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完全昏沉,茶攤上已沒有了客人,阿如正打算收拾收拾歸家,攤上就來了人。
半舊黑色長衫,年紀(jì)約過半百,黑白參雜的頭發(fā)被秋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牽著匹馬,不緊不慢地在門邊綁著韁繩,背挺得很直,略顯疲憊。
只要了壺茶水,配著干糧慢慢地嚼,上茶水時,他不經(jīng)意抬頭看了眼阿如,不由地定了定目光,那雙眼渾濁又蒼老,眼里好像隔了層薄霧,恍恍惚惚,影影約約。
阿如上完茶水后,不由好奇地打量起這位客人,他剛才的晃神沒錯過她的眼睛,看了半晌,除了一個略落魄的江湖中年男子的樣子,她再看不出其他了。
大約一刻鐘后,這位客人就離開了小茶攤,沒騎馬,解開韁繩后牽著慢慢走,晚霞在他前方紅透半邊天,白日越來越短,接近夜晚的風(fēng)冷得刺骨,他的背還是挺直。
阿如突然生出一股酸澀,那是種什么感覺,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風(fēng),一絲一絲,往骨頭里鉆,避無可避,直到把心都吹涼。
……
天完全暗下來,他在道旁找了塊稍微空曠的地坐下,打算將就歇一晚,一個人走了兩年了,餓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歇一歇,心里一天一天空得越來越厲害。
他支起火堆,火焰在風(fēng)里跳動,照亮他眼角的紋路,恍然想起茶攤上的那個小姑娘,和他的棠棠年輕時有一兩分相似,說起話來梨渦淺淺,像是西府海棠,有點兒粉,嬌俏得不行。
棠棠啊,他的棠棠,他的妻子,十年了,他都快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她的臉越來越模糊,在他心里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烏發(fā)上的羊脂玉蘭花簪,耳垂上的珍珠耳環(huán),粉色底的刺繡百花裙,那么好看,那么好看,她就站在海棠花旁沖他笑:“夫君,我想要滿院子的西府海棠,好不好?”
好啊,好的,滿院子,就要滿院子。
可是直到她離世,也沒有滿院海棠。
記得她初嫁的那天早上,他彎腰站在她后面,看鏡子里的她細(xì)細(xì)描眉,捏捏她粉嫩的臉頰,為她插上蘭花簪:“若君為我贈玉簪,我便為君綰長發(fā)。洗盡鉛華,從此以后,日暮天涯。”
她的眼睛笑得像彎彎的月牙兒,梨渦里盛滿甜蜜。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噢,三十年前了啊。
還有她的離開,他的棠棠,那么怕痛怕黑的一個小姑娘,沒有他陪著,就那么一個人走進(jìn)黑暗里,她該多害怕。
他的快馬捷報,換來一紙離世。
心如死灰。
戰(zhàn)場的血有多紅,塞北的天有多冷,棠棠,你有多恨我。
他掏出胸口的荷包,粗糲的手指輕輕摩挲了片刻就不動了,布料上刺繡的花形都快看不出樣式了,是西府海棠,棠棠繡的。
她的繡工不好,只給他繡了三個,深紫色掉在塞北戰(zhàn)場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黛青色那個破了,沒舍得丟,放在盒子里,和她的骨灰一起,就剩這個藍(lán)色的,只拿出來看看,偶爾摸摸,怕摸多了會破。
灰白的頭發(fā)被夜風(fēng)吹在臉上,模糊了那雙曾經(jīng)銳利過的眼睛。
夜晚會放大一些不安恐懼,征戰(zhàn)過沙場的將軍突然害怕起來,萬一他死了,鬼差告訴他,他的棠棠等得不耐煩了,已踏入輪回路,他該怎么辦?
驀地,他低聲一笑,靠上背后的樹干,他的棠棠怎么可能等不耐煩,她壓根,就不會再等他了,她等了二十年,也沒等到滿院海棠,連她的離世,他也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她不會等了,不會了。
他記起棠棠留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上頭只有一句話:別來找我。
所以,他連死都不敢。
他的棠棠,把他一個人丟在世上,然后一個人走了,再不等他了。
有人說,一個人若是想你,你便會夢見她,十年了,她該是從來沒想過他的,他從未在夢里見過她。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
歸來,華發(fā)蒼顏,呵,不等也好,這個樣子,要怎么見啊,她始終那么好看。
棠棠,你說你想看塞北的風(fēng)沙,長安的絨雪,江南的柳絮,我的前半生,留在了戰(zhàn)場,后半生,我?guī)闳ィ貌缓茫?/p>
我?guī)闳ァ?/p>
我再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