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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朋友
燕京,郊外。
枯黃的野草齊膝深,風里都帶上了深秋的氣息,蘆花順著秋風飄飄蕩蕩,似乎被黃昏的暖陽涂抹上了一層胭脂。斜陽西沉,連這小小的半畝方塘也煥發出不一樣的華光,微波蕩漾,星星點點的碎芒如寶石一般散落,幾只鴛鴦在水中戲水,靈動跳脫,更添野趣。
池邊的小徑上,一匹棗紅馬向著遠方的帝都飛奔著,馬上人紅衣勝火,一頂竹笠遮住了面容,遠看便如一團熾烈的火焰般張揚。
行至一處山崗之下,馬慢了下來,天色已昏,前方是一片樹林,雖不甚密,卻也有些寒氣逼人,那人猶豫了一下,忽然調轉馬頭,那棗紅馬長嘶一聲,一縱身躍上了旁邊的小山崗,山崗之上是相對低矮的灌木叢,那人跳下馬,將韁繩隨手搭在馬鞍上,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四顧一番,順手拽下水囊喝了兩口。
風聲忽然勁了起來,鳥雀盤旋在遠處,那人望著遠方,忽然露出了一絲詭笑。
那人漫不經心地踱了兩步,忽然身形一晃,仔細看卻是動也未動,但在他的前方,幾縷銀光劃過,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樹叢中。
天涯尋覓難聚首。
那人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吐出一句話,嘴角微揚,露出笑意。
不等他一句話說完,樹叢里忽然有了動靜,鳥雀驚起了一片。那人飛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朝著相反方向跑去。
“追!”樹叢里傳來低低的喝聲,數十道身影飛一般地躥出,皆是身披莎草織就的斗篷,與周遭的樹叢渾然一體。那數十人動作奇快,卻是幾乎悄無聲息,想來皆是一流的高手,在他們身后,兩名同樣裝扮的人躺倒在地,咬牙不語,腳踝上鮮血橫流,被割斷了腳筋,旁邊各有一把三寸來長銀光閃閃的飛刀,那便是兇器了。
這棗紅馬正是百里泠泉的小白,但此刻它的一條后腿似乎受傷了,跑起來有些一瘸一拐的,那些人很快便逼近了。馬上人并不見得多著急,只是一雙眸子透過斗笠閃著亮光。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暗思何事斷人腸。
那人發出微不可聞的笑聲,五縷艷紅自指掌間飛出,那數十人目力極好,紛紛慢下腳步,死死盯著那五縷艷紅的穗子,誰知那東西行至半路,忽然穗子悠悠然飄落在地,眾人一愣,還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見身側的同伴痛苦地捂著腿倒下,腳筋同樣被割斷了。細看,那是五柄比先前略小的飛刀,形狀也略有區別,原本綁有穗子的地方系了個活結。
“小心,這是百里的落紅飛刀術。”首領模樣的人發話了,余下眾人看了看受傷的同伴,皆露出悲憤之色,其中一人咬牙道:“百里泠泉,你死定了!”
“繼續追!”首領依然冷定地發號施令,未受傷的繼續追那一人一馬。
八十步,五十步——
誰見薄衫低髻子。
沒有任何的預兆,又有四人腳下一軟癱倒在地,腳踝之上,一根細長的薄刃徑直穿透了腳踝。
“啊——”僅剩下的七八人徹底震怒了,紛紛提氣施展開輕功,瞬間靠近了那一人一馬。
那人依然不急。
三十步——
酒醒已見殘紅舞。
沖在最前面的兩人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下一刻便捂著眼睛慘嚎出聲,后方稍慢的幾人就地一個翻滾,躲開了那神出鬼沒的飛針,誰知其中一人剛站穩,小腿一涼,一抹鮮紅飛濺而出,一枚飛針沾染著鮮血扎進了地里。
那人剛一使完這招,小白便收起了那副病怏怏的模樣,烈火一般卷向了遠方。
“首領,他存心消耗我們的戰力,怎么辦?”有人問道。
“不惜代價,拿住他!”那人聲音冷硬,已帶上了殺機。
追上小白的只剩最后五人,那人就停在一片草坡之上,迎風而立,黃昏的暖陽在他露出一角的面容之上投下斑駁的暖意,紅衣如火,淡淡靜立。
“百里公子果然好氣度,好計謀,好本事!”那首領明明已經咬牙切齒,卻偏生邊說邊笑,讓人心里無端地發冷。
紅衣人并不說話,只是倚著棗紅馬,依然一派閑適的模樣。
“一對五,不知百里公子有多大勝算?”
紅衣人笑著舉起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又似不經意地看了看夕陽,那夕陽,只剩了一半。
那首領使個眼色,余下四人同時動了,冰冷如山的殺氣鋪天蓋地向紅衣人蔓延,紅衣人衣袂飄然若仙,連棗紅馬也只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皮。
刀鋒若這北平冬天的寒風,哧啦啦帶著嗜血的寒意,刀光交織,織就一方華美的網,昭昭然盡是毫不留情的殺意。
紅衣人身形翩若驚鴻,與刀鋒之間輕靈地穿梭自如,他似乎并無意反擊,甚至只是把這奪命的殺陣看作了一場有趣的游戲。
“絲——”一聲輕微的破空之聲,四人之一忽然捂著右臂后退了一步,血花迸濺,長刀脫手而出。
那網不再完美,紅衣人也不再糾纏,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細韌如鋼絲的軟劍,那軟劍輕如靈蛇疾如閃電,一人堪堪躲過那蛇信一般的劍尖,軟劍擦著腰脅而過,正暗自慶幸,卻右肩一涼,那蛇信竟然借著彈力準確無誤地扎進了肩井穴!
誰說飛刀必須得脫手的?此際寸腸愁萬緒,落紅飛刀五式的最后一式,便是這拿在手中的軟劍。
落紅飛刀五式分別用于不同距離的攻擊,根據距離不同,所用飛刀也不同。從最初三寸來長的“天涯難覓”到掩人耳目的“暗思斷腸”,從“薄衫低髻”到“酒醒殘紅”,直到最后這一柄“寸腸萬緒”,五式飛刀,各有所長,涵蓋了近戰遠戰明戰暗戰所需,當真可謂是獨出心裁。自從兩年前百里泠泉在太湖論劍之上使過之后,便鮮少有人再見過這套飛刀術,就連它的來歷,也依然是個迷。
酣斗依然在繼續,余下的兩人皆是高手中的高手,紅衣人略顯吃力,棗紅馬在一邊不耐煩地刨了兩下蹶子。
“咄!”
一聲厲喝,那首領終于出手了,與眾人不同,他用的是劍。而且是重劍!
重劍無鋒,大巧若拙,這一劍的氣勢如山岳,如江海!
紅衣人疾退數步,沒有硬擋,他輕功極好,反應也快,但那浩如煙海的劍氣依然將他的斗篷撕裂開來。
長發張揚著,那人依然傲視著前方,天邊,夕陽已落,只余暗紫色的云霞,宣告著黑夜的來臨。
“你不是百里泠泉!”那首領怒吼道,重劍已回鞘,這勢不可擋的一劍,居然就這么被眼前人輕易地躲開了。
“我什么時候說我是了?”紅衣人依然微笑著,那是屬于百里的張揚恣肆的笑,但他不是百里,他是莫南月。
商人莫南月,太湖論劍后便鮮少動武,永遠以一副古井無波的生意人模樣示人,世人皆嘆他江郎才盡,也說他是因為與百里泠泉那一戰受到了挫敗,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高手就此消失。但沒有人會想到,時隔兩年,莫南月會再現當年的驚才絕艷,卻是為了那個聲名狼藉的登徒子!
莫南月依然在笑:“小白,我們走。”
小白長嘶一聲,卷向了遠方,紅衣如火,似在訴說著未曾逝去的豪情。當年一戰,誰又知道那些內幕呢?莫南月又笑了,卻是屬于商人的諱莫如深的笑。
不過,百里應該已經進城了吧!
百里的確進城了,她換了身粗布農裝騎了頭城外順手從一老農手里買來的驢子晃晃悠悠便進了城,此刻她正優哉游哉地顛著騾子在城里轉悠。
莫南月又在城外溜達了半晌,一直到天黑透才趕到城外三十里的一處驛館,這里環境雖然偏僻,但是卻是幾條官道交匯之處,所來投宿的人既有販夫走卒也有微服出巡的官員,這種地方,最是人多口雜,卻也是最易打探消息的地方。莫南月栓了馬,未理會樓下吵吵嚷嚷吃飯的人群,徑直上了二樓,敲開一間客房,正準備進去,忽然一愣,退后兩步,看了看門上的牌號——
——嗯?沒錯?
開門的女子抱臂而笑:“你沒走錯,他們被我趕到隔壁去了。”
莫南月嘆口氣,有些無奈地走了進去,蘇西洛笑著正要關門卻被莫南月輕輕扶住門,蘇西洛不語,只是卻斂了笑容。莫南月皺眉道:“蘇姑娘,你還是——”
“你叫誰蘇姑娘?”毫無預兆地,蘇西洛對著莫南月怒目而視,聲音刻意壓低了,卻仍然讓莫南月一驚。不等莫南月開口,蘇西洛忽又笑了:“我倒忘了,你莫大公子是出了名的正直之人,又怎會與自己好兄弟的女人共處一室呢?這傳出去,公子的名聲可就不大好聽了。”她笑容依然溫婉,吐出的話卻是從未有過的尖刻。
“西洛,你別這樣。”莫南月有些艱難地開口,眼神復雜地望著眼前的女子,“百里他雖然風流,但是我知道,他從來沒做過太過出格的事,你跟了他,我也放心。”“閉嘴!”蘇西洛笑著,有些慘然:“莫南月,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百里她——”“西洛,都過去了,當初是我對你不起,但是既然如今你們已經——”莫南月不再說,眼里流露出濃濃的苦澀,他轉開眼睛不再看蘇西洛。
沉默半晌,蘇西洛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認命一般,嘆息道:“不說這個,你就不想知道,城里的情況怎么樣了?”莫南月顯然還未從方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蘇西洛卻是從容地走到門邊,環視一周,而后關上門,自袖中拿出一張粗略的地圖。
“過來看下,”蘇西洛冷冷道,蔥白修長的手指在圖中隨意指點道:“這是海瑞府的地圖,我和百里探了一圈,發現如今海瑞府幾乎被錦衣衛的人都包圍了,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有錦衣衛的人在,他們占據了監視海瑞府的最佳位置,不僅如此,來往的街道小巷中也有錦衣衛假扮的各種販夫走卒,可以說,現在海瑞大人幾乎被連江軟禁了。我找到一個父親從前的好友,現在卸官在家養老,他與海瑞大人交情甚好,據他說,海瑞大人稱病告假已有一月之久。”
“怎么會這樣?連江居然囂張到這種地步?”莫南月越聽越心驚,忍不住道。蘇西洛冷笑一聲:“江湖都快被他控制了,他還有什么不敢囂張的,如今他與嚴嵩沆瀣一氣,朝廷內外哪還有制得住他們的力量?”頓了頓,又道:“你莫大公子自命清高不理江湖事,又哪里會知道如今的局勢?”
莫南月語噎。江南武林中莫家本來也算德高望重的家族,傳到他手上卻退出了武林,這兩年江南表面一團和氣,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主心骨,一團散沙一般,又怎么會是錦衣衛的對手。
“真的沒有嗎?”莫南月喃喃自語,沒有理會蘇西洛的嘲諷。“有。”蘇西洛眸子閃亮,直視著他,眼里是毫不掩飾的熱情。
“審判者。”她一字一頓道。
莫南月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兩年前,蘇西洛也是這樣看著他,對他一字一頓地說:“太湖論劍。”那時候,是為了他在江南武林獲得自己該有的地位,完成父輩未完成的心愿。
審判者,十年前武林中的傳奇,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組織,據說這個組織有著最強大的殺手和最完美的情報網,但是這組織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必須由其門下殺手來決定是否愿意接生意,若是沒有人愿意,那么出再多錢也是枉然,反之,哪怕一文錢沒有,或許也會有人拼了命地幫你完成。
十年前北方魔教入侵南方武林,一連滅了十余個小門派,聽說其中一名僅存一息的女弟子找到了審判者的人,一分錢未出,審判者幾乎傾巢出動,一夜之間殺了魔教教眾一百八十三人,其中包括兩大護法和教主的八大貼身護衛中的七個,可以說,那一戰,幾乎將魔教徹底摧毀,教主身受重傷逃回昆侖山后來便沒了音訊。但是自那一戰后,審判者也就銷聲匿跡了,有人說,那一戰后,審判者幾乎也是全軍覆沒,因為仇家太多,無力再在江湖立足,生還者便各自隱姓埋名躲了起來,審判者被迫解散,也有人說,他們只是找了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養精蓄銳。
直到兩年前。
兩年前,一夜之間,橫行南北的采花盜蝶戀花暴斃在一家妓館,眉心被人刺了個血洞;貪官浙江巡撫高如信死在書房里,一劍封喉;大太監劉喜的侄子劉貴尸體被掛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樹上,右肺一個三棱形的傷口,血流了一地;崆峒叛徒任回風腦袋被砍下送回了崆峒派的山門前;山西劍癡劍野先生渾身如被凌遲過一般被吊在鬧市口,隨后被人發現他一直暗地里擄掠無辜少女來祭劍。
殺死這些人的顯然不是一個人,卻都留下了同樣的字樣——審判者。令人驚悸的是,這些人遍布大江南北,武功高低不一,身份更是天差地別,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皆是惡貫滿盈之徒。這一夜之后,所有人都被審判者的強悍作風和手段給震懾住了,這無疑是在向世人宣告,無論你身在何方,身處何位,只要你該死,審判者一定會趕盡殺絕!
“你確定,審判者會愿意介入這件事?”莫南月有些遲疑,審判者復出的時候,他已經退出了江湖,對此知道得并不多。
“不,他們已經介入了。”蘇西洛笑道:“先前你保護的那個梅姑娘,如果我估計得沒錯,她就是審判者的人。”
莫南月大驚:“她,根本一點武功都不會啊!”“誰規定只有會武功才能殺人?”蘇西洛笑得有些得意:“她很善良,卻并不軟弱,她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冷靜的女人,我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信仰,而她的信仰,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你怎么知道?”“女人的直覺。”蘇西洛笑得愈加得意。
“好了,現在我們也做不了什么,明天我們進城,看能不能幫上百里的忙。不過,據百里估計,審判者和明清霜的人應該也進城了,所以,我們不是孤軍奮戰。”她說完嫣然一笑打開了門,忽又回頭道:“我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同樣的信仰哦!”
莫南月心里沒來由地一動——蘇西洛,他還是不懂。
后續請戳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