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夏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進窗戶時，我就已經(jīng)起來了。其實，起來也沒事做，不過是睡不著，干躺著實在難受，倒不如起來活動活動。
我來到花房，拿起水壺給花澆水，蘭花、茉莉、玫瑰、牡丹、雛菊，各色品種，一一俱全。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花的呢？大概三十歲吧，我記不太清了。那時候小寒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卻不怎么與我親近，整天與她父親峰儀黏在一起。
可能父女是上輩子的情人，小寒與峰儀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而我這個母親，倒像個外人，總是尷尬地在一旁無話可說。久而久之，我便學會了自己找事做。
養(yǎng)花是頂素雅的事，在太太們之間也很時髦，我來了興趣，便下了決心養(yǎng)。沒想到，這一養(yǎng)，便是快十年了。
02
我澆完花之后來到客廳，女傭已經(jīng)擺好了早餐在桌上，是我愛吃的杭州小籠包和皮蛋瘦肉粥。
“太太，小姐的信。”女傭把信遞給我。
我接過來打開，小寒漂亮飄逸的字映入眼簾。
“媽，近來家里可好？氣溫一天比一天高，您又一向怕熱，可要注意身體。我在三舅母這兒一切都好，與表哥表嫂相處得也好，在學校功課也順利，媽不用為我擔心。”
“北方夏天跟上海一樣熱，卻更干燥，空氣也沒有上海好，不過我還算適應(yīng)，沒出現(xiàn)什么水土不服的癥狀。只是，北方的飯菜總是油膩膩的，我總提不起胃口，很想念您做的糖醋魚和紅燒排骨。”
“媽，我來這兒之后，心情變得開闊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以前是我太偏激了，對爸的畸形感情使你們之間的愛情逐漸死去，也造成了如今我們這個家支離破碎的局面，我很愧疚，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讓我們的家回到從前幸福美滿的樣子。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們都回不去了。”
“媽，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您，這十年來，您總是一副平和微笑的模樣，但我知道，您不快樂，而使您不快樂的罪魁禍首是我，您的不孝女兒。我知道，不管我現(xiàn)在做什么，也彌補不了我曾經(jīng)犯下的錯，只希望您不要放棄我，讓我繼續(xù)做您的女兒。”
“媽，我還想告訴您一件事。在學校里有一位男生追求我，他是表哥的朋友，人很靠得住，相貌也端正，我想我是有些喜歡他的，并且打算接受他，希望能夠征求您的意見。”
“最后，希望您一切安好，期盼您的回信。您的女兒小寒敬上。”
03
我把信放下，開始吃早餐，思緒卻早已回到了幾年前。
記得那天是我與峰儀結(jié)婚的十五周年紀念日，我就與峰儀早早就約好當天晚上去看電影，然后去西餐廳吃燭光晚餐慶祝。
為了這一天，我特地去訂做了一件旗袍，是當時最流行的款式，上面繡著大朵的紫羅蘭，鑲著小粒的銀鉆，叉一直開到大腿下面。
我穿上去后，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心里很是喜歡。雖然自小寒漸大以來，我已經(jīng)不怎么打扮了，但女為悅己者容，更何況那天還是我與峰儀的十五周年結(jié)婚紀念日。
我下樓來到客廳，峰儀與小寒正在沙發(fā)上抱在一起耳語，不時傳出小寒銀鈴般的歡笑聲和峰儀愜意的低笑。我心里涌起一種怪異的猜想，但還沒等到我想明白，它就已經(jīng)悄然而逝了。
我走到父女倆面前，歡笑聲戛然而止，兩人都看向我，臉上帶著我早已習慣了的疏離。
我輕輕地問：“電影幾時開場？”
峰儀拿出懷表看了看時間，“五點開場，現(xiàn)在四點一刻，該差不多出門了。”
小寒皺著鼻子不滿地說：“你們倆去過二人世界，留我一個小孩子在家，如果出了事怎么辦？”
峰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著說：“你這么鬼靈精，如果有壞人來，后悔的恐怕是他。”
小寒一笑，“那要不我跟你們一起去吧，正好我也好長時間沒看電影了。”
我不贊成地說：“只有兩張票，現(xiàn)在去買肯定來不及了，你乖乖在家，我和你爸爸過幾個小時就回來。”
小寒冷笑，“媽想跟爸爸過二人世界，當然不愿意我這個電燈泡跟著。也是，媽今天特地打扮得這么漂亮，像個二十歲的時髦女郎，可不就是給爸爸看的。”
我有些生氣，“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平日你任性些也就算了，今日是我跟你爸爸重要的紀念日，你非要跟著去像個什么樣子。”
小寒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峰儀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乖乖在家，我跟你媽媽看完電影吃完飯就回來，有沒有想要我?guī)У模俊?/p>
小寒低著頭不說話，峰儀站起來，對我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出門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小寒正抱著膝蓋蜷縮著，怔怔地盯著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腦海里閃出一個怪異的念頭，但隨后又立即否定，她只是一個對父親特別依賴的小女孩罷了。
小寒漸漸長大，對她父親更加依賴，對我卻更加疏離。峰儀也越來越忙，一星期都回不來幾次，回來了也只與小寒膩在一起，我與他漸漸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開始，我還試著努力拉近我們母女之間的距離和挽回我與峰儀的感情，可是，不管我做什么，得到的永遠都是他們父女倆的不屑一顧與冷嘲熱諷。時間一長，我也就歇了這份心，整日整日地呆在花房里。花是那么地簡單純粹，只要我給它們澆水施肥，它們就會開出嬌艷欲滴的花朵來回報我，不像冰冷的人心，怎么捂也捂不暖。
04
我很少參加茶會，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應(yīng)酬，幾位相熟的太太們聚在一起，話話家常說說八卦，倒也可以打發(fā)日子。
一次茶會，幾位太太又聚在一起，余太太羨慕地說：“許太太，這么多太太里，我就羨慕你一個，不僅有個漂亮活潑的女兒，丈夫還事業(yè)有成，更重要的是，他還不在外面拈花惹草，這樣的男人，在上海基本已經(jīng)沒有了。”
鄺太太附和道：“是呀，上回我還在百貨公司碰到許先生給你和小寒買旗袍，一件一件地挑，可仔細呢！”
我想了想，大概是小寒二十歲生日那天，峰儀回來得遲了，第二天便特地去給小寒買旗袍當賠禮，順便也給我買了一件。
王太太笑道：“許太太，今兒你可要好好跟我們說說，到底有什么秘訣能留住男人的心。”
其余幾位太太也附和道：“快說快說！”
我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秘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或許在你們眼里，我是幸福的，但我心里其實并不幸福呢！”
其余幾位太太頓時想到最近傳出許先生與一位女學生同居了，那女學生還是小寒同學的消息，便都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訕訕地笑了笑，又轉(zhuǎn)到其它話題了。
我不是不知道峰儀與小寒的同學段綾卿同居的消息，但只要峰儀不說出來，我就總騙自己我們這個家還是美滿幸福的，雖然從很早開始，這個家就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
很快，峰儀就跟我說有事要去天津，不確定什么時候回來，我沒有問是不是那位段小姐也一起去，而是幫他收拾了行禮，囑咐他一些注意事項，便送他走了。
峰儀走后，小寒失魂落魄的，甚至還冒雨去了段綾卿家，我這才敢確信她是愛著峰儀的，不是女兒對父親的愛，而是女人對男人的愛。原來她疏遠我不是因為不喜歡我，而是因為她把我看做她的情敵。
我又驚又恨，可她到底是我的女兒，我不能縱容她把事鬧大，于是跟著她去了段綾卿家，騙她峰儀出了事，她果然信以為真，急急忙忙地跟我回去。
在路上，她知道我騙她后，趴在我懷里嚎啕大哭，怪我縱容峰儀婚外情，還怪我早不管她。我撫摸著她被雨淋透了的黑發(fā)，第一次覺得我們之間離得這樣近。
我嘆了口氣，“我早沒有管你是我的錯，可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對你父親竟然存了那樣的感情，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信。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縱容你一錯再錯，明天你就去你三舅母那里，換一個環(huán)境，把一切都忘了吧。”
她喃喃地說：“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小寒走后，時常來信，從來疏離的母女倆突然變得親近起來。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常想起以前的事，其實很多跡象都表明，小寒對峰儀不只是女兒對父親的感情，峰儀對小寒也不只是父親對女兒的感情，只是我裝聾作啞，成全自己家庭幸福的美夢。如今，夢碎了，我也該醒了。小寒沒了父親，但還有我。只要我在，我便是她永遠的溫暖。
05
吃完早飯后，我回到房間，提筆給小寒寫回信，“小寒，家里一切安好，勿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