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丸第一次見到奈奈生是五月末,那時候本丸門口的青梅樹剛剛開花。
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寂靜中沉睡了太久,忽然之間聽見了自然界的種種聲音,鶴丸在感到新奇的同時也對這一切的新奇激動不已。夏蟬鳴響,日照宜人,清爽的空氣帶著淡淡的花香拂過他的面頰。自由啊,這才是真正的自由,無上的自由啊!
然后他就看到了面前那位即將終結這一切的人,他的主人。
深藍的學生制服,掖得規規矩矩的領口和衣角,深棕色的短發乖乖地鬈在臉頰兩側,他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一個小女生居然要使用自己,操殺伐之事,成為審神者嗎?
不可大意,他告訴自己。多年的生存經驗告訴他外表不可信。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的主人不僅身體力行地向他詮釋了什么叫做表里如一,還是外貌協會的忠實會員。
看著她羞紅了臉向他訴說著自己的感情,鶴丸忽然覺得好奇怪啊,千年的時間里,他得到過無數溢美之辭,概括起來無非便是他是一把好刀;可是現在她又在玩哪一出呢?難道意思是他是一個好人?
男女之情這點俗事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早就數見不鮮,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當其中的主角換成自己的時候竟然會有如此大的震撼力。震驚到他不假思索,想都沒細想就拒絕了。所以在日后奈奈生來為自己的幼稚向他道歉時,為了挽回些平安老刀的尊嚴他不得不撒謊,因為她確實成功地嚇到了他!嚇得不輕!
小女孩子的心思就像本丸門口的小水塘一樣清澈明了,一戳見底,可她卻輕而易舉地弄亂了他的心思。鶴丸忍不住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一直以來追求的自由又是什么?
作為刀的時候,覺得只要不睡在暗無天日的墓地,不要索然無味地在神社接受眾人的參拜,不要日復一日地躺在刀架上閑置,便是自由了。可作為人呢?在自己已經可以隨意走動,隨意制造或享受驚嚇的時候,自由又是什么呢?
鶴丸第一次和奈奈生產生爭執是八月末,那時青梅樹已經結了小小的果子。
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說著最通俗明了的話語,鶴丸卻覺得自己不能理解。
她要走了,辭職回現世了。
她要離開這個本丸,離開他們所有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熊熊的怒火和諷刺感便充斥了他的內心。是啊,她在現世還有一個家,可他呢,他的所有全是建立在這個廢柴主人存在的基礎上,她的命令是自己的全部,她的一切是他守護的全部,沒有了她,自己便一無所有。
鶴丸忍不住冷哼: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是人了,可沒想到他仍是一把刀啊!
三日月捧著茶杯笑著說自己尊重主殿的選擇,連光忠都勸他不用太在意,不就是換一屆主人嗎,不就是重新做回刀劍嗎。勸到最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了,對啊,不就是失去肉身重新做回刀劍,過回索然無味的日子么,遇見她之前千百年都這么過過來了,怎么唯獨這次不能接受了?
可能自己真正生氣的是她對待這份感情無所謂的態度吧。若是他們交集不多,他可能直接大手一揮讓她走了。可是她不是說過她喜歡自己嗎?為什么說了喜歡卻又能轉頭就走?鶴丸這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不知為何有些小失落。
他咬牙切齒:她哪兒都別想去!他好不容易有了做人的機會,好不容易來到了這里,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期許,絕不能因為這點小事便拱手放棄!
于是那天晚上,他找到了琥珀:“幫我勸勸奈奈生吧,我自己不太好出面,但我其實一直都很擔心她。我都不敢想象自己晚兩天醒來會是什么局面,八成收拾好東西后一聲不吭就走了吧。”
然后還要配上能騙過任何人的,裝作無所謂卻暗透露出關心的表情。
隔天早上,奈奈生紅腫著雙眼向他道歉時,他竟然還有了一絲報復的快感。如何?被自己的刀劍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如何?
這是他對她撒的第二個謊,這個謊言為的是自己的私心。
奈奈生滿十七歲是第二年的三月,那天,琥珀拿來了兩瓶青梅酒。
“三日月殿給奈奈生的禮物。”她道。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奈奈生與琥珀本丸的三日月宗近關系十分要好,要好到鶴丸都忍不住懷疑他們前世是不是有什么孽緣。事實上,三日月顯現的第一天,奈奈生就露出了一見如故的笑容,甚至在眾人都離開后還笑瞇瞇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見,月先生。”
奈奈生還沒成年,鶴丸理所當然地收繳了這份禮物。卻在渾濁的液體入喉時十分狼狽地嗆咳起來,過分的甜中夾了絲絲酸苦,怎么都不是酒應該有的味道。
“糖分還沒發酵,這么甜是當然的。不過密封好后再放在室內背陰處,等發酵好了就可以喝了。”琥珀悉心指導道。
“什么時候會發酵好呢?”鶴丸問。
“原則上三五個月就可以開封了,但是封得越久味道就會越好,鶴先生就先把它們忘掉,權當沒有這回事吧。”
兩人坐在廊下喝了幾杯茶,琥珀忽然發問:“奈奈生的體術練得如何了?”
“還好,還好。”鶴丸敷衍道。
他沒有告訴琥珀,他是真的快失去信心了,連他自己都懷疑:他真的能夠把一個刀都拿不穩的嬌弱女生培養成能上戰場的武士嗎?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即便挑剔如他也發現奈奈生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她精于茶道,泡出的茶讓鶯丸都贊不絕口;她長于將棋,每天都會和陸奧守來兩盤,還嘗試著把將棋的知識運用到了出陣的策略戰上;她眼光獨到的插花讓三日月頻頻稱贊,設計的小和服裙子讓亂愛不釋手……
本丸上下沒有哪一個人覺得自己的主人是個廢柴,她是為刀劍們稱道的好家主,大家出陣或者遠征回來,都會順道給她捎些禮物;逢年過節聚會的時候,也絕不會冷落了她。
可是一旦面對鶴丸和他的手合課程,她便會手足無措,失誤頻頻。
“說過很多次了,遇到任何情況都不能丟掉自己的武器!刀是武士的生命,丟棄了刀便相當于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奈奈生被他手中的刀刃逼得躺在了地板上直喘粗氣,脅差掉在不遠處,裸露在袖與袴外的肌膚上滿是淤青和傷痕。她擦了擦額頂的汗水,一聲不吭地站起來,穩穩地將脅差握在手中。
“再來。”
那天晚上,鶴丸怎么都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見了奈奈生白皙肌膚上新舊交替的大小傷痕。他內心愧疚的程度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女孩子,尤其是那樣溫婉好看的女孩子,身上留下那些疤痕總歸是不好看的吧。
也是在同一天里他忽然意識到:奈奈生一直以來都不是廢柴,她只是不適合當審神者,就如同嬌弱的蘭花不適合生長在懸崖峭壁上一樣。那既然如此,自己為何還要如此強求要她留下來呢?
也許從一開始以來,那個謊言便充滿著自私的意味吧。
鶴丸教導奈奈生的態度忽然變得認真了起來,手合時下手也不自覺地輕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因為他,奈奈生拒絕了本應精致美好的生活,留在了一個血腥殘忍的世界中摸爬滾打,學著她本來就不擅長的生存技巧。
兩個人私下里的關系也變得緩和了起來,直到越來越要好。在不用手合的晚上,兩人有時也會在廊下小坐一會兒,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聽青蛙或者癩蛤蟆叫。鶴丸最喜歡的是奈奈生泡的大吉嶺配上她說不完的故事,有的是在現世的經歷,有的則是書中的奇聞逸事。而奈奈生則怎么都無法將自己的眼睛從光忠做的小點心上挪開,因此收獲了他不少的嘲笑。
有天晚上,可能是白天又出陣又手合過于勞累,他竟然在奈奈生的故事中倚著門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噩夢:奈奈生又一次和他們去了合戰場,卻在交陣時被敵軍擊落了手中的脅差,他眼看著手足無措的她在敵軍的兇刃下瑟瑟發抖——
“不要!”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然后就驚醒了。
耳邊仍然是熟悉的青蛙或者癩蛤蟆叫,奈奈生靠著他的肩膀好夢正酣,估計是講故事把自己也講困了。鶴丸睜開眼后過了很久才將呼吸調整過來,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將睡著的奈奈生擁進了懷中。
懷中的她呼吸平穩,散發著少女特有的香氣。鶴丸嗅了嗅她的發香,感覺自己心中的重大的責任感似乎演變成了一些別的什么東西。
再一次打開那兩瓶青梅酒已經是一年多以后了。那是鶴丸無意中整理倉庫的時候發現的。曾經渾濁的液體早已變成了漂亮的琥珀色,那不倫不類的口感早已隨著時間的推移化為了醇厚的酒香,再加上口齒間清洌的青梅香氣,哪還有半點初時的甜膩感?
就像是初來時那個迷惘退縮的小姑娘,終于成長為她現在自信美麗的樣子。
鶴丸忍不住笑了笑,在今天的手合課上,奈奈生第一次將自己擊敗了。
他們之間的手合從一開始他單方面的游刃有余到后來必須花點心思才能擊敗,而在琥珀的法術課持續跟進后,兩人偶爾也能勢均力敵了。他花了整整兩年,終于把奈奈生培養成了自己最希望看到的樣子:努力上進,獨當一面,真誠中藏著謹慎,倔強又不失溫柔。甚至在她戰斗的技巧中隱隱表現出的靈活隨性和致敵人于死地時的狠戾決絕,都或多或少地帶著他的影子。
不知為何,鶴丸忽然想到了自己剛顯現時的心情,那份對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可諷刺的是他尋尋覓覓,最后竟花了大力氣為自己創造了一份自己甘之如飴的束縛。現在的他,哪里還有半點當初隨性不羈的影子。
人生的賭局本來便是伴隨著虧本的風險,他本一直以為這便是人生的迷人之處。可是倘若一天,如果連自己的心都賠進去了,又該如何找得回呢?
“鶴丸?”奈奈生把頭探進倉庫喚道,“不是說好了在萬葉櫻下面等我嗎?”
五月的萬葉櫻花期已過,滿是蒼翠的葉子。奈奈生把手貼上樹干,忍不住笑道:“自從學會了以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用一次呢。”
“你也太由著他們了。”
延長櫻花的花期是次郎的主意,人人都覺得三月到四月,短短兩個月的花期完全不夠,在得知主殿學會了木系法術后都紛紛央求,起碼讓櫻花盛開到夏天。
隨著奈奈生的念念有詞,綠色的樹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回枝條內,粉紅的櫻花再次盛放在枝頭,奈奈生用手輕輕搖一搖,花瓣便落得滿頭都是。
粉撲撲的臉蛋,粉撲撲的櫻花,當奈奈生笑著轉向自己的時候,鶴丸覺得臉有些燙,不知是不是在倉庫偷喝了青梅酒的原因,他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奈奈生。”
“嗯?”
“把頭發留長。”
“……嗯?”
奈奈生在過了好久之后才忍不住輕聲問道:“鶴丸喜歡長頭發嗎?”
“……不喜歡,只是單純覺得你比較適合而已。”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三個謊,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心。
在青梅再次開花的五月,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中,鶴丸忽然之間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