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xinsaiji
(一)
距離西班牙大加納利島城區二十多里,有一處寂寞的海灣,那里的沙灘是黑色的,礁石猙獰,海浪咆哮。
海邊社區里生活著為數不多的歐洲退休老人,他們在此等候天命召喚。
在附近一座兩層小樓里,曾住過一個喜歡流浪的東方女子。在漫天星辰的夜晚,她會拉開客廳的飄窗幔簾,點一盞落地燈,坐在搖椅上輕輕地吹口琴。
她的丈夫在海中作業時遇難,這讓她在面對海水時,心中多了幾分波瀾。琴音里灌滿了孤獨的情話。
她是三毛,一生漫步城市與荒野,尋找她的理想國,她幾乎要到達,很快又失去。在她日復一日的探尋中,橄欖樹的葉子,綠了又黃。
1949,臺灣
1949年,三毛4歲,跟隨父母,從上海坐船到臺灣。她已經先后在重慶、南京生活過。
在中產知識分子的家庭中生長,三毛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上小學時因讀過很多名著,她曾對老師說,語文教科書編得太膚淺。
11歲,小學五年級的三毛,讀到一本足以奠定其人生觀的大部頭奇書。上課偷偷閱讀時,被書中情節打動,神情竟有些恍惚。老師見她表情似悲又喜,摸摸她額頭,問她哪里不舒服。她搖搖頭。
老師沒有發現藏在她裙子下的大部頭,那本書已翻到最后一章,主人公賈寶玉了結塵緣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三毛被代入書中情境,感動不已。書中對生命存在——“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的拷問,以及虛無主義的生命觀,影響了三毛一生。
12歲,三毛以優異成績考入臺北第一女中。但中學期間,成績出現下滑,尤其是數學成績,經常不及格,在數學老師看來,她是個低能兒。
三毛好勝心強,她不斷尋找考高分的竅門。最后她發現,老師出的考題,多是課本后面的習題。于是每次考前,三毛就反復琢磨、背誦習題,之后一連6次小考,三毛都得滿分。
老師對這個成績滿腹狐疑。一次,她突然叫住三毛,取出一份難度極大的試卷,限三毛十分鐘做完。三毛考了0分,老師笑了。
接著,這位數學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拿著飽蘸墨汁的毛筆,涂在三毛眼眶邊兩個大黑圈,并笑吟吟地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墨汁順著臉頰流下來,滲進三毛嘴里。
畫完后,老師命令三毛站在教室門口,像雕塑展覽一樣給全校學生看。有的同學驚叫,有的同學大笑。
受到這次刺激,三毛患上了嚴重的自閉癥,她不敢告訴父母,又不愿面對同學,她開始逃學,到公墓里讀書。臺北的幾家墓園里,都留下了小三毛孤苦的身影。
有時候,跟死人相處,反倒比跟活人相處更輕松些。
三毛休學了。她將自己囚禁在小小的臥室內,并要求父親在臥室窗戶上加上鐵欄,門上加鎖。只有天黑時,她才一個人出來走走,在附近路上的大水泥筒子里,鉆來鉆去,與自己捉迷藏。
在一個呼嘯著臺風的夜里,三毛割破了左手動脈,想以死求得心靈的解鎖。幸好父母及時發現,慌忙將她送往醫院。
這是三毛第一次自殺,手腕被縫28針,命被保住。
真正將三毛從自閉中救出來的不是醫生,而是她的油畫老師顧福生。
比起文學,年少的三毛更傾心繪畫,但在跟顧福生學習時,三毛發現自己并沒有多少繪畫天賦。顧福生則交給三毛兩本文學雜志。這些文學雜志里,大多是一些現代派作家的小說,存在主義、自然主義、意識流……這些現代派的文學作品為三毛打開一個嶄新的世界。
一次下課后,三毛交給顧福生一篇名叫《惑》的文章。顧福生翻翻,沒說什么,就收下了。一周后再上課,顧福生淡淡地對三毛說:“那篇稿子寫得不錯,給白先勇了,一個月后會發表在《現代文學》上。”
三毛激動萬分,《惑》的發表點起了三毛幽暗心靈中的第一把火。她和她的親友們開始意識到,這個女孩不是一個低能兒,不是問題兒童。三毛被自卑、自閉的鋼筋鏈條緊綁的心靈,終于開始掙斷鐵鏈,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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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西班牙馬德里
在臺灣文化學院讀哲學時,三毛瘋狂地愛上本校戲劇系的男生梁光明。這是她的初戀。梁光明畢業時,三毛提出和他結婚,但梁說要等事業前途穩定再結。三毛逼他,說要么結婚,要么再見——我去西班牙留學。三毛以為他會選前者,但梁選了后者。
臨行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在三毛的房間里,她與梁盤膝而坐,面對面,她說,若你現在許我一個未來,我立刻放棄機票與護照。梁未答話。
1966年,21歲的三毛進入馬德里大學哲學系進修。在馬德里,三毛很快融入了西班牙人的生活,咖啡館閑坐,跳舞,聽歌劇,抽煙。自由閑蕩,無拘無束,這也是最接近三毛精神世界的生活方式。
在一次平安夜的聚會上,三毛認識了一個男孩,她后來在自己的書中描述了對這個男孩的第一印象:“我第一次看見他,觸電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也該是一種滿足了。”
這個男孩的名字叫荷西。那一年,他還不滿18歲,高大英俊,高三在讀,人生理想是娶一名日本姑娘。三毛滿足了他對東方女性的一切幻想。
那晚認識后,兩人結為玩伴,經常在一起打棒球看電影逛市場。荷西對三毛說,你等我六年,讀完大學,服完兵役,我娶你回家。荷西的愛情理想很簡單,有一座小房子,他在外面掙錢,太太在家里做飯。
三毛說:“六年的時間太長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里,我不會等你……”她不讓荷西再來找她。他們告別的那個晚上,馬德里意外地下起雪,荷西別她而去,邊跑邊回頭,手里揮著法國帽,面帶笑容,口中喊著:“ECHO,再見!ECHO,再見!”不久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1968,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國旅行
1969,德國柏林
在馬德里大學畢業后,三毛申請入讀西柏林自由大學哲學系。留學期間她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廣告模特。交了一個學習狂男友,離開德國時分手。
1970,波蘭、南斯拉夫等國旅行
1970,美國芝加哥留學在伊利諾斯大學主修陶瓷
1971,臺灣
在三毛的生命地圖上,臺灣是她歷經流浪后,始終為她懸掛著的一盞家燈,只是這盞燈常常不亮。起碼,它的光,從未照進過她的生命。
從美國回到臺灣,三毛進入文化學院教書。
一次打網球時,她認識了一位45歲的德國人,他在臺北教書,為人成熟,正派,他們很聊得來。兩人很快就沉醉在戀情中,不久便訂婚了。
三毛被人拒絕過,也拒絕過別人,這一次,她以為自己的愛情終于有一個可以靠岸的地方,豈料,在婚禮前夕,未婚夫心臟病發作,猝死在她懷里。
三毛在朋友家里,吞下大量安眠藥。這是她第二次在臺灣自殺,也第二次被搶救回來。
“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的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
(二)
撒哈拉沙漠的七月,氣溫有時會達到50度以上。
夕陽下,大風嗚咽而過,沙漠像一大片一大片緩緩浮動的紅綢。
附近的城市阿尤恩正在舉行一場古靈精怪的婚禮。婚禮在法院舉行,由法官做證婚人;新娘收到的結婚禮物,是一副慘白而完整的駱駝頭骨,兩只黑洞洞的骷髏眼睛悄無聲息地望向她,她興奮不已。
新娘頭戴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披掛舊的、淡藍色細麻布長衣,腳踩涼鞋,與新郎徒步走向法院。
因為沒有鮮花,新娘的帽檐上插了一把香菜。新郎說,這是田園風味,簡單,好看。
有不認識的人來為他們拍照,照片里,長發姑娘和她的大胡子老公,正在朝他們的理想世界闊步前行……
1973,撒哈拉
阿尤恩墳場區金河大道上有一座三四十平米的小房子,一個外廳兩個居室,較大的一間居室20平米,較小的一間僅能容納一張雙人床。然而,并沒有床,在沙漠里,所有需要用樹木制成的產品都屬于奢侈品。
這是荷西與三毛的新房,每個月租金一萬元西幣。
荷西抱起三毛,走進房內,他一本正經地說:“這兒是我們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以后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三毛下來,打量自己的婚房:屋內的水泥地面高低不平,墻是空心磚砌的,沒涂石灰,一盞燈泡孤苦伶仃地懸吊屋頂,電線上蒼蠅密布,墻的左上角有個豁子,風從這里灌進來;浴室里有抽水馬桶和洗臉池,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是濃綠色的。
荷西問她對房子的印象,三毛說:“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布置。”
三毛13歲就在做藝術師的夢,她將這個家當作她的一個藝術加工對象。她用空心磚和木板、海綿墊組合成沙發架,再將彩色條紋的窗簾布縫合在上面,這樣,一個漂亮的沙發就橫空出世了。
她還從垃圾場淘來一個舊的汽車輪胎,清理干凈,稍加修飾,將它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紅布坐墊,一個鳥巢式沙發就閃亮登場。朋友來了,搶著要坐。
她用兌水的油漆,給用過的汽水瓶涂上印第安人的圖案和色彩。
她的結婚禮物——駱駝頭骨,被高高地置放在書架上,旁邊是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的一盞風燈。
一位西班牙建筑師,來荷西和三毛的房子里參觀,拍了大量室內照片,他說,他是受西班牙政府維托,來沙漠建造新住房的。三毛的家,可作為沙漠未來民居的藍圖之一。
與此同時,荷西在拼命地工作、加班,因為公司離家有一百多公里的路,他每周只周五回一次家,周日晚上就得離開。
在艱苦環境的磨礪下,兩人互為依靠,靈魂更接近了。
撒哈拉這片號稱地球上最不適合生物生存的荒蕪之所,被三毛稱為“前世鄉愁”。坐著浩淼無際的黃沙上,三毛心淡如水,過去的悲苦、陰郁、迷惘、自卑,內心的潮濕之處,消失在撒哈拉刺眼的陽光里。眼前這個女人,正是三毛理想中的角色——自由,有愛,與生活友好相處。
在浩浩晴空般的心境下,許多俏皮、灑脫的文字,從三毛筆下奔涌而出,像水遇到了海洋,沙子回歸了沙漠。艱苦寂寞的沙漠生活,被她寫得生動撩人。1976年,三毛將這些文章集冊出版,書名叫《撒哈拉的故事》,書一問世,便引起轟動。很早就對成名有強烈欲望三毛,這次真的火了。
1975,大加納利島
1975年,西屬撒哈拉地區民族戰爭爆發,作為殖民者的西班牙人被當地人敵視。雖然西班牙之后宣布放棄對該地區的殖民統治,但早就覬覦此地的摩洛哥,開始派軍隊進軍西撒。阿尤恩在槍炮聲中震蕩不已。
在撒哈拉生活了大約三年零八個月后,三毛離開沙漠。之后再也沒有回去過。
為尋得一份平靜安寧的生活,她與荷西在大加納利島一處荒僻的海邊社區定居,在那里,他們搬進了一所造價昂貴的花園別墅。
1976年,在風景如畫的別墅里,三毛渡過了生命中最窮酸的一年。
年初,三毛遭遇車禍,傷了脊椎,荷西斷然離職,守在她身邊。三毛出院后,寧愿餓死也不再讓丈夫去硝煙四起的撒哈拉工作。然而他們居于大加納利島荒僻一隅,根本沒有什么工作可選。
荷西失業,三毛的卵巢瘤舊疾屢屢發作,房貸一日緊似一日,夫妻倆為省錢每天只吃一頓飯,餓得發慌。三毛甚至寫信向蔣經國求救,說荷西是中國女婿,持有一級職業潛水執照的潛水工程師,能否在臺灣給他找個工作,待遇無所謂。蔣經國回信說,抱歉,臺灣并無適合荷西的工作。
由于下體不斷出血,伙食也跟不上,為治病三毛回了一趟臺灣。
臺灣用數不盡的鮮花與熱情讀者,接待了遠道歸家的女兒。此時,三毛的書已經風靡全城,三毛的名字已經家喻戶曉。記者們蜂擁著來采訪,名流們的飯局沒完沒了。
治好病后,三毛再次回到窮鬼丈夫身邊。好在荷西也找到一份新工作,他舍命賺錢,三個月瘦了近20斤。三毛則埋頭寫作,新書不斷出版,稿費源源不斷。窮日子總算終結了。
1979,拉芭瑪島
飛機在寂靜的拉芭瑪島機場著陸。對面兩座火藍的大山,很沉很重,壓得人透不過氣。
這是一座巫風很盛的島嶼。三毛與荷西第一次來島上觀光時,就曾被神秘女巫偷襲,三毛被揪下一綹頭發,荷西被抓下幾根胡子。
再次來到島上,三毛仍心有余悸,她悶悶地對丈夫說:“這個島,不對勁!”荷西未做聲。
夜間住進島上的旅館,三毛做了一個夢,夢里空氣稀薄,蒙蒙濃霧,四周空空,親人如影子似的漸漸飄離,在無邊無際的、死寂的懼怕中,三毛被某種力量推動著向前走,但前面是空的,她喊不出聲。霧散后,她被一個弧形的洞吸了進去。洞里是一個歐洲老式車站,她被送上列車。——時候到了,要送人走。一個說著漢語的紅衣女子,向她揮手……
相信靈異的三毛認為,這是死神給她下的通知書。想到自己時日無多,她更加留戀與荷西在一起的時光。每日清晨,荷西去上班,她去菜市,采購了蔬果后不愿回家,要騎車去荷西工作的碼頭看看丈夫。兩人并肩坐在海邊,一起吃點剛買的新鮮水果,吃完荷西下海工作,三毛在岸邊望著海水發呆。
荷西對妻子也愈發依戀,機器壞了時,他會趕緊脫掉潛水衣,跑回家看看妻子。一次三毛不舒服,荷西連潛水衣都沒來得及脫就急匆匆開車回家。
1979年9月30日,死神通知書真的來了,不過收件人不是三毛,而是荷西。荷西在潛水時意外溺亡,幾天后才被打撈上來。
荷西一生鐘情大海,喜好潛水,將生命交給海洋,于他是一個理想的選擇。用三毛的話說,荷西死在他另一個情人的懷里,也該無憾了。
荷西葬禮前一天,三毛獨自來墓園,親手為丈夫挖墳。葬禮后,三毛每天起床便去墓園陪丈夫,坐在丈夫墓邊,從清晨一直到黃昏,守墓人勸她:“太太,回去吧,天晚了。”
幼年自閉的時光,三毛常去墓園讀書,清幽之地,消解著她的孤獨。人生兜兜轉轉,幾十年后又回到了墓園,還是同一份孤獨。
1991,臺北
有人回憶說,在臺北榮民總醫院做檢查時,三毛說過一句話:“我已經擁有異常豐富的人生。”
三毛這次住院,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子宮內膜肥厚,影響荷爾蒙分泌”,不是什么重病。
躺在病床上,三毛對母親說,她看見床邊好多小孩跳來跳去,有的已長出翅膀。
1991年1月3日,醫生為三毛做了手術。近十分鐘的手術,很順利。醫生說她兩日后即可出院。
晚上8點,父母回去了。三毛打電話給母親,說:“那些小孩又來了。”母親說,那是天使,來保護你。話筒里凄涼一笑,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早晨7點1分,清潔女工走進病室打掃時,驚呆了,病人三毛,用一條咖啡色長絲襪,自縊于浴室吊點滴的掛鉤上。
前塵后世輪回中誰在宿命里徘徊,癡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
“我的一生,到處都走遍了,大陸也去過了,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已沒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覺得好累。”
三毛是天上落下的一粒沙,只有在寂寥空曠的沙漠中,才能茁壯生長,才能與身邊世界相安無事。
她的一生,是一粒沙皈依沙漠的過程。荷西去世后,她一個人在臺灣應對成名后的鮮花與飯局時,她表現出對錦繡人生的不適應,她將燈紅酒綠熙熙攘攘的城市環境比作滾滾紅塵,她在滾滾紅塵中扮演著名人三毛的角色,這大概不是她能勝任的。
她要的生活看上去更簡單些,無非是一個人閑蕩似地走在無需應付人事的靜音世界里,看看風景,看看人,隨手撿點像駱駝頭骨一樣的寶貝,如果再遇到一個愿意給她撐袋子提袋子的人,那就完美了。
李敖有一句話說對了,三毛極力掙脫世俗的條條框框,但一生未走出自己的條條框框。
為紀念三毛,羅大佑將自己寫的《青春無悔》改名為《追夢人》,并增加了四句歌詞——“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里寫下永久的回憶,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激情你的心語,前塵后世輪回中誰在宿命里徘徊,癡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