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霞光中，我仿佛看到學姐款款走來，面對著一個少年笑顏如花。她鄭重的牽起少年的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我——愿——意！”
1
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名叫鹿謙。謙，在說文解字里解釋為“敬”，內(nèi)心恭順謹慎之意。然而他本人與這個字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當我踏進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大學校門的時候，我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當時凌亂的心情。當時全國高校興起一股擴建的熱潮，學生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讓很多學校措施不及，新校區(qū)還未建設(shè)完成就已經(jīng)投入使用。當我預感到我的大學四年將在一個半建筑工地上度過時，突然悲從心起。
我以一種壯士斷腕的悲痛心情，顫抖著雙手在輔導員的報道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身后哐當一聲響嚇了我一大跳。我回頭正見一哥們在扔行李，嘴里嗷嗷亂叫“說好的花園般的校園咧？說好的豐富多彩咧？你們這是赤裸裸的欺騙，我要退學！”
嗷嗷亂叫的鹿謙最終臣服在他強悍老爹的耳光之下，當他爹那雙結(jié)滿了老繭的寬厚手掌打到鹿謙臉上的時候，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從此，鹿謙就不再叫鹿謙了，改叫八張，諧音“巴掌”。
八張一進學校就顯露出不同于常人的天賦異稟——吃。他不是一般的能吃，他是要吃到吐。真吐。每次看到他皺著眉頭硬逼自己把米飯塞進肚里的樣子，我就懷疑他上輩子是餓死鬼投胎，這輩子要補回來。
放假前一個月，宿舍的兄弟因為瘋狂迷戀打CS，全體彈盡糧絕。在床上生生躺了三天，餓了就趕緊喝涼水，喝飽了趕緊再躺到床上保存體力。
到了第三天，我出現(xiàn)了幻覺?；鸺t的小龍蝦、沾著蒜子的大生蠔烤的滋滋作響，轉(zhuǎn)著圈的在我眼前晃。我哇哇大哭：“我餓，我要吃龍蝦，我要吃生蠔，我要吃麻辣燙，我要吃鴨血粉絲煲。嗚嗚嗚~~”
只聽八張氣若游絲的聲音傳來：“我只想吃米飯，小艾親手打的米飯?！闭f完頭一歪，便昏了過去。
不得不說我重情重義，在兄弟生命垂危的關(guān)鍵時刻，在我靈魂深處舍己為人舍生取義的人性光輝的照耀下，全宿舍的兄弟那虛弱的身體如同吃了興奮劑似的健康有力起來，如有神助般的迅速從床上跳起，鬼哭狼嚎的把八張送到了校醫(yī)站。
八張的命保住了，308的名聲完蛋了。
作為對我們名聲的補償，全班同學捐款給我們湊足了一個月的飯錢。嗯，名聲真的很重要，關(guān)鍵時刻可以救命。
八張從病床上嗷地一聲騰空而起，從我們手里搶過鈔票絕塵而去。以至于我極度懷疑八張是詐昏，這是智慧超群看破世俗的八張使的一招苦肉計。
“快追！這小子能把我們一個月的伙食費吃光！”
當我們氣喘吁吁趕到食堂，準備直接把八張撂翻在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正死死盯著眼前的白米飯，瞇縫著眼睛，望向虛空。
中毒了？犯病了？跑傻了？
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八張的深陷進去的眼睛。我扭過頭，看到在食堂勤工儉學的師姐張小艾旁邊站著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大個子穿著張小艾平常穿的白色圍裙，戴著張小艾平常戴的帽子，拿著張小艾平常拿的飯勺，做著張小艾平常做的事。我想這個大個子一定是個傻逼，一個人能做的事情非要兩個人做。嗯，傻逼。
當天夜里，八張破天荒的去操場跑步。我站在旁邊，看他不惜體力的跑，心里暗暗擔心，跑完以后他會不會吃光全班為我們捐獻的飯票。
跑完一圈他問我：“你說小艾旁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我哪里知道。”
他扭頭繼續(xù)跑。
跑完一圈又問我：“你說小艾旁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呃，她哥？”
他扭頭繼續(xù)跑。
跑完一圈又問我：“你說小艾旁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她男朋友?！?/p>
八張不跑了。不跑的八張不顧形象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驚起了一片睡著的野鳥。
2
半年后，小艾畢業(yè)了。
畢了業(yè)的小艾同時也失戀了。大個子出國留學去了，大個子不要小艾了。大個子果然是個傻逼。嗯，傻逼。
我們緊張兮兮的看著八張，不知道是應(yīng)該安慰還是應(yīng)該恭喜。
八張嘴里叼著煙，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我們：“女人是什么？女人是老虎，女人是禍水。你們沒事，少他媽碰女人。”
我頭一次覺得八張說的很有道理。
當我正沖著麥克風激動的高喊“殺殺殺啊，傻叉！”的時候，一陣奇香飄來。大腦還未反應(yīng)，肚子先反應(yīng)了過來，咕嚕嚕咕嚕嚕的蠢蠢欲動。我敏捷的奪過八張手里的方便面，吸溜吸溜?！鞍 嫦惆 蔽遗呐亩瞧ぃ瑢@美味發(fā)出由衷的贊美。
八張兩手一攤：“給錢。”
“別鬧！”
“給錢。”
“哇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給錢。”
“老子沒錢！”
八張二話不說，扭動著他的胖屁股，以他的身體不可能有的敏捷躥上我的鋪位，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五元鈔票。
“你居然打劫兄弟的錢，你不是人！”
八張揚揚鈔票。“這叫合理收費。你吃面，你付錢，天經(jīng)地義?！?/p>
“天什么經(jīng)，地什么義！你家一包泡面五塊！”
“另外的是跑腿費?！?/p>
我靠!
打從那天起，八張就開啟了喪心病狂的商人模式。一到半夜時分大家饑腸轆轆之時，他就泡好一包方便面滿樓的跑。方便面的香味那叫一個香呀！要不了一刻鐘一箱方便面就被搶購一空。這家伙從中得到了靈感，新增了泡面伴侶火腿腸和鹵蛋的業(yè)務(wù)。我們的錢包迅速的憋了下去，八張的腰包迅速的鼓了起來。
我問他：“八張，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不愛吃垃圾食品?！?/p>
“那我請你吃你吃不吃？”
“吃！”
我心中滾過一萬句草泥馬。
極度摳門極度自私極度不要臉的八張卻特別舍得買電話卡。當他拿著我們的血汗錢，半夜在陽臺上穿著內(nèi)褲，扭動著腰肢和小艾煲長途電話粥的時候，我心里又忍不住蹦出一萬句草泥馬。
八張抽屜里的電話卡很快超過了抽屜里的煙盒的高度。就在那個時候，八張突然宣布小賣部關(guān)張，從此不再提供泡面服務(wù)。那幾天，全宿舍樓的男同學穿著內(nèi)褲尿急似的，一個接一個往308跑，他們餓的慌。
八張站在陽臺，背對著眾人，牙齒縫里冷冷的蹦出幾個簡約而不簡單的詞：“滾蛋！”
我的直覺告訴我與小艾有關(guān)。
當時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英雄末路的光環(huán)。作為兄弟，我張開雙臂熱情的擁抱了這個以竊取我伙食費來換取愛情的家伙，并以一種打破沙缸問到底的好學精神急切問道：“分手了？為什么？快快快，說出來讓大伙開心開心?！?/p>
八張不看我，優(yōu)雅的擎著一支普皖，吐出一個藍色的煙圈。“小艾說我還太小，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等到我功成名就。她不敢等?！?/p>
八張突然扭過頭看我，拋給我一個凄慘的笑。我原本開心的心情立刻就不開心，我沒有戀愛過，但依然能感覺他很難過，就像我在CS里一槍被人爆了頭那樣的難過。
3
大學畢業(yè)后的十年里，我和八張只見過兩次。
第一次，他跟我坐在酒吧里，才喝兩杯就醉了。
“你知道嗎？小艾要結(jié)婚了?！?/p>
“……”
“我害怕！我特別特別害怕。我現(xiàn)在不敢看手機、不敢看日歷，我白天壓抑自己，可夢里她又冒了出來。我不敢睡覺，我怕夢見她?！?/p>
他突然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臂，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救我！救我！我痛的要死掉了！”
“你不會死的，你會活的很好，活著遇到下一個。”
此時的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愛情的挫折磨難，深刻的明白誰離了誰都能活。
八張執(zhí)拗的向我闡述他痛不欲生的心情。我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他還沒有參透。
第二天八張就離開了上海，此后的好幾年都沒有他的消息，后來有人說他去了西藏。沒想到再見竟然是在小艾的病房里。
彼時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個稚氣的少年，嘴角堅硬的胡須和舉手投足間的沉穩(wěn)顯示出歲月雕刻的印記。
ICU病房外的他終于成為小艾當年期盼的成功人士，只可惜兩人已經(jīng)站在世界的兩端，永遠無法再走近。
她依偎在他的懷里。他悲哀的意識到這次久違的親密接觸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努力揚起頭。他慌忙將耳朵貼近她的嘴邊。
“你怪我么？”
他知道他指的是十年前的那晚。他緩緩的搖搖頭。愛過、怨過、恨過，此刻只剩不舍。
她笑了，臉色似乎也紅潤了許多。
“他的離開讓我只相信看的見抓得著的東西，如果抓不住愛情，那我就抓住金錢吧。那時候你還太小了，我不敢等。我不知道你能否給我一個我希望的未來。我以為我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可是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敗涂地?！?/p>
八張明白“他”指的是大個子，那個傻逼。而小艾的老公，在婚后的第二年和一個賣酒女搞在了一起。
小艾的呼吸突然變的艱難起來。
我們都明白那一刻的最終來臨。
“歇會吧?！彼窈逡粋€孩子似的喃喃低語。
八張輕柔的、一點一點的將小艾的頭慢慢放回到枕頭上。在我的印象中，我從未見過八張如此小心、如此緩慢、如此心疼。
小艾在接觸到枕頭的一剎那，突然用盡全力擠出一抹凄慘的笑容。她的表情定格在那抹笑容里，眼睛里的光退潮般散去。
我的心突然間好疼。
4
操持完小艾的葬禮，八張說想回學校看看。
我無言的開著車載著他回到學校，又無言的跟著他回到了當年的操場。我搜腸刮肚想找出合適的話語來安慰兄弟，卻突然想到當年寢室斷糧的歲月，八張在昏死過去的最后一刻的哭天喊地。
“你當年狂吃米飯的樣子真的……真的好好笑?！蔽已b模作樣的哈哈大笑。
“你笑的太過用力了。假笑，總是很難拿捏笑聲的力度和長度?！?/p>
我笑不下去了，僵硬的收回空虛的大嘴。
事業(yè)有成的八張從懷里掏出一支普皖點燃，依然優(yōu)雅的擎住，慢慢吐出一個藍色的煙圈。
“我的飯量其實很小，我只是……”他沉重的呼吸，“只是因為那是她打給我的飯。”
嗯，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我有多怨她就有多念她；我有多想忘記，就有多么依戀。我早就知道她離婚了，可我就是不肯來找她。我一直把自己囚禁在仇恨她的牢籠里?！?/p>
八張說不下去了，我看到有亮晶晶的東西劃過他的面頰。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擰巴。我愛你的時候，你不愛我；你愛我的時候，我倔強的不去愛你；我再次愛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卻再也沒有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