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一】

我在這座城市,已經生活了三年。

從初來乍到,對一切都不甚熟悉,不知道沃爾瑪超市的出口在哪里,不知道一天中的某些時候,有些路口攔出租車,司機會直接置之不理,不知道它的市花、市樹,以及當地人的性情脾氣,到今日,我已經呼吸了三年它一年之中大半時間不容樂觀的空氣,才仿佛有那么一點點熟悉。

開始習慣去固定的電影院,一個人看一場電影;喝一杯營養被透支的熱的蜂蜜柚子茶,直到杯底只剩下果皮的殘骸;在天氣晴好的日子,去城市中心公園散散步,或者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人來人往,看絲毫不畏懼人的鴿子在地上踩著憨態可掬的步子,像英國騎士時代頭發理得一絲不茍,有點固執,有點迂腐的老紳士,有時飛到空中,遮住一角天空,落下三兩片尾羽,在陽光里,輕飄飄,靜悄悄地墜落,像一場褪下的舊夢,像一段此中無所有,但余鐘磬音的想念。

或者去跳蚤市場,碰碰運氣,看看能否以稱心如意價格買到心向往之的舊書。

一個人的光陰怎樣度過,是看得出來的,亦舒這樣說。

也許是習慣了這樣獨自來去的生活,久而久之,渾身散發平寧清冷氣息。

交際圈子有限,且牢牢鎖定。不輕易與人橫眉冷對,意氣用事,凡事能忍則忍,禮尚往來。那些懂得并且性情相近的人,最終關系得以長久維持,而氣味相異,心性相去甚遠的人,終于閉口不宣,心有靈犀地疏遠,直至淡忘。

也輕易不會接納新的人,新的關系,仿佛擔恐一種日久天長的平衡安寧狀態橫生枝節,被損毀,打破。

并不怨天尤人,覺著寂寞是多么一無是處,不可告人的暗瘡,它很像是襯衣胸口上的口袋,平時并不任其發揮作用,只是一種別有用心的擺設,不刻意低頭不會看見,大多時候不聞不問,等于沒有。

但它一直在那里,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就在那一塊地方,那一個角落。

有過一些值得偶爾刻意追憶的感情經歷,雖然結局不過是無疾而終。像湖面掠過的一陣風,像秋風里飄搖垂落的一枚樹葉,到枯萎時依舊力求最后一分靜美。

它墜落,它只是墜落。

不是改朝換代,亦不會是世界末日,今夕晚霞依舊消散,明朝太陽依舊醒來。所以,并不至于興師動眾,也不會撕破臉,大動干戈,更不愿意自虐般當作飯后談資,閑暇娛樂時公知天下,樂此不疲。

這種心理極其令人費解,那不過是一個人長途跋涉過的歲月之河,沉寂在河底的踏腳石,每一步走過的風吹草動,心驚肉跳,或者小心翼翼,滿心歡喜,冷暖自知。

旁人眼中,不過是你登岸時的樣子。至于你一路上,多少崎嶇波折,坎坷辛苦,聰明人自然明白敷衍塞責以一句“不足為外人道也”,或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言以蔽之,放諸四海而皆準。


【二】

這些年,我所累積的善果,并非累累,蓊蓊郁郁,花滿枝椏,能夠津津樂道的,或許便是懂得如何勤加利用自己的眼睛,去察言觀色,去看風花雪月,去看四季更迭,去看人情世故。

心里愈加清明,今時今日勞心勞力地看,不過是為著來日方長里駕輕就熟地不看。

有一些人,需要深情凝視,心心相印,因為稀罕,因為難得,因為走過這個村,興許再無這家店,因為前路崎嶇,何嘗有幸相逢這般知情識性的妙人,所以分外誠懇用心,不能不經意辜負。

有一些人,需要打量,需要探視,像薛寶釵躲在花叢里,朝窗里細細地,若有所思地望,才能揣摩出深淺,才能在心里斟酌其中味,那人三言兩語,儀容行止,曲曲折折,通的是哪一處幽境。

而有的人,文不對題,牛頭不對馬嘴,隔山隔水,雞犬不能相聞,一來一往,心里著實硌硬得慌,索性投去輕描淡寫,蜻蜓點水的一瞥。

這雙眼,不是七竅玲瓏那雙長在眉彎下的眼,而是天衣無縫藏在心里的眼。

用它觀照塵世,眼觀鼻,鼻觀心,兩下里一掂量,分寸便油然于心,切忌渾渾噩噩,不知輕重。

便是在這樣有心無心打量與凝望塵世的過程中,曾見證了一個潺潺湲湲,細水長流的故事。

像一支名不動京城的花,亭亭綻放,花開玲瓏,芬芳馥郁,暗里感動。

那一年,我在Y市一家兒童福利中心做志愿者。每一周擇取一個下午的時間,首先去孩子們的學校外面等候他們下課,然后陪他們回福利院。

并無多少高尚獻世精神,不過是量力而行,點點滴滴予人溫暖。

我做的,不過是輔導他們完成功課,教他們怎樣將生活里,看似平淡無奇,其實隱隱內含光的點滴化為作文里的素材,然后給孩子們讀讀外國詩歌。

而在接他們回福利院的路上,我喜歡坐在校門外花壇的邊沿,看著身邊的人流穿梭,看這座城市的脈搏,以怎樣的節奏跳動。

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注意到了那個始終低著頭,一聲不吭,手不停歇地賣燒餅的年輕女子。

她留著短發,衣著簡淡,偶爾抬頭,腮邊兩酡很討人喜的紅,貌不驚人,卻別有一種安寧溫厚的氣質。

這樣的年輕,許多人正穿紅戴綠,涂脂抹粉,紙醉金迷,為浮華所浸淫。而她不過是粗布羅衣,凈眉凈目,一心一意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不左顧右盼,不聒噪擾攘。

是值得令人欣賞的那一類人,雖然曾經有一度,我一直以為她患有某種言語殘疾。

春天,她是那一件米黃色的外套,身前系著圍裙,微微低著頭,一只手撐在推車的面板上,揉著面團,用一根短小的搟面杖壓成面餅,抹上透著一層晶亮的油,以及一些肉末與佐料,小心翼翼地捏起來,貼在身旁上面開著一個口的烤爐壁上。

不多時,就有一股面粉摻著微辣氣味的肉香氤氳而來,飄在身旁方寸以內的街道上。

有面上流蕩著輕浮笑意的中老年男人,經過她的燒餅攤,見她獨自一人任勞任怨地忙活著,用輕薄而不懷好意的語調相問:“怎么不找個男人幫幫呢?”還發出令人聞之,極其不堪的笑聲。

那女子只是不理不睬,冷眉冷目,一如始終捏著她的面餅,見她不為所動,以及身旁人來人往,男人識趣離開,臨走還頻頻回頭,嘴角蕩著笑。

她的家境如何,身世如何,有過怎樣的故事,經歷過怎樣的風雨,甚至她的名字,我不會知道。但每一周總有一個下午,她是我眼神的焦點,是我觀察的主角。

沒有光彩奪目的衣裳,沒有一絲不茍的化妝,沒有噓寒問暖,真心誠意的男伴。她只有一個人,一雙手,一個面餅攤。親身領略著生活的來之不易,含辛茹苦,設身處地地為生計勞碌。

夏天,她又剪短了頭發,仿佛剪斷三千煩惱絲,也許因為長發對一個在煙熏火燎,塵埃撲撲的環境里營生的女子來說,未免不切實際地奢侈與多余。

她穿起了一件商場里一百塊錢能買許多件的短袖上衣,胸前印著卡通圖案,還是圍著那一條煙黃印子,面粉跡子斑駁的圍裙。

她的攤前,來了一群五六個年輕氣盛,奇裝異服,牛仔褲前挖幾個洞,嘴邊叼著一支煙,耳朵上還夾著一支,染著花花綠綠頭發的年輕男孩子。

他們在面餅攤附近的空地上稀稀落落地站著,或者蹲著,一人嚼著一塊燒餅。

天南海北,夸夸其談,時不時說一些帶點葷氣的笑話,并故意看女子的反應。

她卻始終做著自己的事情,分毫不為所動。仿佛有低不完的頭,做不盡的事,捏不完的面餅。

我在想,她真正鎮定自若,難得之至,只是,脖頸后會否生出皺紋,似范柳原半揶揄半誠懇地提醒愛微微低頭的白流蘇那樣。

秋天,她的頭發再長長了一些,垂落在兩邊,使得她的兩邊面龐,總似散落著一抹一抹的影。

也許是可以抵擋一部分稍稍帶著涼意的秋風,也許是可以阻擋一部分不愿意擔待的人的視線,也許可以讓自己更加專心致志一些。

她穿起了灰黃色的毛衣,像那種家常樸素,自己動手織就的,花樣簡單,卻絲絲入扣,細細密密傳著暖的毛衣。

她的身邊,多了一個清瘦無比,面孔俊秀,頭發染成黃色的男孩子。

眉眼熟悉,正是夏天那一群男孩子里的一個。

他站在面餅攤的一頭,時不時湊近朝低著頭的女子說些什么。十次倒有兩三次女子會回應。男孩兒也不以為忤,十分殷切誠懇,滿含耐心的樣子。

有客人來光顧,男孩也幫著應付應付,收錢找零,道一句慢走,倒也殷勤周到,令我有幾分詫異,這樣幾分街頭無業游民般流里流氣男生居然認真起來,表現亦可圈可點,可稱可嘆。

想來若果真對一個人有情有意,便情不自禁,油然而生關心,與體貼,不必刻意尋尋覓覓。

女子表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但想來內心不會波平如鏡,不然,不會給他這樣表現的機會。

冬天,女子穿上了淺灰色的棉襖,脖子上圍著紅色的圍巾,男生穿著黑色的襖子,系一條黑色針織棉線圍巾。他們站在一起,有一種俗里俗氣,但俗得溫暖可愛的妥帖相稱。

不知自何時起,他們站到了一起。肩并肩,一團和氣。各自分工明確,女子捏面餅,加佐料,貼面餅,男子夾面餅,裝面餅,收錢找零。

整個過程水到渠成,行云流水。

沒有客人的時候,男孩就和女子聊聊天,彼此把凍得通紅腫脹的雙手窩在爐口上烤火,分外令人覺著人間煙火的恬淡樸素的美感。


【三】

我仿佛讀著一本人世間,通行各地,流傳街頭巷陌,有血有肉,真正入情入理的愛情故事書,讀了一年。

到今日,終于葉落歸根,塵埃落定。

如果是安徒生童話,此刻理所應當是“從此以后,王子與公主幸福安寧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

而他們的故事,是屬于煙火人間,屬于大街小巷,屬于平民百姓,屬于普羅大眾的童話。

永不永遠,何足掛齒,此時此地,這一口一口呼出的白氣,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是人間福祉。

又一年春,我再次經過這里,看城市日新月異,許多建筑拔地而起,許多店面開門大吉,而萬變中總有一點不變。

歲月的流水潺潺里總有一點不變的堅守,人生的蹉跎不息中總有一分相依相隨的篤定。

也許這,便是普羅大眾,終于舍得腳踏實地,安安穩穩降落在紅塵的緣由。

歲月依舊潺湲,故事依舊在某一條大街小巷,有聲有色地上演。

這個城市不會寂寞,寂寞的,只是那些始終臨淵羨魚,望洋興嘆的世人。

我守著我的故事,一如我守著我的寂寞。看著春水如藍,花鳥各自安好,人如舊,不覺微微笑。

把真實生活講成故事:簡書真實故事征集計劃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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