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荒郊
沒有月的夜,沒有星也沒有影。
樹杈上掛著一盞昏暗的燭燈,被夜風吹得仿佛隨時要熄滅。空曠的樹林子里幾聲鬼鸮的叫聲聽著格外陰森詭異。
男子一襲玄色衣衫,麻利地揮動著手中鐵鍬刨墳,在他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具女尸,面色青白,衣衫素凈,胸口一大攤風干的血跡,不知是哪家枉死的姑娘。
男子額頭滲出了汗珠,眉頭緊鎖,莫非是弄錯地方了,怎么刨了半天不見底,突然“空”的一聲響,男子心里頓時一松,找到了,手下更是加重了力道,一炷香的功夫,黑色的棺材頂完完全全露了出來。
男子用鐵鍬撬開七根鎮釘,一下子掀開了棺材板,若不是她事先交待,他真不敢認她。將她拉起來扛在肩頭,三兩下竄到地面,她的身體冰冷卻不似尸體那般僵硬,放她靠躺在樹上,男子長長的嘆了口氣。夏淵還真是會挑人,收的徒弟同他一般脾氣古怪。等將一旁的女尸安置妥,復又拿起鐵鍬將墳重新埋上,一切收拾停當,就聽有人幽幽的喚了一聲,“七哥。”
饒是行走江湖多年,奇聞怪事見了不少,菜七心里仍是“咯噔”一下,孟婆湯真有如此功效?回頭一看,方才靠躺在樹上的姑娘已然睜了眼。他往前幾步,低聲問道:“連城……是你嗎?”
連城勉力點了點頭。
菜七幾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我看你氣若游絲,命雖撿了回來,傷得怕是不輕。”
“還要勞煩七哥將我送去幽州。”
“幽州?!”菜七蹙眉。
“我的傷,恐怕只有幽州的蘇大夫能治,只是……又要辛苦七哥了。”
“如此……即刻動身吧。”
一路上連城大多是在昏睡,臉色比那女尸好不了幾分,只能吃米湯和素菜包子,別的吃什么吐什么。菜七看她這樣,不住搖頭。在風雪樓的日子,那是真瀟灑、真快活,不問世事、不爭恩怨。她只是一門心思的制藥、釀酒,四處收集上等的兵器,沒有半點夏淵當年懸壺濟世的樣子,眼下卻落的如此田地。
能望見幽州城的時候,連城醒了過來,掀開簾子靠躺在轎廂上。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來幽州,想不到竟然來了,且是如此狼狽不堪的情形。
“送你到幽州,我便走了。”菜七駕著馬車,不曾回頭。
“好。”
“鄴城的事……你……記不得了?”
“記不得,我在鄴城的時候,風雪樓的事也一樣記不得。”
“這樣也好,七哥說句不中聽的,往后不管如何,路是你自己走的,與旁人無尤。”
連城輕笑道:“我豈是那種治不了病便要你命的人。”
許久,菜七又道,“我不會回梅花谷,也不會再見你。”
連城看著他的背影,思忖再三,“你對我師傅的虧欠已經在這樁事上補了,不多不少,一命還一命,我說的對不對,七哥。”
拉著韁繩的手毫無所覺的抖了抖,菜七是個殺手,一直都是。如果不曾遇到夏淵,他會做一輩子殺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問。
“一直都是猜測罷了,我也是剛剛才確定這個事。”
菜七忽然大笑起來,“你的膽子比你師傅還大。”
“七哥,我就想問一句,你替晉王殺了我師傅,后不后悔?”
菜七雙手緊握著韁繩,不自覺的用力,指甲深深的嵌進了手掌縫里,“我是為錢,不是為晉王。”
連城深吁了口氣,“沒有差別,人是你殺的不假。”
菜七沒有接話。馬車停在醫館門口,菜七回頭看著連城,面無表情道:“到了。”
連城踉蹌著下了馬車,菜七一甩韁繩,“駕……”。她看著馬車離去,終是消失在長街盡頭。
師傅,這就是你說過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嗎?!
汴梁
從汴梁城的南門沿著中軸線一路往北,穿過三條主街便能看到一座氣派的大宅,粉墻黛瓦、石獅守門,大門上縱九橫七六十三個銅釘。此宅正是如今權傾天下的晉王李瑍的王府,要不是這門上的六十三個銅釘,晉王府同普通的富商宅院也無甚差別。
冷顏在大門前停下,抱拳道:“勞煩通傳,京畿門冷顏求見晉王。”
“在此稍候。”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引了冷顏進去。都說晉王府守衛森嚴,門客眾多,不過冷顏這一路進去卻是未曾感受到。那人將他引至一處庭院,竹制匾額上寫著四字:望月小筑。
“請在此稍待,王爺隨后就來。”
“有勞。”
大門處往里被一大片翠竹擋了視線,這處庭院看著頗為清幽。冷顏有些詫異,像晉王那樣殺伐果決的人,竟有如此這般的書卷氣。
“讓冷大人久等了。”
冷顏一驚,回身作揖行禮,“王爺長安。”
“免禮,隨本王來吧。”
晉王在前,冷顏落后幾步跟著,不遠不近。
“那日子卿在貴府多有冒犯,本王在此,替她賠個不是。”晉王的步子,不緊不慢。
“微臣不敢。”冷顏只覺心口一陣堵。
過了竹林,整個庭院豁然印入眼簾,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溪流之上架了一座漢白玉三曲橋。晉王邊走邊道:“那片竹林看著是不是有些特別,那是斑竹,也叫湘妃,是本王命人從鄴城移來的。”
冷顏心里“咯噔”一下,湘妃是晉王生母的封號。當年的奪嫡案個中內情他不清楚,但湘妃罪不至死,誰知湘妃烈性,一條白綾吊死在笠陽宮。
“母妃生前最是鐘愛此竹,稱其志氣高潔、堪當重任,母妃死后,笠陽宮的斑竹很快萎靡不堪,本王以為回天乏術,不曾想,移到汴梁來竟重現生機了。冷大人,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冷顏沒有接話,也不敢接話。晉王說的,分明是他自己。
跟著晉王進了聚賢堂,袁子卿似是在此恭候多時了。
“冷大人,坐,莫拘束。”
“謝王爺。”
一會兒婢女來奉茶,冷顏心下暗驚,不可能是她,青珚是他親手埋的,怎么可能是她。只是這姑娘長得,竟同青珚無二。
給晉王奉茶的時候,婢女不小心將剛沏的熱茶潑了袁子卿一手,冷顏的視線正好是個死角,不過在他看來,蓄意的成分更多些,只是不知道這袁子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婢女嚇得跪倒在地,連連請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王爺息怒,求姑娘息怒。”
袁子卿看了眼自己的右手,不怒不語。
晉王“噌”的站了起來,一腳將婢女踹翻倒地,“狗奴才,不知死活,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在本王面前撒野?”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王爺饒命。”婢女一邊哭一邊不住地磕頭。
“王爺息怒,我瞧她不像是故意的,傷的也不重,算了吧,怎么說她也是王妃院兒里的人,莫傷了和氣,你說是不是,冷大人。”
冷顏眉頭微蹙,如坐針氈。
“還不快退下。”袁子卿沖婢女道。
“謝……謝王爺恩典、謝姑娘恩典。”
細想之下,冷顏所幸開門見山道:“微臣前些日子偶得一本折子,一直收著,微臣是公門中人,此舉甚是不妥,今日特來拜會王爺,將折子呈上。”說罷,從衣襟夾層里將奏折取出,放到桌案上。
晉王把玩著手上的玉扳指,“冷大人遠道而來,在本王府上用膳吧。”
冷顏立刻起身作揖,“多謝王爺恩典,微臣另有要務在身,不便久留。”
“冷大人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本王就不留你了,送客。”
看家丁領著冷顏走遠,袁子卿拿起奏折遞給晉王,“王爺就這樣讓他走了?放虎歸山啊。”
晉王大笑,一邊看奏折一邊道:“山都快塌了,最多就是虎落平陽。”
“王爺真是好氣度。”
“哼,小小一個幽州刺史還能反了天不成,叫紅鑒去一趟,即刻動身,能勸則用。”
“是。”
此時冷顏出了晉王府,牽了馬準備離開,回頭看了王府一眼。李瑍,你多行不義,京畿門的仇先且記上,有朝一日,我總會找你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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