣,該吃就吃,該趕集就趕集,該干活還干活,絲毫不覺得快三十歲了還沒嫁出去覺得恥辱。

這年秋天收割稻子最忙時,吳喊海出現(xiàn)了。吳喊海三十來歲未婚娶,他的情況恰好與金蓮相反,他非常想結(jié)婚有個女人知冷知熱,拾騰起爛包的家。著實太窮了,破破爛爛的房子,還蓋著從看牛坪割來的茅草,曾有人夸口說,吳喊海要是能找到女人,他愿意朝著吳家那破破爛爛的房子磕二十四個響頭。對于吳喊海來說,那蓋著茅草的房子都是銀行的,因為三年前妹妹要嫁人,為了遮丑,他不得不求村長吳剩狗擔(dān)保從銀行借出一筆錢來給妹妹置辦嫁妝。妹妹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人了,剩下的爛攤子,以及銀行那筆貸款,像一座山壓在了吳喊海的身上;后來,吳喊海迫于無奈,只得再借錢,買了一匹十分健壯的白馬,置辦了一輛馬車,靠給別人拉些東西換取微薄的收入。這樣說吧,別人趕馬車,賺得盆滿缽滿,而吳喊海因為仗義灑脫,行情最好的幾年也沒賺到啥錢,就賺到個好名聲。世間事,福禍相依,福來禍隨,禍至福難到。好名聲,畢竟不是貨真價實的票子,盡管十個人有九個說吳喊海好,大多停留在嘴巴上,心里則美滋滋地盤算又占了多少小便宜。噠噠的馬蹄在路上來來回回,帶給吳喊海的是他夢寐以求的女人——金蓮。那日吳喊海趕著馬車去河口鎮(zhèn)拉柴火,半道上遇到岔路口,他愣在那兒往左走不是,朝右行也不是,索性把韁繩拴在楓香樹上,去找個人問問。可等來等去,硬是碰不到人,吳喊海罵道,狗日的修路人凈整些沒卵用的岔路口。就在吳喊海焦躁不耐煩時,金蓮背著沉重的谷子緩緩而來,百來斤的谷子壓得她佝僂著背氣喘吁吁。吳喊海遠遠地看見金蓮背著谷子而來,像見到了菩薩,總算可以問問路了。吳喊海等金蓮走近了,問道,你曉得去河口該走哪個路口嗎?金蓮抬起頭,揩了把臉上的汗水,說你要去河口?吳喊海說,嗯。金蓮說,我家就是河口的,你跟我走吧。吳喊海說,你把谷子放在我的馬車上,我順路帶你回去。金蓮毫不推辭,把百來斤的谷子放在吳喊海的馬車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吳喊海解開系在楓香樹上韁繩,揮著小皮鞭,馬車咕嚕咕嚕朝河口駕去。微涼的秋風(fēng)涼絲絲地吹拂著金蓮的臉,她長長的頭發(fā)飄動著,不時遮住她的視線。吳喊海只顧著趕馬車,仿佛馬車上的金蓮并不存在,或者金蓮只是貨物。走了一段路,馬車顛簸得像在篩糠,顛得金蓮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差點就要吐了出來。金蓮說,慢點趕,我要吐了。吳喊海說,路不好,走起來顛來簸去的,再慢也沒用,要不停下來你休息一會?金蓮說,慢點就行。吳喊海拉緊韁繩,馬車慢了,還是顛簸,與之前不同的是顛簸慢了點。金蓮覺得好受多了,她望著吳喊海的背影,竟然有了親切的感覺,到底這種親切感是啥樣,她自己也答不上來。婚后很多次翻云弄雨后吳喊海就會問金蓮,你到底看中我那點?金蓮枕在他手臂上說,半毛錢彩禮沒花就撿了女人,得了便宜開始賣乖了?吳喊海說,難道是蒼天可憐我,白白把你送來了?金蓮使勁捏了吳喊海一把,癩蛤蟆就是懶蛤蟆,吃了天鵝肉還嫌?xùn)|嫌西。

吳淵揉著眼睛,哭兮兮地喊,娘,娘。

金蓮醒來,邊擦吳淵眼角的淚邊問,乖淵兒,怎么了?吳淵還是哭兮兮地說,褲子濕了,我好冷。金蓮用手去摸吳淵的褲子,果然是濕漉漉的,心里又氣又無奈。別人家的娃,夜里要尿尿都知道喊,而吳淵則是等到尿濕褲子了才喊。金蓮給吳淵換褲子的時候總會想起那條瘦骨嶙峋、兇神惡煞的黃狗。如果不是黃狗朝兒子尿尿的地方咬了一口,兒子現(xiàn)在也不會落下尿床的毛病。換完褲子,金蓮憐憫地摟著吳淵,哄他繼續(xù)睡覺,而她已經(jīng)睡意全無,窗外還是黑漆漆的,風(fēng)依舊呼嘯,有狗在瑟瑟叫喚。這時老光棍爛皮鞋養(yǎng)的那條黃狗闖進了金蓮的腦海。

黃狗不是條好狗,像爛皮鞋不是好人,簡直扎堆在一起。吳喊海出遠門后,吳淵還在金蓮懷里吃奶時,爛皮鞋就老愛往吳家跑,有事沒事都賴著去,雖然是大白天,可他那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神仿佛能把女人的衣服看破,剩下赤條條的身子露于面前。最初時金蓮毫無避諱,畢竟是有個娃的人,沒有了待字閨中的含蓄,況且又是在自己家奶孩子。爛皮鞋來的次數(shù)多了,謠言就在鄰里之間迅速發(fā)酵,甚至傳出金蓮耐不住寂寞,連老光棍都偷了。忍無可忍后,金蓮先是叉著腰桿跟嚼舌根的婦女大吵一架,然后不顧?quán)徖锴槊婺弥说锻{爛皮鞋膽敢再跨進吳家一步就要砍死他。爛皮鞋被制服住了,他養(yǎng)的那條黃狗卻大搖大擺地流連于吳家,有時還會蹲在院子里怡然自樂地舔毛,儼然把吳家當(dāng)成了自己的領(lǐng)地。吳淵被黃狗咬時才三歲多,大夏天的穿著開襠褲踉踉蹌蹌地走路。那天下午,黃狗跑到吳家院子里曬太陽,尾巴長長地擺在地上,吳淵也在院子里追趕蝴蝶,玩得忘乎所以,不慎踩在狗尾巴上;受到傷害的黃狗,猛然把尾巴掙脫出來,露出鋒利的牙齒,朝吳淵撲過去,恰好咬在他尿尿的地方。金蓮沖出門來到院子里,看見吳淵尿尿的地方有兩顆牙齒印,抄起立在旁邊的鋤頭朝黃狗打去,黃狗跑慢了,鋤頭砸在狗腦袋上,或許是她用力過大,黃狗掙扎了一番就斷了氣。

黃狗被敲死,老光棍爛皮鞋不依不饒了,使出渾身爛點子,不僅讓吳淵白挨咬了,還讓金蓮賠了狗錢,他吐口唾沫數(shù)著錢提著死掉的黃狗笑瞇瞇地回家了;金蓮賠錢后帶吳淵去魚娘鎮(zhèn)防疫站打狂犬疫苗,吞下委屈的她暗罵道,吳喊海,有人欺負你婆娘兒子,你狗日的都不回來,瞎了眼睛我才偷偷瞞著父母跟你跑了,來遭活罪。

金蓮早早起床了。今天她要帶著吳淵回娘家去,前幾天娘家托信來,讓她回去,具體沒說什么事。金蓮從柴堆里拿來松針放在火盆里引燃木炭。木炭明晃晃的,冒著火星,啪啪的響。她坐在火盆邊梳完頭發(fā),拿著吳淵的衣服褲子襪子放在火邊烘熱,然后拿到床邊放到被窩里等小家伙醒來。吳淵醒來揉著眼睛,伸出兩只胖嘟嘟的手,娘,冷!金蓮說,穿上衣服就不冷了。金蓮抱起吳淵,給他一件一件穿衣服褲子,穿完又抱到火盆邊摟在懷里烤火。吳淵扯著金蓮的頭發(fā)玩,把她剛梳好的頭發(fā)弄亂了。金蓮說,別鬧,把手烤熱了,然后我們?nèi)ネ馄偶摇菧Y問,為什么要去外婆家?金蓮說,外婆想你了,你不想外婆嗎?吳淵搖搖頭,不想。金蓮說,外婆白疼你了,你穿的衣服都是外婆給你買的。吳淵說,還是不想外婆。金蓮說,那你想誰?吳淵說,我想爹,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有爹,他們說我沒有。金蓮差點落淚了,說你爹掙錢去了,很快就回來了。吳淵說,他回來了我要騎大馬,要他送我去讀書。金蓮說,好,讓你爹把你供起來都行,小祖宗,坐好來,我去燒水洗臉然后去外婆家。

吳淵走了小段路就縮著腦袋耍賴皮要背了。金蓮背著吳淵,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緩慢的走,冰涼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褲管。風(fēng)拂過,卷起落葉,也卷起金蓮的頭發(fā)。到達魚娘鎮(zhèn)橋頭時,金蓮瑟瑟發(fā)抖,像落水的雞。拖拉機、農(nóng)用車來來回回,可遲遲等不到載客的班車。等來一輛班車吧,司機說小娃也要收半價。金蓮問,為什么平時不收哩?司機說,天熱時,人都喜歡走路不坐車,座位空著也是空著,現(xiàn)在坐車的人多,自然要收半價了。金蓮說,我抱著他,不要兩個座位。司機丟掉煙蒂說,坐還是不坐?金蓮猶豫了會,決定還是坐吧,畢竟天太冷了,大人受得了,小孩就遭罪了。金蓮拿出錢遞給司機說,到河口鎮(zhèn)。司機打開車門,快點上來。上了車,從車頭到車尾,座位上空空蕩蕩的,鬼影都沒有。金蓮覺得遭騙了,想說卻如鯁在喉,活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車窗上一層層薄薄的霧把窗外的山野點綴得朦朦朧朧的。吳淵伸出手指在車窗上畫來畫去的。金蓮問,畫的什么呀?吳淵說,太陽公公,大紅花,還有好多好多草。金蓮瞪大眼睛看了半響才看出些意思來,仿佛車窗上的太陽公公真的能發(fā)出暖暖的光,照耀在她身上,這幾年來或許吳淵就是她的太陽,她就像一株向日葵耗盡所有。除了等吳喊海回來,就是圍繞著心中的太陽轉(zhuǎn)。吳淵掙脫金蓮的懷抱自己站著,一手扶著座椅,一手繼續(xù)在車窗上畫畫,透明的玻璃和薄薄的霧成了他的樂園。

金蓮?fù)崎_一指寬的縫隙望向窗外,大霧籠罩了魚娘鎮(zhèn),這個邊陲小鎮(zhèn)在云里霧里,氤氳成不可名狀的影兒。班車往西行,去娘家的路,只隔了三個鎮(zhèn)子,但這三個鎮(zhèn)子像三座泰山,嫁給吳喊海后,金蓮很少路過這三個鎮(zhèn)子前往河口鎮(zhèn)回娘家,每次都是金蓮娘實在太牽掛女兒跟外孫了,便不顧路途蜿蜒盤旋,坐車去魚娘鎮(zhèn)。金蓮在顛簸的車上,回憶起吳喊海的馬車,當(dāng)初吳喊海就是用馬車把她接到魚娘鎮(zhèn),用趕馬車賺來的錢照相扯了結(jié)婚證;后來吳喊海要外出闖蕩,便把馬車卸在院子里,白馬折價賣給了鄰村人,一半的錢留給了金蓮,另一半的錢就成了他跨越幾個省的盤纏。

在蜿蜒盤旋的公路上,班車一下上山,一會下山,一會拐彎,一會下坡,反正路無半里平,加上道路是砂石鋪的,霧又太大,班車開得比蝸牛還慢。司機叼著煙,罵罵咧咧,撞鬼了,霧那么大,坐車的人賊少。金蓮問,師傅,還要好久到河口鎮(zhèn)哦?司機說,碰到大霧天氣,四個輪子的車還不如兩條腿跑得快,怕是要中午才到。金蓮說,平常兩個小時就到了,鬼天氣凈折磨人。司機說,要是下面兩個鎮(zhèn)沒人上車,我這趟跑下來油錢都不夠哦。金蓮不搭腔了,暗想叫你騙人,活該賠錢。

吳淵玩累了,跑到金蓮懷里,呼呼地睡了。金蓮握著他冰涼的手,盡量讓他睡得舒坦些。這個時候,金蓮才開始想娘托人帶信來讓他回去有什么事。翻來覆去的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自打她嫁給吳喊海后,娘家基本上她是不需要幫襯啥的,一不缺錢,二不缺糧,爹娘無病無痛,還有弟弟金奎陪在身邊。娘托人帶信讓金蓮回家之前也有過一次,那是金奎娶媳婦的時候,后來就從未有過,包括金奎兒子滿百日時。

或許是昨兒夜里睡不安穩(wěn),在搖搖晃晃的班車上,金蓮把頭挨緊吳淵也睡著了。班車什么時候抵達河口鎮(zhèn)的,金蓮?fù)耆恢獣裕緳C扯大嗓子喊,喂喂,河口鎮(zhèn)到了,該下車了。金蓮才睜開眼睛,正準備抱著吳淵站起來時,雙腳已經(jīng)麻木了,根本站不起來。金蓮說,師傅等會兒,我腳麻了站不起來。司機說,那你先坐會吧,我也要去買包煙,媽的,跑一趟剛好夠買包煙,今天撞鬼了。金蓮說,馬上就下車,馬上就下車。

吳淵跟金奎的兒子在院子里,掰石縫里的冰溜子,雙手凍得通紅。那長長的冰溜子晶瑩剔透,他們放在嘴里舔舐著,寡淡無味,卻也十分歡脫。有了小伙伴,吳淵就不黏著金蓮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呵著紫芽姜般的手掰冰溜子,把幾只母雞追得魂飛魄散。金蓮坐在屋子里,跟娘一起烤火,拉家常。金奎媳婦李花花也坐在旁邊編織毛衣,時不時的說幾句話。可拉了半響話了,金蓮還是不知道娘讓她回來干嘛。金蓮問,娘,你讓我回來有什么事嗎?金蓮娘說,一年半載見不著,你也不來回來,我就捎話去喊你回來住幾天,大冬天的也沒得什么農(nóng)活忙。金蓮說,回來還不是怕你們操心。金蓮娘說,挨千刀的吳喊海,今年又不回來?金蓮說,不曉得,沒信回來。金蓮娘聽得窩火,哪有把妻兒丟在家里,幾年不管不問的理兒?恐怕只有吳喊海做得出來。若早些年,她會數(shù)落金蓮當(dāng)初不聽話自討苦吃,外孫都這么大了,她便把話咽了回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好壞全憑自己趟。

這次叫女兒回來,金蓮娘確實另有目的,可以說是預(yù)謀很久的。她不忍金蓮如此遭罪下去,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一個婦道人家硬是要撐起那茅草蓋的家,還要每年給吳喊海借的高利貸還利息,日子艱辛可想而知。怎奈金蓮就是一頭犟驢,認定的事情就死磕,甭說吳喊海幾年不回來,就是一輩子不回來她也會把吳淵撫養(yǎng)成人。金蓮娘以前拐彎抹角地托人勸過金蓮另擇人家改嫁,受托之人反而被金蓮潑了冷水,幾回合下來,無人愿意再咸吃蘿卜淡操心——管著屁事。她為了女兒,也就擱下老臉,親自上陣了,她編造一個謊言,一個利于目的順利實現(xiàn)的謊言,一個讓金蓮心灰意冷的謊言。金蓮娘問,你當(dāng)真沒有吳喊海的下落?金蓮說,哪有嘛,有我就去找他了。金蓮娘說,不用找了,挨千刀的吳喊海當(dāng)了陳世美。金蓮問,娘,你在說些哪樣哦,吳喊海窮的叮當(dāng)響,鬼才看得上他,當(dāng)啥陳世美,我看是想得美吧。金蓮娘說,有人在惠東看到了吳喊海跟一個四川的女人鬼混。金蓮問,還有呢?金蓮娘說,吳喊海在惠東偷雞摸狗過活,那個女人在發(fā)廊里陪別的男人睡覺。金蓮噙住淚水,老老實實的吳喊海怎可能會取偷雞摸狗,怎可能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在一塊?金蓮說,喊海不是那樣的人。金蓮娘說,人心隔肚皮,吳喊海要是沒變壞,怎幾年不回來看看,他又沒找鐵匠打個鐵喉嚨管,錢掙得完?李花花說,大姐,你莫幫姐夫說話了,他要是心里有你,哪怕是討飯這兩年也該到家吧?不回來就說明他壓根沒這個家,沒有你跟吳淵了。金蓮娘說,吳喊海都拋家棄子了,你何苦守著那破窯窯。

是呀,沒有男人的家始終搖搖欲墜,沒了脊梁。自從吳喊海外出闖蕩后,金蓮受盡了村里的欺壓,連老光棍爛皮鞋都敢舔著臉皮想渾水摸魚,把她當(dāng)成寡婦戲弄。在村里,金蓮盡量壓彎腰桿,把頭努力往下低。有這么個事讓金蓮覺得,吳喊海是一座山,是她的山,更是吳淵的偉岸:時值初冬,天氣轉(zhuǎn)冷不久,吳淵還在讀幼兒園。幼兒園離家不遠,所以年幼的吳淵每天都是跟村口李秋的女兒李曉瑩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的。那日早上,吳淵死活不愿意穿毛衣,金蓮沒轍只好把五毛錢塞到他手里說,不穿毛衣可以,可這五毛錢只能買湯粉吃,不能買奶糖啦冰糖葫蘆啦。吳淵背著小書包,樂呵呵地握住五毛錢,盤算著今天可以買橡皮泥玩了,快活得像一只快樂的小貓蹦蹦跳跳上學(xué)去了。至村口,吳淵砰砰敲李秋家的門,喊李曉瑩,上學(xué)去啦。李曉瑩娘開門,讓吳淵進去,李曉瑩還在穿衣服。李曉瑩娘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往她身上套。李曉瑩娘問,吳淵咋不穿毛衣呀,這么冷的天。吳淵說,我不喜歡穿。李曉瑩說,怕是沒得毛衣哦。李曉瑩娘說,鬼崽崽亂說。李曉瑩說,他爹都沒有,班上小朋友都這么說。吳淵立在那里,像一個稻草人,他把五毛錢塞進口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邊咬指甲,故意咬了一口肉。吳淵晚上時把李曉瑩說的全盤轉(zhuǎn)敘給金蓮,還說,明天我要穿兩件毛衣去上學(xué),要是爹能送我去一次就好了。金蓮眼眶濕潤,把頭轉(zhuǎn)開后,淚水像黃豆?jié)L下山,重重砸在地上。

金蓮說,吳喊海只要沒回來跟我離婚,我就得給他守好破窯窯,撫養(yǎng)好兒子。

金蓮娘說,哎,你就是死心眼,活該遭罪。

金蓮說,娘,你讓我回來就是為了數(shù)落我?沒什么事我明天就回去了,家里豬呀雞呀都是讓王大娘幫忙喂的。

金蓮娘說,你該找個靠得住的男人過活。

金蓮問,不會是鼓搗著給我張羅對象吧?

李花花說,娘就是這意思,莫活受罪了。

金蓮說,不行不行,你們這不是瞎來嗎,沒離婚我就還是吳喊海的女人,這樣做是犯法的,何況我也沒那心思。

李花花說,犯哪樣王法了,大不了到法院起訴,要求強行離婚。法律都規(guī)定了,夫妻分居一年以上就可以離婚。

金蓮說,我說不行就不行,再說我現(xiàn)在就回魚娘鎮(zhèn)了。

金蓮娘說,人家今晚就來家里,管他行不行,好歹要見見吧,我也就幫忙搭個橋,為娘的總不會拿把刀架在親閨女脖子上逼你答應(yīng)吧。

金蓮說,那我明早回去。

金蓮娘堆滿褶皺的臉上露出笑容,金蓮雖然說明早就要回魚娘鎮(zhèn),但她的目的仿佛就已經(jīng)完成了,等今晚人家來了,跟女兒見了面,成不成就看天意了。看得出,金蓮娘對這個介紹給金蓮的男人很滿意,符合女婿的標準。聽兒媳李花花說,那人叫龍隱,人才魁梧,開著一輛班車跑客運,不愁吃,不愁穿,但天不遂人愿,兩年前他媳婦喝農(nóng)藥,還沒到醫(yī)院就被黑白無常帶走了。媳婦死后,倒是有很多媒婆給他說媒,可姑娘聽到他死去的媳婦是喝農(nóng)藥死的,還有兩個娃,多殷實的家底也沒能捕獲姑娘的芳心,見一面之后就無下文。龍隱相親了幾回,皆因媳婦的死因而泡湯,他懶得解釋,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年幼的兒女尚有父母幫忙看管。在別人看來,龍隱媳婦死了也不讓他安生,可外人哪里曉得,可怕的宮頸癌折磨一個年輕女人的場景,簡直痛不欲生,一瓶敵敵畏賽過玉皇大帝的瓊漿。從媳婦患病到悲慘離世,龍隱都是啞巴吃黃連,大把大把的錢灑在了省醫(yī)院,換來的是媳婦病情惡化。如果相親時,龍隱解釋道,媳婦患宮頸癌,不堪折磨才走上絕路的,姑娘的態(tài)度或許會好轉(zhuǎn),可他偏偏選擇沉默,為自己生命里的另一半獨攬罪責(zé),撕開一個人死去的面紗是可恥的。

龍隱跟著媒人張巧嘴踏進金家的門,在人群中看到金蓮,臉突然就紅了。這不就是白天坐車的那個人嗎,她怎么會在這里,悔不該黑著心多收人車費吶,或許今晚的相親就會毀在她手上。魚娘鎮(zhèn)流傳著,十個說客不如一個奪客,說的就是哪怕九十九人說你好,終究會敗于剩下的一個人說你壞。龍隱吸了口冷氣,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了。金蓮?fù)瑯幼⒁獾剑矍暗凝堧[就是那個欺騙她車費的人,但她更清楚這也是娘給她介紹的對象。

李花花熱情招呼著龍隱,端茶倒水,發(fā)煙派糖的。金蓮娘樂呵呵地合不攏嘴,顯然她很看好龍隱,比起挨千刀的吳喊海不曉得強多少倍,而在金蓮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比吳喊海差百倍的人,壓根入不了她的眼睛。媒人張巧嘴吃了幾顆糖,抓準時機,單刀直入,以她那三寸不爛之舌開始了牽線搭橋的絕活。魚娘鎮(zhèn)的媒人講究見人說人話,見鬼聊鬼語,瘸子拐子麻子都能說成賽過貂蟬楊貴妃,甚至很多時候亂點鴛鴦譜也能搞成事。

張巧嘴對金蓮娘說,這就是跟你說過的龍隱,前些年開班車專跑省城,現(xiàn)在也還開班車在周邊鄉(xiāng)鎮(zhèn)跑。

金蓮娘說,好得很。

張巧嘴說,哎呀,這就是金蓮吧,還是這么漂亮。

金蓮說,娃都讀幼兒園了,漂亮個鬼,說出去別人要笑掉大牙的。

張巧嘴仿佛知曉金蓮不僅不上道,反而給了她一個下馬威,挖了陷進讓她跳。好在張巧嘴像縱橫家,說媒幾十年,什么場面沒經(jīng)歷過,她都應(yīng)對自如。張巧嘴說,有了娃就不能說漂亮了?莫說有一個娃,哪怕有幾個娃了像你這樣天生的美人坯子也一樣漂亮。金蓮被張巧嘴堵住了嘴,她曉得媒人肚子里裝的話能裝堵斷一條河流。就在這時,吳淵轉(zhuǎn)到龍隱背后,扯他的衣服,說開車車。原來吳淵還記得今天是坐龍隱的車來的。龍隱逗他,你要開車車?吳淵嗤嗤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塑料車玩具,說我有車,不給玩。龍隱說,明天我?guī)闳ラ_好大好大的車,好不好?吳淵說,我開車帶娘,不要帶你。龍隱微微笑,看吳淵津津有味地玩那軟軟的塑料車玩具。

張巧嘴說,金蓮,這就是你兒子吧?

金蓮說,是嘞。

龍隱徹底悔恨了,原來今天載的人就是相親對象。天下事咋能如此巧合,前幾天張巧嘴跟他說,金家有個離過婚的女子帶著一個兒子,問他愿不愿意去看看,他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鬼曉得,今天在魚娘鎮(zhèn)就撞見了,還宰了人家錢。龍隱暗暗想,看來今晚就不該來,還不如窩在家里喝幾口小酒自在。

金蓮看著龍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呀。

龍隱渾身不自在地說,誤——會,純屬誤會。

金蓮說,明早回去還坐你的車,小娃不收半價吧?

龍隱說,大人小娃都免費,我明早還在今天你下車那等你。

張巧嘴說,原來你們認識吶?

金蓮說,早上我從魚娘鎮(zhèn)回娘家坐的就是他的班車。

張巧嘴說,看嘛,那么多車偏偏就上了龍隱的車,有緣嘛,真是無巧不成書。

李花花打趣道,咋樣嘛,我大姐不差哈。

張巧嘴說,賽過七仙女,好得沒話說。反正雙方都見著了,彼此也算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了,接下來就看你們自己了,有緣就千里來相會,沒分就八竿子打不著。反正明早金蓮還要坐他車回魚娘鎮(zhèn),路上可以好好聊聊。現(xiàn)在有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在,年輕人也施展不開,藏著掩著的。

金蓮娘說,可以的,可以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比我們那時。

龍隱張巧嘴起身,回去了。金蓮娘迫不及待地問金蓮,這個龍隱咋樣嘛?金蓮說,人模狗樣,還能咋樣?金蓮娘說,鬼崽崽,娘是問你覺得他怎么樣,看得上不。金蓮說,娘呀,你就莫操心了,就算看上了也嫁不成。金蓮娘說,胡說。金蓮說,吳喊海下落不明,你就張羅給我相親,哪有你這樣做丈母娘的。金蓮娘氣不打一處來,說還不是為你好,吳喊海有那樣好,值得你黃泥巴堵心臟,死死守著不放。李花花說,大姐,世道變了,離婚也不是丟人的事,你顧忌什么呀顧忌,一輩子好快就沒了,何必苦了自己。金蓮說,我愿意。李花花搖頭,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金蓮娘說,你愿意,我還不愿意哩,你看看這幾年你過的啥日子,為娘的人看到都心痛。金蓮鼻子酸楚,抱著吳淵說,昨晚沒睡好,我先去睡了。金蓮抱起吳淵轉(zhuǎn)身去了臥室,金蓮娘頓時沉重起來,不聽話,娃兒這么大了脾氣還是那樣倔強。李花花說,待會你再好好勸勸她,她一人受罪,攪得大家都不安生,跟著難受。

金蓮已經(jīng)忘記多久沒跟娘睡在一塊兒了,現(xiàn)在娘就躺在她旁邊,中間隔了吳淵,但娘的溫暖翻越千山萬水,點點滴滴,滴滴點點溫暖著她。金蓮想哭,說不出緣由,就是想哭,淚水在眼睛里轉(zhuǎn)了幾圈,然后被她咽了回去。金蓮娘摟著外孫吳淵說,金蓮吶,能理解為娘的苦嗎?金蓮說,養(yǎng)兒才知父母苦,我早就能理解了。金蓮娘說,你只理解到一半兒。金蓮說,還有什么?金蓮娘說,自打你嫁給吳喊海過了一天安生日子嗎?雖然路是你自己走的,但娘看著你這幾年苦苦撐起那破爛的家,想起來就忍不住落淚。世上估計難以找到像我這樣的娘了,拐彎抹角地鼓動女兒在未離婚的情況下就去找另外的男人。金蓮說,不怨娘,只怪我命比紙薄,前世欠了一屁股債,今生來給人當(dāng)牛做馬還。金蓮娘說,我不干涉你,什么都由著你自己去挑選,這次你要聽娘的話,龍隱是個不錯的人。金蓮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著實沒了那份心。金蓮娘心涼了半截,眨巴著眼睛,淚水就出來了,她握住金蓮的手,什么都沒說,卻又仿佛這一握就把千言萬語說盡了。母女連心,一顆心望向月亮,一顆心看到生活艱難的折磨,那么遠,又那么近。想到娘如此煞費苦心,金蓮曾心軟過,讓她反悔的不是龍隱多收了她的車費,而是她怕另嫁他人后吳淵會受罪,因為大部分男人都渴望當(dāng)父親,卻沒有一個從心里情愿當(dāng)繼父的,替別人養(yǎng)兒子嘛就等于延續(xù)別人的香火斷了自己的種,何況龍隱死去的媳婦為他留下了兒子。

整個夜晚金蓮都在想?yún)呛昂#y道他真的拋棄妻子當(dāng)了陳世美?吳喊海呀,就算你不要我了,你回來把話說清楚呀,躲躲藏藏的何年何月才是個頭?朦朦朧朧的夢靨里,有個人在遠方喊她,金蓮,金蓮,金蓮,你還好嗎?金蓮四處打探,也看不清是誰在喊她,霧氣太重,壓根看不清,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金蓮奔跑著,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趟過一條又一條的河,喊她的人永遠在遠方,留下一團模糊的影子。

天剛露出亮縫,金蓮就起床了。金蓮娘問,起這么早干嘛?金蓮說,今兒回魚娘鎮(zhèn)。金蓮娘說,難得來,多住些日子。金蓮說,不了,等正月里再來好好住上一陣子。金蓮娘說,不曉得要等到哪年正月了。金蓮說,我不來,你也可以去嘛。金蓮娘說,那吃了早飯走。金蓮說,不吃了,中午難等車,我怕吳淵會冷感冒。金蓮背著吳淵走的時候,金蓮娘將一百塊錢塞到吳淵口袋里說,外婆給你的零花錢,要聽娘的話哦。吳淵揮揮小手,乖巧地說,外婆,我走啦。

果然龍隱就在昨天金蓮下車的地方等。車上坐滿了人,唯獨空了副駕駛室的位置出來,任憑乘客坐滿催,龍隱就是不發(fā)車,還說要是趕時間就坐另外一班車,我實在是有事。可是鄉(xiāng)鎮(zhèn)班車發(fā)車時間并不固定,全憑司機的心情來,高興就多發(fā)幾班,不樂意了整天都不出車。有乘客說,你這是店大欺客。龍隱說,耽擱你們這么多時間,那我每人退一塊錢車費給你們了。乘客說,等吧,等吧,等到中午你可就要免費讓我們坐車了。龍隱說,再等半個鐘,一定發(fā)車。看到金蓮母子遠遠的過來,龍隱按響了車喇叭。金蓮上了車,坐在龍隱旁邊,掏出錢,給車費。龍隱說,說了免費就免費,不僅現(xiàn)在免費,以后都免費。金蓮簡單明了地說,昨晚就當(dāng)交了朋友。龍隱說,朋友坐車還給錢吶。金蓮悻悻地把錢放回去,車突突突突在蜿蜒盤旋的路上行駛,顛過來簸過去,像在坐過山車。龍隱問,你男人呢?金蓮說,外出闖蕩五年未曾歸家,是死是活都不曉得。龍隱說,那你家里讓你相啥親哦。金蓮說,那是我娘的主意,怕我活受罪唄。龍隱說,一個女人五年來獨自操持一個家還要撫養(yǎng)小娃不容易吶。金蓮說,熬過來就好啦。龍隱說,日后有什么困難說聲。金蓮點點頭,然后扭頭去看窗外的移動的群山。

車至魚娘鎮(zhèn),金蓮下車時,龍隱把一大包吃食塞給了她,說給小娃買的。推辭不過,金蓮只好收下。望著龍隱開的班車漸漸遠去,消失在拐彎處,金蓮才想起有些話沒跟他說清楚。也罷,說不說都沒關(guān)系了,反正萍水相逢后必將是柳暗花不明。魚娘鎮(zhèn)的天很陰沉,烏云密布,風(fēng)極度寒冷,河面上都冒著熱氣,像一只巨大的蒸籠在熱氣翻滾。

難道真要下雪了?金蓮自言自語。

因為恰逢魚娘鎮(zhèn)趕集,金蓮下車后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集鎮(zhèn)。趕集是魚娘鎮(zhèn)最熱鬧的時候,加上這個季節(jié)是農(nóng)村人相對比較閑的季節(jié),所以街上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不絕于耳。金蓮拉著吳淵從街頭到街尾,漫無目的地逛,中途給吳淵買了一雙棉鞋,更多時候她是在人群中找一個熟悉的人——吳喊海,萬一他久在人群中哩?擦肩而過的人,并沒有一個是吳喊海,甚至相似的也沒有。逛累了金蓮就帶著吳淵去粉館要了一碗粉,吳淵很喜歡吃,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她心里很自豪,覺得兒子就是上天對她的恩賜。

金蓮回到家,天完全黑了。廣袤無垠的天空悄悄的開始安安靜靜的下雪了,雪花在空中舞著,像一瓣一瓣的梨花飄飄而下,點綴著著死氣沉沉的夜晚。金蓮并不知道下雪了,她正坐在火盆邊摟著兒子邊烤火邊看電視。黑白電視機雪花片片,基本看不清人影兒,只能聽聲音。電視里放的是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的大結(jié)局,唐僧師徒功德圓滿,如愿取得真經(jīng),金蓮想大費周章的去西天求取真經(jīng)有啥意思,好比她不能理解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背井離鄉(xiāng)前往沿海一帶缺了胳膊少了腿,甚至搭了命,也沒能改變命運的根由。

突然有人敲門,金蓮把吳淵放在凳子上,問誰呀?敲門的人不說話,金蓮開始緊張起來,難道村里的光棍漢又來搗亂來了?她溜到廚房拿來菜刀,放在離門不遠的凳子上,然后去開門。

門,吱嘎開了,又砰地關(guān)上。

敲門聲更急促了。金蓮淚水如雨,嚎啕大哭,嚇得吳淵也跟著哭了起來。金蓮說,你還曉得回來?

吳喊海說,你開門,聽我給你說。

門開了,吳喊海提著包進了家門,他把一只手放在金蓮肩上說,我們的兒子都這么大了?

金蓮擦拭了眼淚,看見吳喊海身上有零星的白,那是雪,雪落在吳喊海的肩膀上頭發(fā)上。金蓮說,你還曉得回來?雪落了多少年了。

吳喊海說,五年了,我年年盼月月盼天天盼,就盼著能早點回來。

金蓮說,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不回來?

吳喊海說,我看見城里人活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且風(fēng)不吹雨不淋,天冷有暖氣,天熱有空調(diào),我就不甘心。我吳喊海憑什么就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活?俗話說,富貴險中求,五年來我天南地北地跑就是為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活。

金蓮說,什么工作需要天南地北跑,現(xiàn)在你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了?

吳喊海打開包,里面塞著的全是錢,他露出詭異的微笑說,有了錢當(dāng)然就可以在魚娘鎮(zhèn)風(fēng)風(fēng)光光了,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錢換不回來的東西,當(dāng)然除了長生不老。

金蓮狐疑道,你到底在外做什么?

吳喊海湊到金蓮耳邊,悄悄地說,拐賣婦女兒童。

金蓮聽到拐賣婦女兒童,以為是聽錯了,她說,把婦女兒童當(dāng)牲口販賣?

吳喊海得意的說,差不多吧。

金蓮徹底死心了,日思夜想的男人居然做了人販子,干著喪盡天良的勾當(dāng)。這遠比拋棄妻子做了陳世美更令人齒寒。那個趕馬車時仗義疏財?shù)膮呛昂#锌诮员膮呛昂>尤幻林夹淖隽巳素溩樱迥陙淼然貋淼木褪且粋€變成惡魔的男人,為了貪婪的惡念不惜將他人推下火坑。

金蓮撲向吳淵,把他抱得緊緊的,仿佛吳喊海要虎毒食子,連親生兒子都拿去賣了。金蓮借著弱弱的燈光看見門外確實雪花滿天飛,此刻,她的心卻比雪花更冰冷。

雪落了,雪終于落了,像塵埃終于落定,明早的魚娘鎮(zhèn),一定會是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那些光禿禿的樹終于可以蓋著厚厚的棉被睡一覺了,再也不怕寒風(fēng)瘋狂地呼嘯了。

雪落得猛烈,猛烈得讓金蓮顫顫巍巍,過了許久,她噙滿淚水冷冷地說,吳喊海,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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