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推開窗的時候,一陣夾雜著水霧的冷氣猝不及防地闖入屋里,和呼吸進胸腔中的寒氣一內一外地將人挾持,如同兩個蠻橫無理的強盜,不過我沒空分心去理會它們,畢竟在將外面探究一番后我會再次關上窗子,阻了強盜的后路。
但這忍受著寒風換來的一眼探究卻讓我失望,昨夜的那場雪早已經停了,并沒有如夢里的那般堆積成像蛋糕一樣軟軟糯糯的一層。院子外光枯的槐樹枝丫下,行人厚厚的冬靴一踩上去,那薄薄的雪子便輕易融化了,化為一灘沾腳的泥水,瞬間失去了雪天應有的美感。
顯然,昨夜的那場雪只是咅嗇地走了個過場,我突然為自己半天的等待感到不值。我發了個短信給方靖殊,如我所料的,他很快就打了電話過來,他聲音里含著笑:“你這么想看雪的話,我可以直接接你來北京,這兒經常下雪。”
“去你那么冷的地方,我豈不是天天需要冬眠,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a市吧,北方不適合我!”我嘆了口氣,其實在給他發短信之前我就猜到他會說什么,不過算了,我自己都是一個這么無聊的人,又何必強求別人有趣呢?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聽,方靖殊的聲音壓低了一些,他試探性地喊我的名字,我知道這是他每次在提出什么重要事情時的習慣:“薏臻……今年過年我回來接你來北京,好嗎?我想讓你和我爸媽吃頓飯,他們也一直想見見你。”
“我……現在還早,過年的事之后再說吧,我馬上要去店里了,你也在上班吧……”我承認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心虛,但現在我只想盡快結束這通電話,繼續講下去的話我怕會控制不住自己跟方靖殊吵架,過去的每次都是這樣,我們不是小心地避免談到他的家人,就是以互不相讓的爭執掛斷電話。
“那你再想想吧,出門記得加件衣服,工作也不要太累。”我知道他不會逼我,所以我才能一直推拖,能多拖兩個月就兩個月吧,雖然我明知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去。
“嗯,你也是。”我匆匆掛斷了電話,平靜下來再看一眼外面的時候,已經覺得比起那些更南邊的城市,在a市,每年能見到一兩次雪還是值得高興一會兒的。
“你也太小氣了吧!”我瞪一眼窗外那依舊發白如洗的天空,猜想它今天應該不會再有下雪的跡象了,但即使如此,出門前我同樣還是得把自己像包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可惜我并不會包粽子,就像我同樣也無法阻止寒氣總是從衣袖或領口某個地方入侵進來。
一切就緒后,我按從書房到客廳的順序將屋里的大小門一一鎖上,因為聽樓下的房東講最近這一帶的治安不是很好,雖然我屋里也沒什么貴重物品,但小心點還是好的,至少我不想那個不速之客翻亂我的衣柜,而且我打賭他肯定不知道一個女人整理她的衣柜需要耗費多長的時間和精力。
我承認我在檢查門窗是否鎖好時心里卻期盼著它們并沒有如我所見地鎖得那么牢,似乎這樣我就能為自己還待在家里找到一個無比合理的理由。實話說,要不是上午要去店里,我絕對不會踏出屋子一步,跟外面街道比起來,屋里溫暖得簡直就是天堂。
最后在確認了兩遍之后我才不情愿地轉身出門,將門鑰匙塞進門口走廊的花盆底下,然后踢踢踏踏地下樓去。
走出樓道時房東正推著自行車買菜回來,她就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每天早上早起去a市東邊的菜市場買一把新鮮蔬菜已經是她十多年來每天必不可少的事務之一,我也不清楚她是把這項麻煩而多余的事歸為家務還是早練。我瞥了一眼她前面的車籃子,里面整齊地放著一把嫩油油的青菜和幾根大蔥:“張嬸,這青菜這么早就上市啦?”
“哈,這哪是青菜,這叫大白菜,剛從鄉下運過來賣的,正新鮮生脆呢,待會包餃子做餡用的。”張嬸糾正道,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叫到,“哎呀,你不會不知道今兒是冬至吧?算了,甭管知不知道,你吶晚上都得記著下來吃餃子,冬至就是要聚在一起吃餃子,這樣才有過節的氣氛嘛!”
我連一年二十四節氣都記不清了,又怎會記得這個無關緊要的節,更何況也不會有人提醒我這種日子是要吃餃子的。不過自從租住到這兒,張嬸倒像是成了我親嬸,每每到了一個節日都叫我下樓和她家人一起吃飯。
我點了點頭,答應道:“嗯,好啊,下午我早點回來一起幫忙包餃子。不過現在我得去趕車了,店里還有一大堆零碎活等著去打理,張嬸,那我先走啦!”
時間已經不早了,九點之前要趕去店里,現在只剩二十幾分鐘了,我只好揮揮手將包挎在肩上,小跑著出了院門。
從張嬸家的老房子到公交站牌,要經過一條種了香樟樹的老街,這些樹到了冬天是不掉葉子的,依舊蔥郁的枝葉讓走在下面的行人徒生一種春夏的錯覺。這讓我想起了奶奶,小時候她會把樟樹的樟子收集起來,然后放在屋子里面驅蟲,雖然不知道那到底有沒有起作用,但彼時的我對奶奶說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她撐起了我童年對于整個世界的幻想。
不過,從去年起她就住進了養老院,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認不出我是誰了,她掙脫開我這個“陌生人”的手,坐在輪椅上,焦急地問:“我的臻臻去哪了?怎么還沒回來?”她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出門去找她貪玩的小孫女了,現在的她連靠自己站起來都難,我想,如果她意識還清醒的話,她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自己,記憶中這個老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總是那么強大、無所不能。
我抓住她那雙皮膚松弛的手,一遍遍耐心地解釋:“奶奶,臻臻馬上就回來了,她很快就會接你回家的。”
這也是我堅持開店的另一個原因,我要盡早賺夠錢,把她從養老院接出來,按她那個酒鬼兒子的話來說,這是我早應該償還的,畢竟她養了我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孫女這么多年。
想到這時,我眼眶一陣干涸卻流不出眼淚,因為早在十年前我就不允許自己輕易表現出脆弱了。呵,外面可真是冷啊,我只得將兩只手都插進大衣外套的口袋里,然后挺直胸膛走出那片香樟樹投下的陰影,將自己暴露在蒼白的天空下,說真的,有時候我會錯覺地相信頭頂上是一片新的天空。
“薏臻姐。”剛推開店里的玻璃門進去,就見美美彎著腰正在拖地,她額前有一縷碎發散下來,擋住了她左眼的視線,她總是要騰出只手不時地將那不安分的頭發撩回耳后。
“掌柜的來這么早,真是稀奇啊!”聲音是從柜臺那邊傳過來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橘子說的,這個北方的大女孩總是這么大大咧咧地喜歡開玩笑。
“對啊,早點過來好監督你們兩個有沒有偷懶。”我配合著說道,然后將店門口掛著的“休息中”的告示牌翻過一面,“營業中”三個字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它意味著店里今天又會有一筆不錯的收益。
“對了,美美,你那頭發可以用個發夾夾起來,我記得我包里有,我給你找找看……”我從手提包的最外層翻出一個銀色的發夾遞給她,畢竟關心員工的儀表形象,也是老板娘的重要事務之一。
“嗯,謝謝薏臻姐!”美美將頭發固定好,感激地看過來,這個文靜的女孩總是會為別人隨手做的一件小事而心生感激,不過這不也是我當初看中她的原因嗎?
“掌柜的,有沒有帶給我什么呀?”橘子將頭探過來問道。
“還有一個夾子,你要不要?”我故意笑道,“剛好和美美頭上的湊一對。”
“那還是算了吧!”橘子摸了摸自己男生那么短的頭發,悻悻地轉身繼續擦杯子去。
我給自己磨了杯黑咖啡,然后以一種極其悠閑享受的姿態倚坐在柜臺前的一把高腳圓凳上,除了偶爾會有一些只身前來的顧客喜歡坐在這個位置上和吧臺后沖咖啡的女店員聊天,其他時間,這個椅子便是我的專屬。凳子旁邊擺著一盆巨大的綠色植物,具體學名是什么我也忘了,反正在顧客眼里這些植物都長一個樣。
我用腳尖百無聊賴地踢著那植物垂搭下來的長葉子,以此來打發無聊的等待時光,低頭呡了口咖啡,才發現泡得有點濃了,一陣苦澀。
昨天那個打電話的女人應該馬上就會過來,如果中午之前她還沒來的話,我想自己不會再有耐心等下去了,我之后得去一趟北區協商店里咖啡豆的進貨價格,為此我特意向一個做生意的朋友請教了砍價的學問,今天必須得用上。
“冷……杉?”我努力地回想昨天的通話內容,才隱約記起那個先前被我抱怨拗口的名字,不知道會是個怎樣的人。
如果不錯的話我可能直接錄用他,畢竟美美和橘子都是女生,我們店里理所當然地還需要一個苦力,而之前朋友介紹來應聘的那幾個我又都不滿意,為此方靖殊沒少說我挑三揀四。最后為了省事,我說服自己把標準降到最低,只要是個正常男的就行。
而就在半個小時我見到冷杉后,我才意識到:這個應聘者連最基本的條件都滿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