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域，西絕嶺，冥靈殿。

閱天機走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冥靈殿，手中提著一盞幽幽的燈，橙黃色的光芒不強烈，卻似乎能驅散暗中的鬼魅。

他輕輕地，吟唱著那首歌謠：

“崖兮崖兮，望高月兮。云掩星稀，皎光燦兮。

璨兮璀兮，河流東去。鸞翼振振，去不回兮。

遙相迢遞，鴻雁之羽。逐兮逐兮，心已至兮。

顧游太息，零落哀悌。別兮別兮，莫悲莫泣……”

“顧游太息，零落哀悌。別兮別兮，當歸之期。”一燈如豆，黑暗中一個沙啞的聲音接道，“招魂引，也是渡魂偈……當年他叫我唱過。靈族唱著它赴死，你，也是來送死了？”

“這本就是在唱離別。生離、死別，因為不可捉摸，便皆為人間憂怖事。故而希望有神明能靜神思，安靈魂，引前路，渡迷途。故而沉域居于下，迷域居于中，中域居于迷域之上，而空域則漂浮在空中，四域靈脈貫通，那些逝去的魂靈，終歸都要從沉域走一遭，順著地脈牽引，應星命所照，奔往來生。”

“所以，唱離別，也在唱歸來。”

暗中的人呵呵地笑起來，嘶啞的聲音仿佛夜梟，“那又與你何干呢？”

“啪嗒”，手中的燈籠落在了地上，漸漸熄滅了。無形的力量從四面八方纏縛而來，幾乎要把閱天機生生勒斷氣。他只覺越來越憋悶，卻一聲都發不出來，似乎馬上渾身的骨頭就要被擠壓斷了，插進心口一般。他閉上眼，默念著清心咒，隱約想起好像之前每次臨死前，都是這樣念著清心咒，然后吟著這首渡魂偈，冥冥之中被招引，再世為人，卻是忘卻了前塵。

生死一線的時候，那力道忽然松開了，氣流猛地灌進胸口，嗆得他直咳嗽，直咳地跪在地上，半晌起不來。

“呵?！焙诎道锏穆曇衾湫?，“他倒是疼你，替你遮掩命星，替你布下咒術，我們這些護域神通天修為也殺不了你?！蹦锹曇粽f著，竟然透出來幾分凄涼，“他有那么多弟子，有遍布四域的追隨者，卻獨獨點你這么個廢物做親傳……哈……術法都學不了，裝一腦袋的故紙舊聞，有什么用？”

閱天機什么都看不見，挑了挑嘴角，嗤笑一聲。

那黑暗里的人似乎怒了，正要說什么，就聽遠處傳來一束清亮卻極為狂妄的聲音：“如果是我，就先挖了他的眼睛，再奪了他的傳承，吊著最后一口氣，讓他的仇人來把他千刀萬剮！”

黑地無法視物的大殿里陡然亮了起來，刺地閱天機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等適應了些許微微睜開，便見眼前傲然而立的金色，接著他就被刺穿了右肩。

“謀師，別來無恙啊。”

閱天機疼得冷汗直冒，卻見站在不遠處的冥靈，竟然不是之前見過的老人模樣，看起來與圣靈一般的不顯年紀，獨眼瞥著這邊，“炎凰煞鳳？”繼而皺起眉頭。

“冥靈，”圣靈居高臨下地瞥了獨眼的護域神一眼，冥靈轉過頭，圣靈繼續譏諷道:“幾百年沒見，你竟然比以前還愚蠢！堂堂護域神，竟然連眼睛都瞎掉了一只?！?/p>

冥靈沒有說話，只是垂首站在圣靈面前。

?“哼！瞎了也不冤，一個一千年前就該死了的老東西，一個閱天機，在你手底下搞出來這么多事，你居然還放任自流！冥靈，你是無意，還是故意?。俊?/p>

冥靈依然沒有做聲。

“叛徒！”圣靈竟然揚手狠狠抽了冥靈一個耳光，連閱天機都驚了一下。

“我就說，當初你分明死也不肯練分冥神功，也不肯去沉域，后來忽然同意，原來在這兒等著呢。你早就知道老狗墜到了沉域，還想追隨他？”

“……他也是你的老師！”冥靈忍無可忍，打斷圣靈。

可圣靈卻又扇了他一個耳光：“呸，他也配？”而后負手傲慢道，“我的老師，只有我的父神。父神神力卓絕，若不是聽信那個老東西胡言亂語，怎么可能被困在空域？我是父神最優秀的孩子，當然要為父神分憂。”

“而你，冥靈。你就是個兩面三刀瞻前顧后的狗，狗咬狗，一嘴毛?！?/p>

“你！”

閱天機聽著他們的爭吵，微微闔目，之前就在思索為什么這套功法叫“分冥神功”,現在又得知了是圣靈要求冥靈到沉域來。他想著，目光落在了炎凰煞鳳的身上，又落在了面目年輕的冥靈身上。

——分冥神功，其實是空域靈族的招魂引和沉域靈族的渡魂偈的逆施，圣靈將之與刑罰之術結合，成就的一門邪功。而招魂引和渡魂偈的唱詞……閱天機搖搖頭，如今的空域靈族和沉域妖族，都已經不記得了。炎凰煞鳳練了分冥神功，被冥靈扔下西絕嶺，成了這么個不男不女的怪模樣。冥靈練了分冥神功，身為神祇的他形若老人，功法散去之后，應該是恢復了本來的面貌……恢復了本來面貌？閱天機忍著疼，細細回想之前已經得出的結論——當初在冥靈殿，他們圍攻了冥靈帝，自己取走仙魔瞳。雖然那時頗費周折，還借助了炎凰煞鳳，但是一直有種隱隱的不對勁縈繞在他心頭，不得解釋——冥靈帝的戰力比他的料想差了一些。冥靈帝對他們這些敵人沒有手下留情的必要，那么就是說，他的功體和功法都出現了問題，讓他無法發揮符合自己護域神的能力。

如果這樣想……分冥，那是不是這個功法本身就是針對冥靈的，它讓冥靈將自己生生地分為兩半。照圣靈所說，冥靈應當就是為了來到已經搖搖欲墜的沉域才練的分冥神功，目的則是為了找到師父。但是，師父在沉域幾百年，他老人家沒去找冥靈，怎么冥靈帝也沒有找到師父呢？

不料正想著，冰涼的刀刃就落在了頸上，炎凰煞鳳的女體發出尖細的聲音：“哎喲，可瞧瞧看，他在想什么呢？”

圣靈和冥靈都看向了閱天機。

閱天機深深地吸一口氣，荒廢已久的冥靈殿里的陰冷之氣刺地他全身都在疼，“古本《太玄經》中釋，冥者，明之藏也。亦有古人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彼戳艘谎凼レ`，“有至明至圣，便有至冥至晦，不知將‘冥’兩分，與其對應的‘明’，又會如何？”他看到圣靈故作傲慢的神色微微變化，輕笑了一聲。而后轉向提刀威脅他的炎凰煞鳳，“而你，不過是一個容器。冥靈帝為了讓自身不至于當真一分為二，將一部分功體給了你，對么？”

炎凰煞鳳此時換了男體，咬牙切齒，目眥欲裂，“我殺了你！你殺了凈兒……”

閱天機嗤笑一聲，“你帶著冥靈帝分離的極陰異體，月蕊凈兒知道么？”

一時間，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良久，冥靈仿佛被當眾扒下了衣服一樣斯文掃地，沖過來抓住閱天機嘶聲大罵起來，“你，是，怎么……知道的！”

“剛想到?！遍喬鞕C閉上眼緩和了一下眩暈，道，“你練分冥之法神思受影響，必然要找尋克制之法。若我沒想錯，應是以至陽之物克化最佳，但是炎光極冰海的靈力冷熱相交，不可用。那就只剩下了至熱至陽的妖凰之火，所以你將沉域最后一只妖凰抽筋剜骨，奪了她的火種?！彼α艘宦暎p輕道，“你用完火種，便將煉出的極陰之體連同火焰一起封入鬼棺，將火種交給水屬的白儒氏看管?？上О兹迨虾笕伺橙?，讓師璃琵搶走了火種，又被我徒弟搶回來，煉化了白儒飄伶的妖骨?！?/p>

閱天機看向炎凰煞鳳，“后來，你讓他練妖凰所傳的羽蔑心經，落下西絕嶺，碰到了鬼棺。冥靈，我說得對么？”

“胡說八道！我堂堂天生神體，哪兒來的極陰之體？！”

“哈，天生神體?！遍喬鞕C轉向看戲的圣靈，又看向冥靈，目光竟是幾分憐憫，“冥靈本就是濁清陰陽相合之體，可你偏要用分冥神功一分為二?！彼麚u頭嘆息，“圣靈偏激，你也跟著偏頗么？”

冥靈仿佛被激怒了，“你懂什么？！我從小就被看不起，從小就被欺負，我就是想變強一點！他說陰陽相合很好，他說我是最有潛力的護域神，可是呢？他騙我，他騙我！！”

“他沒有騙你?！遍喬鞕C想說，可是被冥靈掐著說不出話?？赡桥w卻冒出來嬌嗔道：“冥靈帝，你當初分離異體，逼人家和煞郎合為一體的時候，好生心狠的呢?！?/p>

“不可能……”冥靈難以置信地看著炎凰煞鳳，“你怎么可能有除了爭奪軀體以外的意識……”隨即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看向圣靈。

圣靈揚起了一個輕蔑的笑容，輕飄飄地感慨了一句，“本尊是有些小看你了，你果然和老東西一樣，看穿他人想法，再加以利用。不過，很可惜，那又能如何？”

“鯪冰祭司的家族，有兩套血脈，一為‘冰月之血’，一為‘海月之靈’，二者皆有大還之能?！遍喬鞕C終于能夠開口了，卻沒回答圣靈的問題，“不過海月之靈在于掌故，只有冰月才能回復功力，甚至是神格?！遍喬鞕C看著冥靈，對方卻沒有看他，只是瞪著圣靈，“你神格受損，之前是靠著仙魔瞳才得以補全，后來被我取走，你就靠著冰月之血才得以保全?！?/p>

閱天機似是覺得仇恨還不夠集中在自己身上，又接著緩緩道：“月蕊凈兒早就死了，只有炎帥自己看不開，她的魂魄早就碎了，她根本不是‘活著’，只是‘如生’而已。”

“不過你恨我倒也沒錯，我請了師璃琵施咒，將鰭夫人的魂煉化，將月蕊凈兒的皮囊做成了魂偶。可惜，死物就是死物，脫離了我的掌控，就會為別人所用……咳咳！”

話音未落，炎凰煞鳳瘋狂大喝了一聲，抬起手中的彎刀就朝著閱天機砍來，閱天機不躲不閃，眼見刀鋒落下，竟然挑了挑嘴角：“圣靈，你敢不敢賭，冥靈即使奪舍了炎凰煞鳳，也無法恢復神格。”

“哈。”金光一纏，炎凰煞鳳的怒刃堪堪停在了閱天機面前，凌厲的刀鋒卻已傷到了閱天機的額頭，圣靈道：“誰要奪舍這種不男不女的東西？冥靈要奪的，是那老東西給你的傳承。只是為了保險起見，你死不掉，就讓他來復個仇。”

“圣靈，你以為，我怕死么？”

“哦？”圣靈瞇了瞇眼睛，“你和老東西一樣，令人厭惡。”袖子一甩，“冥靈！之前我怎么吩咐你的？抽了他的腦子，奪了他的傳承！”

冥靈一言不發，走到了閱天機的面前。

冥靈驀地想起圣靈之前的譏諷：“冥靈，別一臉不服，你就是這點討厭。之前也不是沒有屈服過，怎么過了幾百年，就覺得心氣不平了？空域靈族和沉域妖族，你哪個少殺了？自以為暗度陳倉想保那個老家伙的命，可惜人家不稀罕，還教了個親徒弟來挖你眼睛?！笔レ`嘴毒，字字誅心，“不過可惜啊，親徒弟自己來送死，怎么，你還想表演一個一笑泯恩仇嗎？廢物?！?/p>

……“我不是廢物?！彼鋈宦牭阶约哼@樣說，繼而五指成爪，蓋向了閱天機的頭頂。

空域的最高圣殿，因其通體白玉鍍金，由圣靈所起，故而一直被稱作“白曜殿”，供奉的是空域的締造者，前一任守護神——天尊。殿前九百九十九級臺階，云中高聳不可全見，每年只有天尊誕辰和圣靈誕辰兩日，眾高位姓氏家族方可登殿，進行拜謁。

今天既非任何一位神明的誕辰，也非特殊召集，那階梯上，圣殿前，竟然擠滿了空域高位姓氏的人。一邊是以執火氏為首的長老們，一邊是孤身一人的榿庭風遐，眾長老堵著圣殿的大門，圍著榿庭風遐，吹胡子瞪眼，不讓他進入殿內。

“榿庭風遐！你，你膽大包天！”司律氏的長老怒喝罵道，“你騙我們去麟棲湖鎮壓怨靈，卻私自到圣殿前，犯下大不敬之罪！”

榿庭風遐覷著這群長老，并不說話，靜靜地立在門前與他們對峙。

??? “靈族就是靈族，異類就是異類！幾百年來圣靈尊何等看顧于你們榿庭氏，你們就是這樣回報圣靈尊和天尊的嗎？”

“哼，要不是靠著麟龍之棲，區區榿庭，焉有資格站在這里！”

嗡嗡成一片的職責和謾罵中，這一句話分外刺耳。一直斂目不開口的榿庭風遐抬了抬眼皮，“執火長老，當年是天尊親自顯靈承認榿庭氏的地位，圣靈閣下也并無異議。如今您卻說榿庭氏族不配站在這里，敢問，是誰給您的資格，說出這種話的？”

那個執火氏的長老被噎了一下，周圍一時靜了片刻。

“千年以來，與麟龍之棲的溝通，一直都由我族負責?！睒佂ワL遐傲然道，“麟龍之棲乃是四域地脈之冠，數百年來，為了修復受創的根系，我族多少人拋卻性命，以至于如今族中才寥寥百人?！?/p>

“您是鎮壓湖中怨靈施咒太多糊涂了么？湖中怨靈因何而來為何而怒，您不知道么？圣靈抽干地脈，導致靈氣枯竭濁氣上涌，如今已經控制不住，我不來請天尊裁奪，難道還要等到濁氣倒灌入空域，讓七百年前的疫災重現嗎？”

“……你！榿庭風遐，你不要太過分！別以為有擎光的族長撐腰，你就可以目中無人！”周圍執火氏的人也紛紛跟著叫嚷起來，“就是，擎光家族也不是人人都會支持榿庭！”“擎光氏何等尊貴，榿庭氏就別舔著臉貼著不放了?！薄扒婀庾彘L糊涂，可不一定一家子都糊涂??！”

“執火利多羅，七百年前執火氏治下死了多少人，你還記得么？”榿庭風遐忽然道，“司律蘇娜，司律氏治下呢？”又問，“擎光氏治下的情況又如何呢？”

方才始終沒跟著開口的司律氏族長推了推眼鏡，“執火氏治下除賤姓十四萬九千人，因疫災身亡者：一等姓氏四人，二等姓氏兩百七十六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兩千七百八十二人。賤姓不計。司律氏治下除賤姓十二萬四千人，因疫災身亡者：一等姓氏十人，二等姓氏三百二十二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兩千六百二十七人，賤姓不計。擎光氏十六萬三千，因疫災身亡者：一等姓氏三十一人，二等姓氏一百八十二人，三等及三等姓氏以下兩千零六十六人，賤姓不計?！彼戳丝礃佂ワL遐，深吸了一口氣，“榿庭氏治下三萬三千六百，因疫災身亡者：一等姓氏，包括族長一百六十二人，二等姓氏，一百二十二人，三等及三等以下，一百二十五人。賤姓不計。”

“空域賤姓，七百年前，八十五萬人。如今，三十四萬人。”榿庭風遐緩緩地道，“你們、我，都站在這五十一萬人的尸骨上，也站在榿庭氏歷代犧牲的族人的尸骨上。你們說擎光氏為我撐腰？”他笑了笑，“不錯。那是因為，擎光氏還有良心?！?/p>

“空域的賤姓，曾經都有自己的姓名?！睒佂ワL遐的目光里無法控制地涌動出悲傷的淚花，又被狠狠地忍回去。他們曾經都是靈族，隨空域而生，為空域而戰。曾經的赤族跟隨族長未征戰邊域，曾經的歸氏筑起拖天的高塔，曾經的鹿族踏遍山川河流繪成輿圖，曾經的鸞氏舉翼蔽日……后來，他們與居住在沉域，同源同脈的族屬殺地山河同悲，泣血四域……再后來，他們都相繼凋零隕滅，剩下些草木之靈托庇麟龍木殘喘一息。為了延續靈族，最后的鹿族帶領幸存的靈族更改原來對多位神明的信仰，尊奉天尊，獲統一族姓榿庭。

“榿”為狀若鱗片之木，“庭”即為生于庭院之中，自此，他們位列一等姓氏，也須為守護空域地脈核心麟龍之棲鞠躬盡瘁。

榿庭風遐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周圍的聲響。他想，我不過水中一枝荷，縱有接天葉，卻并不是翻天覆地之人。天尊，您若還念著空域，念著行將就木的麟龍之棲；您若對那位隕落在塵埃里的上神，您的兄弟，心懷愧意，那就醒來，見一見我吧。

這一刻，他想起了那首招魂引……心中默嘆著：“若使我枯居高崖，能撥云見月；若使我心逐流水，能見郎朗青天；若使此身零落飛散，能喚鴻雁來歸，又有何不可？”

繼而清風拂過，閉目竟也能見光耀明亮，一聲長長的嘆息從殿中傳來……

榿庭風遐笑了，他躬身跪拜在地。

“靈族第四十九代族長榿庭風遐，覲見天尊！”

或許此時，或許后世，都認為是榿庭風遐一己之力感動了天尊，但眾人所不知的，是在榿庭風遐立誓粉身碎骨渾不怕的時候，在沉域也同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也引動了天尊的蘇醒。

閱天機也不曾料到。

“閱天機，你真的，非常討厭?！?/p>

冥靈抬掌印向閱天機的時候，不無嫉恨地道。而在那一刻，無數的記憶通過他的手掌，從閱天機那里傳來，光陰的流速似乎有了質感，泛著淡而清澈的光芒，閱天機的神情是被人抽取腦髓一般的痛苦，卻狠狠咬著牙齒，一聲不出。

他們勢如水火不死不休，冥靈的手繃緊如同奪命了利爪，可是攫取出的那些記憶卻是溫柔的，它們徘徊在閱天機和奪取的手指之間。圣靈似是也被那些記憶影響，抬手豎起了結界，可卻也無法阻隔那些時光如海潮一般一層一層地蔓延上來。圣靈、冥靈，還有閱天機，三人之間產生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共鳴……

那是一個看不清臉的人，卻是見過無數次的青衫廣袖，仿佛還能像幼年少時那樣墊著腳似的，還需要抬高頭，去努力握住他的手。那雙手總是牽著他，或者抱起他，教他習字，教他法術，帶著他奔馳在那時的沉域溫潤的風里，追逐著生有風翼的飛馬……

他說：“小孩子是最蓬勃的生命?！?/p>

他說：“冥靈是個可愛的孩子，不要學圣靈那么霸道，也不像席蘿那么調皮?！?/p>

他說：“不那么能打架也不要緊啊，冥靈可以像我一樣做一個博學又廣愛的神啊。圣靈啊，若是冥靈像我一樣，你會不會保護他啊？”

“我會保護冥靈哥哥的！”小席蘿脆生生地回答。

圣靈不屑：“哼！他那么個廢物，犯得著勞動我親自出馬？”

“哎呀，小圣靈你真是不誠實，明明就是會保護弟弟的嘛。”

矮矮的自己拽住那人的衣角，“我不是廢物?！?……

他使勁地，想看清那個人的臉，卻怎么都，看不清，仿佛有一只手伸過來揉亂了他的頭發，“天生我材必有用，冥靈，不要妄自菲薄?！薄?/p>

而后，冥靈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一些，他看到圣靈憤怒地朝著自己大喊大叫：“席蘿得了傳承，你也得了傳承，偏只有我沒有？他對我到底有什么意見？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就是故意的！他討厭我，他公報私仇！”

“圣靈，住口！那是你的師父！”

“我沒這樣的師父！”那時的圣靈憤怒地大叫，“他和那些垃圾一樣！他不配！”

“生身即為神明，一心爭強好勝，無有愛護眾生之心，如何能得到護域傳承？”青衫廣袖的男子格外的嚴肅。“圣靈，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么？”

“我？我是天尊演道三子中最強的！我是最適合空域的，不給我傳承，還壓制我的神格？”少年圣靈紅著眼，“錯？我是錯了，我最錯的就是聽信父神，拜了你為師！”

“圣靈！”那是席蘿的聲音，“你聽聽自己說的話，你……你就不怕父神生氣嗎？”

“沒有誰，有那個資格不認可我！誰都不行?！笨墒レ`兀自咬牙，“除了父神，你們沒有資格！”

“圣靈，你閉嘴！”……

繼而又一段記憶逝去了，溫柔的記憶潮汐漫卷起來，如海水浸沒頭頂一般無聲無息，只有模糊而蒼老的聲音在四周回蕩。

……“他做什么修習那個功法？會毀了他的！”

“他乃是清濁雙生，同納混元的體質，修習分冥神功，不就是將自己一劈兩半嗎？他會變成一個瘋子的啊。”……

……“原來，原來如此，我才明白，到現在我才明白，裂隙到底是什么！”

“這世間哪有什么清濁分立，都是相生相克又自成循環，若要將這二者分明開來，怎么可能不產生裂痕呢？”……

……“小閱兒，一定要拿走他的仙魔瞳。他是為了容納仙魔瞳，才練的分冥神功。他是為了找我啊，這是我造的孽……”

……“師父……”

“小閱兒，師父做錯了很多事……”……

“冥靈！你在做什么？！”一聲厲喝，冥靈才發覺，自己竟然在記憶的潮水里恍惚了。

可那個青衫廣袖的人，就站在面前。

來自圣靈至清的光芒朝那身影襲去，卻似流水一般，被吸入了身影的周身，與沉域自成的濁氣一同，盤旋成陣。圣靈大怒，炎凰煞鳳上前，卻被那陣風狠狠地掃了出去。

“這是……輪轉境？”

“冥靈，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蹦巧碛罢f。

冥靈驚愕地搖了搖頭，他不相信這是真的，這一定是閱天機在騙他。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身影繼續道，“我的確不是你的師父，我，只是一道封印而已?！?/p>

“封??？”

“小閱兒乃是應靈族一百零八人祈愿而生，天生絕頂。我擔心他慧極必傷，也擔心他走了圣靈的路，因此封了他千年以來往復轉世的記憶，剝奪了他的法術，甚至是健康的身體。即便如此，他依然任性，劍走偏鋒。”

“他知你放棄中域，背棄我所傳授之道，視你為師門之悖逆，因此對你手下不留情。”

“雖然他一心算計，但還是帶著最后一層封印，帶著我——他師父的最后一縷神思，來見你?！?/p>

冥靈徹底愣了，他一時有些慌亂，只來及喃喃地叫了一聲：“師，師尊……”

那身影道：“冥靈……”

這時，金光鋪天蓋地漫涌而來，輪轉鏡之力一時難以為繼，西絕嶺上的濁氣為之一抽而空，繼而如水的記憶化作絲縷在瞬間暴漲，織成的網發出灼眼的金光，那身影就在這一瞬間倏然破碎，像塵埃落定前最后的華彩，冥靈在那光芒中伸出手，試圖挽留……

但是，輪轉境攜著那封印之力轟然爆開，冥靈被直接彈飛撞在了柱子上，在陣法外的圣靈連結十二道印才堪堪擋住，不得不退出冥靈殿避開鋒芒。更別說炎凰煞鳳，他被輪轉境的力量幾乎攪掉了半個魂魄，那女體尖嘯著，替他擋去了大部分攻擊，也奄奄一息了。

風去光散，站在風暴中心的閱天機身上，一層瑩光浮動著，而他本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最先反應過來的冥靈不顧一切地沖過來，揪住閱天機的領子大喊：“他說了什么？他到底說了什么？你說啊，你說??！”

半晌，閱天機才回復了一點意識，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將冥靈釘在了原地，“……對不起。”

“他說，什么？”

閱天機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可也不用再說了。

三位創世神之一，圣靈、冥靈、席蘿的師尊，四域共稱頌的圣師，一生最愧悔的，莫過于為人師沒有教好三位小神明；身受供奉卻未能保護所庇諸族；是身為創始三神之一未能及時發現暗藏的危機；又未能在四域諸多勢力分道揚鑣的時候，定下力挽狂瀾的決心。

到最后，他散盡功體保住了沉域，卻救不了那個離他最近的孩子。

那孩子是三神之中最像他的，連優柔寡斷的性子都那么相似——冥靈捂住自己的眼睛，泣不成聲。

而那些被抽出的記憶，還縈繞在他的手上。

冥靈抬起手，再次蓋住了閱天機的額頭，記憶的絲線似倦鳥歸巢，紛紛融回了閱天機的腦海中。

閱天機痛苦極了，腦中似乎有千萬道絲線在翻攪，破開封印的疼痛都比不上這種讓他幾欲作嘔的痛。冥靈見狀忽然笑得十分快慰，竟然哈哈笑了出來。

“閱天機，你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他為了保你，把你的術法，你的健康，都奪走了。你說，我把我的功體和法力，都給你，好不好？”

“師尊會不會更生氣呢？”

“我從來沒有惹他生過氣，不像圣靈。你知道么，比起師尊這個稱呼，我更想叫他一聲父親。”

“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留給我，在沉域也不來看我，還總是躲著我……”

“我真的，真的非常妒忌你?！?/p>

這時，冥靈殿里響起了一聲憤怒至極的咆哮，“冥靈！你這個廢物！垃圾！”

“好吵啊?！壁れ`依然低聲地訴說著，不知到底對誰，“他總是這樣，不是譏諷，就是咆哮，這世間沒有誰能違逆他似的。天尊寵愛他，我和席蘿都得忍著、讓著?！?/p>

“可我今天不想讓著了。”

繁復的手印結出，冥靈殿中隱藏的靈力逐漸被喚醒，呼應著冥靈的召喚，他臉上是縱橫的淚痕，神情卻意外地平靜，他感到壓抑了很久的心境倏然間開解了，哪怕打開這把鎖的鑰匙，是再也無法當面致歉的愧疚。曾經禁錮的修為在瞬間提升了數個檔次，超過以往任何一次極限，平平地推向暴怒的圣靈。

轟然一聲，兩股力量對撞在一起，地磚瓦片紛紛卷向空中，而后粉碎重組，集結成了結界。

冥靈粗暴地把昏迷的閱天機從地上提起來，按住了他的心口，澎湃的力量向著他灌注而去。

“我打不過圣靈，這么多年損耗，掙扎也是無益。但你不一樣，你有師尊的守護，有輪轉境在手……”他露出了狡猾的笑容，道：“沉域上下為證，炎光極冰之海為證，我，冥靈，放棄神格，將靈力賦予師尊的入室弟子！”

繞過了言禁術，冥靈以自己為憑，成功地將力量渡向閱天機，他暢快地大笑起來：“閱天機，就讓我看看，擁有了法術和力量的你，會不會和圣靈，一個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