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點蒼
01
十七年前,我用一只塑料食品袋提著一捆重達三四公斤的打印稿,背著雙肩書包,跟隨在河北念書的朋友登上了昆明開往北京的列車。
正是八月底開學季,整列硬座車廂幾乎全是在外省讀書的云南籍學生。
我拿著好友幫我借來的學生證,擠在一群開學的學生堆里,由于長得又瘦又小,不用裝也像個學生。
列車員查票的時候,最初我還擔心一旦對照學生證上的照片,便會被當場揭穿。怎料當我戰戰兢兢將學生證遞過去時,列車員姐姐只是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以及我捏在手里的學生證和半價學生票,既不查驗也不詢問,一轉身又去查其他人的票。后來再來查票時,她連看都不看我。
那時,我剛剛二十出頭,大學已經畢業兩年。這兩年里,做過一段時間無業游民,到處找工作,后來索性開了一家小書店,一面掙錢,一面在看店的時候寫小說。
那一年里,我每天打開店鋪,灑掃之后,便坐在小板凳上,把稿紙鋪在膝蓋上就開始寫。有時生意不好,能寫上一整天。
我的小店狹小而寒酸,甚至放不下一張桌子,即使這樣,我還是在我的膝蓋上用英雄牌的老鋼筆寫出了三十五萬字。等到店鋪結業,我進單位上班的時候,那部揚揚灑灑三十幾萬字的小說也基本完稿。
書稿是寫出來了,可要怎么辦卻不知道。
那時候,雖然已經有了網絡,但還不太普及,更不會像現在這樣有那么多的網絡寫作和出版平臺,那個時候,寫出一本書來,你真的會不知道怎么辦?
02
第二年,我在水利單位的崗前培訓終于結束,單位通知待崗候命。因為電站建設資金不到位,我們這一批新人暫時用不到,怎么說也要等電站建好,所以暫時只能先在家呆著。于是,我又迎來人生中一段無所事事的歲月。
那時,正好在河北念大學的高中好友放暑假回來,兩個人又可以經常聚在一起說東道西。當然作為新晉的文藝女青年,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必定會談文學、談寫作,有時也會不知天高地厚地批判這個、說說那個,最后也說到我的書稿。
朋友靈機一動,說北京那么多的文學刊物,你要不去試試?反正現在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我幫你找個學生證,買張學生票,跟我們一起過去。再說你還沒去過北京,就算投稿不成,也去逛逛京城呀!
有人為我張羅住與行,我自然沒了后顧之憂。兩人一合計,我再回家和我媽一商量,我媽也贊成,于是在去北京前,專門住到小姨家借她家的電腦將手寫的稿子全部錄入到電腦中。
只是三十五萬字的手稿,要全部錄入電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打字打到手指麻痹,拿起筆不會寫字,但是想著要趕緊在朋友開學前弄好,所以沒日沒夜地坐在電腦前打字。
大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錄入、校稿,最后裝訂成好十幾本分冊。出發前用塑料袋裹得厚厚實實,上了火車,放到行李架上。在后來三千多公里的行程中,每一次抬頭看見行李架縫隙里透出的紅色塑料袋,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喜悅和激動之情,此去京城如同舊時書生趕考,寒窗十年,成敗就在今朝。
同學在保定念書,只不過行前她臨時接了實習單位的通知,要留在昆明實習,所以她便將我托付給她的大學同學。
我先隨同學的同學到了保定,在她們學校住了幾日,然后又由同學的好友親自陪我進京遞稿。
我選的投稿目標是一家國家級的大型文學刊物,之所以選它,一是因為它是文學刊物里的大咖,二是也刊登長篇小說,三是我從小讀過許多它家的期刊。
03
記得那一日,朋友和我一起早起,搭乘保定開往北京的城際列車進京。
平生頭一次來到京城,激動與興奮都在情理之中。可是想到手中提著的書稿,更加明白此次進京的目的,因此來不及閑逛,便在朋友陪同下幾經輾轉,終于在下午兩點才找到編輯部。
編輯部的位置,如今我已不記得,只記得在一條大馬路邊有一幢灰色的樓房,一樓門口掛著一塊牌子,我想那應該是那個年代所有文學青年們集體向往之地,畢竟,當你的文字能夠出現在那本國家級的文學期刊上時,就意味著你的文字已經進入文學的范疇,而不再是閑話和廢話。
那天到得稍晚,走進一樓接待廳,便給看門的北京老大爺攔下了。
大爺問我干啥的?我說,我來投稿的。大爺又說,你哪個地方的?我說,云南的。大爺說,喲,云南呀,這么大老遠跑來的。我說,是的。大爺說,小姑娘你來的還真不是時候,管云南片區的編輯剛走一會兒。我說,還回來嗎?大爺說,都下午了,走了肯定就不來了,你改天再來吧!
朋友陪我在編輯部外徘徊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只得打道回保定。出門前,我們就沒想過在北京過夜。兩個小姑娘,貴的住不起,便宜的不敢住,所以商量了一下還是先回保定再說。
朋友帶我在王府井吃了人生的第一頓麥當勞,然后在西單王府井逛了一會,才去北京火車站搭城際列車回保定。
幾天之后,我收拾一些簡單洗涮用品,懷揣三百塊錢,背著書包和書稿再度進京。這次是我一個人去,并且下定決心,不找到編輯、不把稿子遞出去誓不返鄉。
這次進京再去編輯部已經是熟門熟路,只可惜去的總不是時候,才進接待大廳,看門的大爺又告訴我說,編輯沒來,大概今天不會來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一次沒有太大的失落,畢竟有了心理準備,知道大刊期物的編輯哪那么容易見。
謝過老大爺,我出了編輯部,在北京城里閑逛,傍晚回到朋友幫我在北京航天大學找的一個住處。一個沒錢的小姑娘要在北京里找個住的地方實在不容易,當年在北京城里找的那個棲身之處,也是同學托同學,同學再托同學,中間輾轉了多少同學朋友才找到那一張學生集體宿舍里的床位。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肩背那捆長篇小說書稿,每天天不亮就出門,等到編輯部的大門一開,我就已經站在那兒了。
幾次三番,連看門的大爺都認得我。像我這樣年紀輕輕一個小姑娘,大老遠從邊疆少數民族地區來投稿的,實在不容易。老大爺很同情我,所以每次我去編輯部的時候,對我也特別客氣。每次總是按排我在樓梯口的沙發上坐等,還專門給我倒了杯茶。大爺說,編輯部就在樓上,反正編輯們來了都得從這把樓梯上去,你就坐那,我給你盯著,你要找的那個編輯一來,我就告訴你,然后你就跟他上去。
也是運氣不好,我從周一開始每天去編輯部坐等,連去四天,都沒找到編輯,編輯不是去開會了,就是去出差。每天坐到下午兩三點,大爺就會告訴我,現在沒來就不會來了,小姑娘你還是回去吧,明天再來。于是我離開編輯部,在北京城里閑逛,晚上回北航的學生宿舍睡覺,第二天早上再去編輯部。
04
直到第五天,我剛進編輯部沒坐多久,就聽看門的大爺叫我,小丫頭,你要找的編輯來了。
我抬頭一看,從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大概比我大幾歲的年輕男人,他戴著眼鏡,手里提著公文包。
大爺一面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打招呼,一面指指坐在沙發上的我,說那個小姑娘——云南來的,來了好幾趟了,專門找你的,說是來投稿的。
那個年輕編輯沖我友好的笑了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上樓。大爺也趕緊沖我招手,讓我跟上去。
因為之前有去過其它編輯部投稿的朋友跟我說,千萬別怕,編輯部的老師其實都挺好的,畢竟都是文化人嘛!
所以,真正見到編輯時,也并不十分緊張。
我跟隨他進了他的辦公室,看見桌上、地上、書架上、柜子里到處堆滿稿紙、雜志、書籍,零亂卻滿是書香氣息,和想象中編輯們的辦公室沒多少出入。
那位管云南片區的編輯年紀不算大,大概三十歲還不到,卻給人老成持重的感覺,對待文學青年相當友善。進了辦公室,放下公文包,他就趕緊給我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接著坐在我對面的椅子里和我聊天。
他先問我哪個學校的,畢業沒?沒等我回答,他就先自我介紹說,我是北師大的,研究生畢業,來這工作也還沒幾年,聽說你是云南的,我也常去那邊和你們那邊的作家約稿。上個月才去了一趟昆明。
接著他問我知不知道云南的誰誰誰。他說的都是云南籍有名的作家,我當然聽說過,只是我認識人家,人家可不認識我,在我們文學青年眼中,那都是大咖。
他一直在陪我閑聊,一點也沒有要趕緊打發我走的意思。這讓人覺得心里很舒坦,開始還有一些緊張,后來慢慢地放松下來。
我們大概聊了差不多兩個鐘頭,聊大學生活,聊國內文學、國外文學,最后聊到寫作上,也聊天我找他的目的。
編輯翻著我放在他辦公桌上那一大堆書稿,贊嘆說,不容易,年紀這么小就寫了這么多的字。接著問我,究竟寫的什么?(我那時無知到去投長篇小說連題綱和主要內容也沒附上)。
我大概講了一下主要內容,然后他問我,你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小姑娘怎么會想到要寫這種時代背景很強、對人生閱歷要求很高的長篇小說呢?
我說,我就是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從學校門前的青石板路上過,突然覺得半個世紀前應該也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從這里走過,那個人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
講到這里,編輯大哥笑了。他說,以你的年紀去寫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事情,這個跨度太大了,況且涉及許多歷史背景,這肯定是件不容易的事。我覺得如果你真有心寫小說的話,建議你先去寫你這個年紀熟悉的事情,比如大學生活、戀愛、就業,凡是青春題材都可以寫,你就先從這方面入手。因為熟悉的東西更容易寫好。
聽到這里,我有些失落。我在想,編輯大哥是在嫌棄我年輕,沒閱歷呀!
接著,編輯大哥又說,凡是能寫點東西的人,基本上都屬于小有才氣的人,但是如果在寫作過程中沒有找對方向,可能真的很難出得來。畢竟咱們國家實在太大,人才太多。
他的話說得很婉轉,但我能理解這其中的意思。
離開編輯部時,編輯大哥送了我一堆他們自己出版的雜志,非常客氣地送我出來,還一再叮囑我回去多寫寫自己熟悉的東西,同時還送了我一張名片。
我千恩萬謝,然后抱著編輯送我的書從編輯部走出來。
北京中午的陽光讓我感到很刺眼。
雖然書稿留在了編輯部,可是我基本上已經知道最后的結果。
后來,在我離開河北的時候,托北京的朋友取回了送去編輯部的書稿。打電話給編輯的時候,那位善良的編輯大哥叮囑我說,回去繼續寫,多寫寫自己熟悉的東西。
編輯大哥盡管已經非常婉轉,卻還是令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一些些傷害和打擊。回到云南之后,有很長時間我停止了寫作,那部長篇書稿也擱置下來,盡管我曾因為自己的“巨著“而滿懷希望,好似下一個拿茅盾文學薪的人就是我。
05
多年以后,當我又多讀了一些書、經歷了一些事之后,重新翻看當年的文字時,突然慶幸當初沒有選擇自費出版。因為我始終認為一個寫作者要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文字負責,不能只為了出版而出版。
我曾見過許多小有才氣、自費出書的人,自己花了一筆錢將自己的文字集結出版,沒有市場沒有銷路也沒有讀者,因此只好當作贈品送給身邊的朋友、同事、熟人,而這些送出的書中,又有多少是別人一字沒看便當作廢舊書刊買掉的,又有多少是拿來扎了咸菜缸或是墊了桌腳的?
我一直不贊成自費出書,所以當別人問我什么時候出書的時候,我總是回答不知道。因為我真的覺得對于真正熱愛文學和寫作的人來說,出書不過是個形式,不是目的。如果出版一本書就能證明你有才華、你是個作家的話,那么這個標準也太容易達到,這樣的才華,倒真如那位編輯大哥說的,中國之大,小有才氣的人比比皆呀!
隨著年紀的增長和閱歷的增加,我越來越能悟出當年那位編輯大哥對我說過的話。這些年無論寫作還是其它方面,總是告誡自己,中國之大,人才濟濟,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尤其在寫作方面,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在寫作過程中也更能耐下性子,悉心打磨,出不出書不重要,重要是寫出自己滿意的文字,你自己都不滿意的文字,別人又怎能認可呢?
所以,寫文章的人,一定要耐心和悉心。中國之大,人才濟濟,千萬不要沾沾自喜,自以為是。
有時翻看當年去投稿的那家文學雜志,仍舊會在內頁的編輯名單里看到那個編輯大哥的名字,有時還真想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告訴那位早已不記得我的編輯,我一直都在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