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初雪
今年龍都的第一場雪遲遲不現(xiàn),眼看再過幾天就是大雪了,卻還是日日天高云淡,北風(fēng)疏狂,全不見一片雪的影子。農(nóng)諺有云:“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大雪雪不見,來年吃蛇飯?!薄吧唢垺笔钦f一種葉似蛇形的野菜,味苦且澀,難以下咽,但凡能糊口的家庭都是不愿以此充饑的。因此如今龍都大多農(nóng)戶都心有惶惶,盼著老天能快些降下幾分雪來。
風(fēng)晨與“龍隱”眾人返回龍都那日,已是十一月初六,后天便是大雪。越往北上,寒風(fēng)越是兇猛,即使風(fēng)晨身強體健,也是終日躲進馬車里不肯冒頭。然而許是老天給他開玩笑,剛一進入龍都地界,天上便飄起了雪花,初時還不大,然而行了不到二里路便紛紛揚揚,等到一行人進了龍都城里,地上的雪怕是有半尺厚了。
龍都中人個個歡慶,無論是有了吟詩作對興致的公子雅士還是盼求來年豐收的農(nóng)夫走卒都在喜迎瑞雪,而后聽聞外出辦差的龍主師弟踏雪而歸,竟有許多人把風(fēng)晨視為“瑞星”,殊不知這位剛下了馬車換乘高頭大馬,在路上的行人看來威風(fēng)八面的“瑞星”,此刻正渾身瑟縮著咒罵這賊老天的鬼天氣呢。
一路行進宮門,龍弈已等了他多時。風(fēng)晨揉了揉被冷風(fēng)吹得略有些僵硬的臉,朝著不遠處走來的龍弈笑了笑。龍弈卻是表情淡淡,沒什么動作。風(fēng)晨走過去剛要和他寒暄幾句,卻見他只是板著一張臉,便習(xí)慣性地有了幾分心虛,試探著問道:“怎么了?”
龍弈瞥了他一眼,“你這么能耐,又能怎么?”
風(fēng)晨忍不住跳腳,“就知道這司馬老頭沒那么好心,到底還是嘴松皮癢…我就說,就他那窮酸樣兒,哪里能掏得出那么多神丹妙藥,就連血蝎白術(shù)丹都能拿得出大把??磥淼降走€是師兄的大方手筆,只是瞞得我好苦?!?/p>
龍弈沒好氣地哼了聲,“你倒是惡人先告狀了?安國公本是想助紂為虐的,但我打小便認得他,他動一動眼神我就知道他心中有事。倒是你成了氣候,早知道我就不該遂了你的意給你這個差事,你既懶得在我手下封侯拜相,又逞個什么能?好在這事蝶兒他們還不知曉,不然又要怪我惹你涉險了。我看,年后你還是在龍都好好待著,南疆少你一個,那金烏族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來?!?/p>
風(fēng)晨暗嘆了一聲,這安國公雖是說懇懇盡忠第一,但自知卻還是一塌糊涂啊。他忙又陪著笑臉,說了許多好話,直惹得跟在身后的姜唐都忍俊不禁,龍弈神色才稍稍緩和了些。
風(fēng)晨松了口氣,趁熱打鐵又說了些一路上的所見所察。龍弈面色逐漸凝重,又是震怒異族歹心,又是擔(dān)憂民情疾苦。風(fēng)晨趁機把姜唐推上前去。對于這種國事,他最是覺得頭疼,索性交給他們?nèi)馐痴咧\之,自己就要溜之大吉。龍弈也不攔他,只是問了問他的傷勢,囑咐了他幾句便任他去了。
七八日前,柳跖傷重絕食而亡,風(fēng)晨把他葬在了一處無名山上,之后不久,趙聞道也帶著那孩子云游而去。所以,此時他又是孤身一人。外出一月有余,風(fēng)晨早已對古月澤的的手藝饞的不行,又聽龍弈說牧蝶帶著牧若、牧川兩個小家伙也去了牧山,他如何坐得?。克餍砸膊换刈约?,直朝著“今夕何夕”趕去了。
“今夕何夕”三樓,室內(nèi)溫暖如春,門里門外判若兩界。桌上擺著各式溫酒器具與那方大名鼎鼎的“龍盤”,牧蝶抱著一只肥貓,正與古月澤對弈。龍牧川、龍牧若二人坐于一側(cè),默不作聲地盯著二人于這方棋盤上的略陣圍獵,酒香棋韻繚繞間,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當真不覺今夕何夕。
風(fēng)晨走進來,也不怕打擾到兩人,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便自顧著走過去斟酒吃。牧若牧川二人最是高興,風(fēng)晨走的這一個多月里,他倆日日被母后看管著讀書學(xué)藝,少有外出,今日好不容易能隨著母后來這兒,又偶遇到這個一肚子江湖奇聞異事的小叔,如何不喜上加喜。
牧蝶也從坐隱中回過神來,看著風(fēng)晨笑容溫柔。風(fēng)晨一邊吃酒,一邊伸出手來逗弄著她懷里那只貓。這貓白毛黑尾,民間稱之“雪里拖槍”。牧蝶嫌這名字不雅,便喚它“雪眉”。它本躺在牧蝶懷里睡得正酣,被風(fēng)晨擾醒后也不怕生,只是頗為不耐地斜乜了他一眼,就要翻身再睡。風(fēng)晨覺得有趣,愈發(fā)樂此不疲,牧若看他興起,笑著在旁解釋道:“這貓可是母后的心頭愛呢。它是由安國公的親兄弟、少師司馬長策所獻,少師說民間有俗語‘黑尾之貓通身白,人家得之產(chǎn)豪杰’,因此最是稀有和吉祥。”
風(fēng)晨挑了挑眉,一邊埋頭對付這貓一邊悠悠回道:“像是那個老家伙能干出來的事情。他若把這份心放在政務(wù)上,也就不會被他兄長事事壓過一頭了。而且你母后久居深宮,又時時要憂及天下,娛己之事本就不多,養(yǎng)只貓卻還得想出那么些鬼扯的話,真是壞人興致。”
牧蝶笑了笑,忍不住伸出玉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點,道:“你呀,最是嘴不饒人。當年你還說要送我只玉兔,結(jié)果一刀飛出去,直接把一只野兔的腳都砍傷了。最后還不是我用心照料了那兔子一月有余,它才傷好而去。人家少師再如何不好,在送人禮物這一條上可比你強了許多。”
風(fēng)晨老臉一紅,也不答話,撓了撓頭,只是不住訕笑。直惹得牧若牧川二人暗樂。古月澤卻是皺了皺眉頭,出聲問道:“你受了傷?”
風(fēng)晨心中一沉,頗有幾分喪氣。原以為自己養(yǎng)傷許久,只要自己不說,便沒人能察覺得了,卻不料到最后一個人都沒能瞞得住。當下只好含糊地說了一遍受傷的經(jīng)過,并寬慰眾人已無大礙,卻還是招來一眾擔(dān)心和問候。
牧若眼中急切最甚,若不是風(fēng)晨攔著,她都要跑回去叫來那群為她治過腿傷的太醫(yī)了,弄得風(fēng)晨哭笑不得。牧川見風(fēng)晨神色尷尬,忙跳轉(zhuǎn)話題,道:“說起母后這只‘雪眉’,還不算最奇。前幾日我來二叔這兒,還見了一位婆婆抱了一只異獸,體型也不比‘雪眉’大多少,卻是滿身鱗甲,看起來頗為嚇人呢!”
風(fēng)晨正欲暢飲,聽到這兒剛剛送到嘴邊的酒杯又猛地放了回去,好好的酒灑了一桌也不顧,只瞪大了眼睛盯著牧川,臉上滿是急切地問道:“你是何時何日見到她的?”
龍牧川被他嚇了一大跳,剛定了定神,就聽旁邊古月澤替他回道:“那位老嫗我也見過,就在你走后半個月,連著來了七八天,日日坐在一樓靠窗那里自酌。我當時還好奇,那樣一個老人,是如何從山下那群年輕力壯的公子哥里擠上來的?!?/p>
話未說完,風(fēng)晨已沖出了門外,在外肆虐許久的風(fēng)雪終于得以從敞開的門涌入,古月澤起身找了件狐裘披上,與一頭霧水的幾人急忙忙跟了出去。
風(fēng)晨下了一樓,二話不說便直奔靠窗的那處而去,坐在一樓飲酒的客人和伙計阿皮都面露不悅,卻也礙于他的身份不敢發(fā)作。風(fēng)晨卻是不管不顧,呆呆地坐在那個位置上,一手輕撫著刻在桌角的幾個字,一手握緊了拳頭,指甲都幾乎嵌進了肉里。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風(fēng)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跡,眼圈泛紅,思如泉涌。他嘴中輕喚道:“月兒!”
古月澤幾人緊跟著走過來。牧蝶忍不住問道:“難道那位就是…花月閣閣主,花月蓉?”
風(fēng)晨略點了點頭。普天之下能有如此筆跡,又帶著那只異獸穿山鯉的,可不就只有他朝思暮想的她了么。
牧若卻是急道:“可她已是位婆婆…”
風(fēng)晨薄薄一笑,“她那易容術(shù),出神入化。就是她扮作一個大男人站在你面前,你也休想認得。”
牧若低頭不語,眼底閃過一絲黯然,她也想起了從母后那里聽過的一些事?;ㄔ氯?,據(jù)說她還有許多其他名字,就如她的易容術(shù)一般層出不窮,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沒人知道哪一張臉是她的真面目。七年前她與風(fēng)晨一同創(chuàng)立了花月閣,不久便躋身為江湖上響當當?shù)那閳蠼灰捉M織,每日來往的江湖各色人物絡(luò)繹不絕。然而不久前卻是聽說,花月閣已人去樓空,一應(yīng)人物盡皆散去。沒人知道為什么,屹立江湖多年的花月閣,仿若從未存在過般,一下子便在江湖上暗淡了下去。
他頓了頓,抬起頭朝著月澤問道:“她最后一日來是什么時候?”
古月澤略一沉吟,回道:“約已過去十來天了?!?/p>
風(fēng)晨又是一聲苦笑,低頭看著那幾個字,久久不語。
月兒,你知道嗎?我那日說要回龍都看看,可是走了不到一半我便折返了回去。卻不料你已人去樓空。
月兒,你知道嗎?我前幾日路過江南,還專程去了一趟景湖,去了一趟水夢島,去了島上的花月閣??上阋琅f不在,滿島的桃李果樹,花葉落盡,無精打采,它們也都盼著你來。
月兒,你知道嗎?我最喜月澤的柿子酒。它總是使我想起你采百果而釀的“猴兒酒”。雖然你一直堅稱那酒叫“桃李春風(fēng)”,可你自己瘦的跟個猴兒般,那酒可不就是“猴兒酒”么。
月兒,你知道嗎?我雖比不得龍弈那般胸有棋局便敢與人憑空盲棋對弈,但我們最后那次未了的棋局,我卻記得十分清楚,就算閉著眼都能擺出。你我何日才能再見,何時才有機會再度手談賭酒到天明?
風(fēng)晨不記得后來是如何隨著月澤他們回到了“今夕何夕”的三樓,如何飲到日色漸暮夜色愈濃,又是如何與牧蝶幾人一起回的龍都。只記得那晚歸去的路上,新雪初霽,皓月當空,眼之所及盡是銀白,端的是美艷異常,一如那倚樓聽雨夜里泛舟的江南,卻依舊美不過那時江南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