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長我一歲,我們從小形影不離,一起干過的頑皮事數不勝數。現在,各自混扎在泥濘的生活里,聯系屈指可數。
阿威是三舅的兒子,五歲時候,他母親因病去世,而三舅常年在外,阿威便留在老家和外婆一塊生活。外婆村子和我家離得不遠,半小時山路。我從小與外婆親昵,小的時候,巴不得每個周末都與阿姐去外婆家,但阿爺總不許我們這么干,老人家覺得,有家的孩子,不能總往別人家跑。
阿姐升初中后,上了鄉里的學校,此后,阿威出場。他在隊里上學,學校位置和我與外婆所在的村子屬三角落位。周五,阿威從學校下課后,會繞道至我家,捎上我,再一同去到外婆家。有阿威來接我,阿爺阿奶一般是會默許的,我開心能去外婆家玩,更開心阿威與我作伴。
山路歪歪扭扭的,像剛學寫字的小學生在紙上亂畫出的痕跡。我們一路對話,他說起這周又在學校跟人打架,我們習慣叫那人大壯。阿威可不管大壯的個頭大他多少,打架這事他不含糊。光聽他描述打架場景,我就緊張得不行,心跳加快。我從沒打過架,互相的那種。但如果只是被打,倒有過那么幾次。阿威講到興奮處,手腳并用,他索性走在前面,面向我,倒退著走,嘴不停。
喜歡走那段山路,自然風光,人言趣事。
一路上,我們會找野果子——野草莓、野藍莓、野李子……還有一種不知名的黑色果實,大小像橡皮彈,折下一根枝,上面掛有幾十顆果粒。這野果味道與藍莓有些相似,這么一說,倒有些懷疑,原先我以為的野生藍莓和它之間究竟誰是正主。我們還會尋一種白花,但并非直接食用花瓣,而是把花托折斷,從花柱中吸出花蜜,這種蜜水充滿甘甜和花香,只要瞬間,就能潤澤味蕾。
路途接近終點,會見到一棵楊梅樹,它的果實很吸引人。楊梅樹不是野生的,是它村人家栽種的楊梅樹。這棵樹上總掛滿成熟火紅的果實,這很容易引起路人的緊張思緒。我和阿威商量好了,我負責望風,他則爬上樹摘果子。楊梅樹所在的位置很開闊,有幾戶人家正對著它,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只在路邊觀望,果實似乎已經完全成熟,但實際走近,只有越往樹頂,果實的顏色才會越紅彤。在摘取的過程中,阿威越爬越高,我的心快速跳動,像沸騰的水泡。有一年,我們被一戶人家發現,那人大喊著,追趕我們,我和阿威瘋狂逃跑,像受驚的野兔,他跑得賊快,揣在兜里的楊梅,半數都被抖落在路面,我跟在阿威身后,在這條童年時光的路上奔跑,視線里滾落的紅色果實,在記憶里始終鮮艷。
很快,我和阿威升六年級。六年級與鄉里的初中部合并,這次,我和阿威在一個學校,也是阿姐所在的學校,阿姐初三。我在一班,阿威在七班,上下樓層。我們都是住宿生,一周回家一次。開學分班分寢室,全班男生分在同一寢室。確定床鋪,兩人一床鋪,上下鋪一共四人。硬實的床板上,一人睡一頭。夏天,毯子各蓋各的,到了冬天,各自從家里背來厚被,一人的被子用作床墊,另一人的則作為正常蓋被。如此,分工明確。
如果我記得沒錯,一個寢室至少三十人,我深刻記得那個夏天,滿是男生的寢室,臭氣熏天。
寢室內沒有廁所,也虧得沒有廁所,廁所在直線距離一兩百米外的一小幢老式建筑里,一排糞坑,同樣的臭氣熏天。但廁所坐落的位置,間接造出我們班一件出名事跡。
我與阿威講過這事,他笑得要死,后來這件事在其他班之間也傳得很廣。我所在的寢室出名了,有人寢室的地面上大號。以往每每出門就一股尿騷味,想必這種事發生也是遲早的事。
那日清晨,我第一個醒來,視線里,惡心的驚嘆物,我“呀”的一聲,喚醒其他人。除此之外,地面上還有一灘未干的“水漬”,甚至連擦拭的紙張都未曾見到,可想而知昨晚的局勢有多么嚴峻,多么突發。我讓所有睡在下鋪的室友檢查各自的被子,是不是昨晚那人情急之下,徑直抓了一把誰的被套。
說完,同樣睡在下鋪的我,趕忙將被子寸寸仔細檢查,畢竟,和床友分工時,我分到了蓋被。
因為這事,總很少出現的班主任,當天早讀課就來到教室,他狠狠斥責這種行為,并說到,他已經知道是誰,讓其課后主動找他自首。但沒人知道那人,也無人自首。他就這么永遠存在我們六年級一班所有男生的回憶里。
成年后,偶爾幾次與他人提起這事,都引得聽眾開心不已。
我和阿威總把所有零花錢都花光,包括原本每周回家的路費。我倆約好一塊沿著馬路徒步回家,途中會路過四五個村落,那是一段很長的路,是我成年之后絕對不會行走的距離。在外婆家待到周日早上,然后還是走那段山路,回到自己家,吃一頓午飯,再拿上一周的費用,出發去學校。
所以,倘若只從當時孩童的視角看,我似乎把外婆家更當成家。然而,這點感受隨著時間逐漸削弱,原本濃郁的情感慢慢定格在特定的幾人身上。家始終是家,即便童年不是那么的快樂,即使越往后回家次數愈發少的可憐,但對家的情感卻越發清晰、厚重。是更親近的血緣關系所帶來的歸屬感?還是認知所帶來的偏見?
周日下午,從阿奶手里拿到一周的費用,一般是十五塊左右,出發去學校。從家里背上一袋子大米,扛到學校食堂,換取糧票。學校用餐,米飯兌換用食堂自制糧票,我一頓飯量在二三兩,阿威要吃五兩。菜一般是用現金,偶爾也允許用糧票結賬,我想省下現金,能用糧票支付的菜都盡量用糧票,等值兌換的額度是,一兩飯票一毛錢。
喜歡六年級的那個夏天,除去寢室與廁所,其余的都讓我留戀。
當時,我有一只數字手表,六年級前的暑假,去父母那給買的。將手表的時間重置,與下課鈴聲分秒不差。每每早讀課,下課鈴響前十五秒,我都會起立,大喊一聲:“準備”。霎時間,教室里悉悉索索的聲音,是從抽屜里拿出飯盒的動靜。忘記說了,學校里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是早讀,早讀課會在八點結束,過后才是早飯時間。我會在最后十秒喊出倒計時,從“九”開始,全班就會跟著我一塊倒數,越接近“零”就越能感受到氛圍激烈。“八、七、六、五……”,我們不會等到零,齊聲到“三”的時候,我便已帶頭開始沖出教室。呼啦一群人,三秒時間也能跑出好遠。有趣的是,畫面里,干凈無人的操場,原本沒有絲毫動靜,突然間,涌出一群人,他們奔跑著,叫囂著,敲打著。敲打著?是的,每個人手里都有鐵碗,鐵勺,一對剛好能完成敲打的工具。如果你是旁觀者,見到此種場景,應該會奇怪吧,是發生何事了嗎?學生打架?有人暈倒?幸運的是,你不會疑惑太久,三秒過后,你將得到解答,如同生命中每個恍然的瞬間。
就因為這,班上戴手表的男同學明顯增多了。但我們并沒有囂張太久,有一次,真的出現了一個旁觀者,他還有著一個特殊身份,教導主任。沒錯,我們班在早操時刻被全校通報批評,扣分,失去當月文明班級的競爭。回到教室,班主任嚴厲批評此事,并抱以嚴辭,堅決杜絕此事再次發生。
此后,我不再校對手表的準確時間,也再無這份倒數時間的樂趣。
學校旁有一條清水河,河水清澈見底,碧綠的水藻在水底蜿蜒擺動,河水順流而下,水面上時不時地旋來一個個微小漩渦,短暫出現又消失。校區側面有扇專屬鐵門,一段弧形長長水泥臺階伸向河邊。傍晚下課后,鐵門會開放,河邊幾乎都是女生蹲坐著,她們提著換洗衣服在河邊臺階處清洗。至于為何都是女生,實則是男生另有他處,我們沿著河岸一路往上,有一片更為開闊的水域,這里是男生的水上樂園。
所謂的洗澡,只是玩耍時順帶,抓螃蟹、打水仗、水中斗雞,這些才是正事,一群人在水里玩得兩眼通紅,嘴唇發紫。那時候,所有男生人手一副游泳鏡,一開始的說法是,戴上它能在水里看得更清楚,也就能抓到更多螃蟹。為買這副游泳鏡,打亂了我那一周對生活費的部署,讓還只是處在周中的我,為接下來兩天的飽腹出了難題。好在,這不是只有我才遇到的問題,我尋求前人的幫助,辦法十分簡單奏效,讓走讀生去附近菜市場買上一斤腌制菜,至于為何不自己去買,因為我是寄宿生,沒有走讀證,不能出學校大門。腌菜這玩意便宜,能放,還下飯。我采納了這唯一的主意,買上一份腌橘子皮,味道一開始是真不錯,又辣又下飯,但再好吃的玩意,也抵不過一直吃它。但這個方法成為我的最終絕招,那個年紀,總會有那么幾個新鮮玩意的出現,愿意讓人連續吃一周的腌橘子皮。
抓到的螃蟹,很小一只,一元硬幣大小,將它們放進汽水瓶,藏在課桌里,啥也不干,就盯著它看。沒了興致后,便放生到學校里的荷花池塘里。有那么一次,我忘記了放生這茬,因為那天周五,是回家的日子。它在我的課桌里度過了最后的周末,周日傍晚,我回到教室,從抽屜里發現盛著它的汽水瓶,我自然覺得它還活著,湊近看,就一眼,螃蟹的腐臭味,直接把我熏吐了。
放生螃蟹的荷花池塘不大,三四個教室大小。荷花盛開時,總有不識花意的小子,從家里帶來彈弓,用盛開的荷花比眼力,一下一下,全給打折了,沒錯,那小子我熟悉,教室里一線之隔,我的同桌。他邀請我觀看他如神槍手般的準度,盛開的荷花,會在某個課間全部凋謝。我本以為螃蟹會是池塘里最熱鬧的物種,但實則沒有它們的蹤影,它們似乎在放生的當天夜晚就遷徙而走,或許,又回到它們熟悉的地方。池塘里還有一樣活物——鱔魚。也不知一開始那人是怎么發現它的,他也是外婆村子里的小孩,阿威叫他阿火,我也跟著這么稱呼。阿火和我一個班,他從發現這玩意開始,就一直有著逮住它的心思。
終于有一天,阿火來了主意,晚自習前,他跑去小賣部買上一包繡花針。回到教室,找到一掃把,輕松將其分離,留下木棍,在木棍的一端插滿針頭。木頭質地軟,即使不是針尖的那頭也能輕松固定住。十分鐘后,一把密密麻麻的自制小魚叉就此完工。晚自習課間,拿出早早準備好的手電筒、消防桶,帶上自制針插木棍,到了池塘邊。鱔魚這玩意喜歡晚上出沒,阿火佝僂著身體,繞著池塘走了大半圓圈,發現鱔魚蹤跡后,他停了下來,屏住呼吸,對準,朝著目標就是一捅。還真給他逮住了,兩根大拇指粗壯的鱔魚,估計足足得有一斤的重量。阿火將其放到桶里,裝滿水,藏在寢室床鋪下。他給寢室里每個人都炫耀看過,我也跟著瞅了一眼,鱔魚灰黑色的背,映得透明的水似乎都變了顏色。阿火有意周五帶回家里加餐。有趣的是,盛鱔魚的桶是日用桶,人手一個,且只有一個,拿來日常接水洗漱,這會挪作他用,那周,他可是邋遢的緊。
六年級結束后,托二舅的關系,我去到縣城上初中,阿威則留在原本的學校。初二,阿威也來到縣城,我們又在另一所學校相聚。我們各自在不同的學校的那年,也就是在初一那年,阿威成績突飛猛進,從年級百名開外,去到年級前十名。我想,一個人突然變化是有原因的,但我很難說得清是因為什么。直到高中后,我和阿威再次考上相同高中,在我的高中同學里,也有同樣是阿威的初中同學,他跟我說了初一那年,發生在阿威身上的事,也是我聽到的,關于阿威改變的唯一說法。
阿威喜歡上一個女生,那女生我也認識,六年級時,她與我同班。想必初一重新分班時,他倆分到一個班級。故事很老套,阿威喜歡她,而她成績很好,所以他選擇改變自己。但讓我震撼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一個段落劇情。他是如此與我描述的——阿威突然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那位女生面前,對她說:“我喜歡你,我成績雖然不好,但只是暫時的,我會考進年級前十名。”阿威當著全班人的面向她表白,氣氛一度達到高潮。更多細節我無從得知,也從未主動問過阿威此事。但就此而言,我知道的已經足夠多,我尊重阿威,尤其是當對方做出我所無法做出的舉動。
在人群面前說出愛,至今對我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