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面對的事情,怎么也逃不掉的。到今年3月16日,愛人去世三周年了。在此之前,一直不愿意回他的老家面對婆婆,并非婆婆對我不好,我的婆婆是中國農村傳統的善良慈愛,吃苦耐勞的婦女,我們婆媳關系一直處的很好,經過婆婆多年的宣揚,我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孝順媳婦。
愛人去世后,我一直沒有回去看她。公公殘疾,脾氣又倔,無論農活還是家事,都幫不上忙,家里家外都是婆婆操勞,還得忍受公公的壞脾氣,她算得上一個人養大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缺衣少食的大集體時代,繁密的生育,婆婆吃了太多的苦。愛人是第四個兒子。五個兒子中也就我的愛人靠讀書出來,離開農村,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可兒子卻過早離開了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讓她失去了驕傲和指望。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悲傷。但我可以依靠時間和空間逃避她的悲傷。我安慰自己,先把自己的傷舔好,再去面對她吧。雖然知道她多么希望看到孫女 ,那是兒子的血脈,是兒子的一部分。
我知道,總有一天,必須面對。
二哥說,要給婆婆做八十歲整生,他這么說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逃不過去了,無論如何,這一次得回去了。得面對面給婆婆一個交待。不是我想把她的兒子弄丟,是命運,殘忍的命運安排,讓我們變成悲傷的女人,失兒失夫失父。
終于還是回了,可呆了不到五個小時我們就告別了。走之前,領著女兒,到公公墳前磕頭,指給她看墓碑上爺爺的名字。對她說,你的血脈,是從這里開始的。不管怎么樣,一個人,得知道自己的來處。我現在指給她,她不一定記得住,總有一天,等她想尋找自己來處的時候,知道地方在哪里,知道先祖是誰。
看到我們的第一眼,婆婆眼圈紅紅的,竭力忍著眼淚。 不希望她當著一屋子的客人哭出來,畢竟是她的生辰,是喜慶的日子。婆婆老了!病腿明顯拖不動, 平常走路已離不開拐杖,耳朵也背的厲害。從公公去世那年,她開始變老。年紀活大了是一種磨難,對這句話現在終于有所體會,年紀活大了,變成一個送別者,一個個送走自己的親人、朋友,這是長壽必須承擔的痛苦。長壽未必多福啊!不能告訴她為什么當天就要回家,不能告訴她我仍無法面對她的悲傷,我們回了,他的兒子卻沒有回,多么令人難過!我們不回,她可以想象兒子還活著,我們一旦回去,一旦坐在她的面前,永遠失去兒子的事實將壁立在她的眼前,時時刻刻提醒她,她的兒子真的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愿意告訴她,在她的其他子孫心中,我們的存在并不重要,遠遠沒有在她心目中重要。雖然失去的也是他們的親人,可他們心中已經沒有悲傷,悲傷只在他的妻子女兒和母親心中永存。
我知道,說這些婆婆不懂。她對其他的孩子說:你們到底怎么了?她到底對你們怎么了?你們從此就不望她了?你們說不知道給她帶什么,她需要你們帶什么嗎?你們不去看她,打個電話也行,你們說打電話不知道說什么,要說什么呢?關心一下就好呀。婆婆知道我的難處和難過,她希望夫家的其他人可以替她給我疼愛和呵護,替他們的兄弟盡一盡照顧之責。這些我都明白。我注定是進入愛人家族的異類,愛人不在了,與這個家族的紐帶也就斷了。曾經,那么貧瘠的土地,那么貧困的家庭,一字不識的父母,培養出了愛人的優秀,一個大家眼中的才子,一個溫厚如玉的男人。無論相貌、氣質,還是學識,他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跟他相象,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個家,我的驚訝。我接受了愛人,也接受了他的家庭,但他們不一定接受了我,在他們眼里,我總是不一樣的,一個讀了太多書跟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融入不了我的生活,我想融入他們的生活,也融入不進去。愛人走了,我的人生離他們只會越來越遠。我養出來的女兒跟我一樣,注定成不了連接我們與那個家族的紐帶。
我善良淳樸的婆婆,我會替愛人盡一份孝心,可她質樸的愿望注定落空了。我相信人人生而平等,但人與人精神層面的差距是親情彌補不了。她懂得我的悲傷,我也懂她的。無論什么時候,她在我心里都是我的親人。茫茫人海,我選擇了自己的愛人,茫茫人海,我又失去了他,她的悲傷亦是我的悲傷。我們命定帶著失去親人的刻骨之痛度過余生。
婆婆已經八十歲,時間這碗良藥注定醫不了她的喪子之痛,所幸她還有四個兒子,唯愿他們孝順,能撫慰老人的心。我不在乎他們對我如何,不在乎他們對我的計較,因為我為他們付出的也不多,付出和回報應該是對等的,他們對我,沒有責任和義務。我為他們的兄弟付出的一切,是我的責任所在,是應該的。
一個女人理得清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才能活的大氣,不糾結,不報怨,慢慢變得快樂起來。悲傷總有一天能夠沉淀下去,變成閱歷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