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2號線地鐵。
我依然站在最習慣的末節車廂,角落的位置斜倚著一個男人,40來歲,中等個頭,粗壯身材,下身穿著一條已經磨舊發亮的灰色西褲,上身是一件深藍色的戶外絨衣,敞開的領口露出酒紅色的毛衣圓領,似乎很長時間沒有修剪過的頭發散漫地搭在前額上,油膩卻凌亂的鬢角像野餐過后的草地。
他在看手機,腳邊放著一個黑色雙肩包,鼓鼓囊囊的被什么東西撐出了尖銳的棱角。我猜,他可能是個剛剛下班的業務員,不需要坐辦公室,卻常常要跑出去見客戶,所以要穿西褲,背包要夠大,脖子和臉被曬得黝黑。到他這個年紀可能已經是個業務主管,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而每天夜班地鐵的車廂夾角,或許是他最自我、最放松的地方。
積水潭站停靠的時間很長,車門洞開,我看到兩位老人一前一后走過來。前面的短粗身材,紅黑的臉膛上蓬亂著白色的胡茬,穿一身破舊中山裝,手里拿著一支拐,不拄,只是拎著。被他領著的是位盲人,背著書包,手里攥著一個還沒喝完的可樂瓶。眼瞅著列車就要關門,拎拐的人疾走起來,后面的盲人被歪斜著身子拽進車廂。車門關閉,老人把拐支好,微微調整了一下就跛起腳向車廂中部走去,身后的盲人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跟著。腳下,空了的可樂瓶被扔在地板上,響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門口站著一位外國小伙子,拉美人長相,留著長而卷的黑發,不停用手紙揩著鼻子,見老人的手伸過去,小伙子一邊往后退,一邊雙手合十頻頻示意,但沒有給錢的意思,把一團皺巴巴的手紙捏在掌心里。
職業乞討者,這樣明顯的偽裝恐怕不會換來同情吧?正想著,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那個男人突然從兜里掏出五毛錢,上前一步,悄悄地把錢放進了那個盲人的背包里,背包的拉鏈敞開著一個口,錢就像落葉一樣飄進洞里,輕到兩個乞討的老人都沒有察覺。而男人放完錢后,又迅速回到原來的地方,依舊斜倚在那里看手機。
我承認那一刻我有點吃驚。男人應該看到了老人的“把戲”,對于他們的“職業”也不會陌生,可他仍然給了錢,卻是以這樣一種“隱蔽”的方式。
大多數時候,乞討者博得同情的方法,一是對自身苦難的展示,二是對乞討對象的祝福,他們總會把“好人一生平安”、“全家幸福健康”這樣的吉利話掛在嘴邊,用以交換對方的慈悲。乞討者與施舍者(施舍者不包含任何貶義)一人受惠,一人得福,前者為了眼前的利益,后者為了以后的福報,兩廂情愿。但顯然,那個男人不為聽到乞討者的一聲祝福或是感謝,甚至連目光的交流都不需要,他只是做了那一刻心里想做的事。
這一幕讓我想起最近和一個朋友聊到的話題,她日子過得不錯,工作、家庭、情感都順風順水,但卻總在心里有種隱隱的不安,那種不安就像面對連續幾天的好天氣,你會擔心它突然變天,就像一場打了三節上風球的籃球賽,你會擔心它在第四節突然崩盤,就像跑跑鬧鬧的孩子,可能笑著笑著就會摔個馬趴,變成哭鼻子,就像小兵張嘎對狗腿子偽軍說的那句話:“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將來拉青丹”。
人們潛意識中總是相信,生活是起起落落的,運氣是循環往復的,人生總體是一條大致平穩的線,當這條線驟然上升時,我們會擔心突然而來的挫敗,當它持續走低時,我們會期待否極泰來的拐點。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講的是萬物的關聯,更是人心的波瀾。
這種心理不僅是東方的哲學思想,對于全人類都普遍適用。電影《欲望都市》第一部里,Carrie在婚禮當天被Mr.Big悔婚,Miranda遭遇丈夫出軌,而一直求子不得的Charlotte卻懷上了期待已久的孩子,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反到讓Charlotte焦慮不已,甚至連自己最酷愛的跑步都不敢繼續。面對好友的詢問,Charlotte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她覺得自己那么優秀的朋友卻先后遭到生活的打擊,自己這么“完美的幸福”一定也會遭遇不測。人往往在這個時候,會通過更加的謹言慎行來避免不期而遇的打擊,甚至不惜用嚴苛的約束和懲罰式的苦行來為自己求得福報,就像電影中的Charlotte,懷孕之后就不再跑步,從來只吃國內密封包裝的食品,即便是去墨西哥旅游也堅決不吃當地五星級酒店的飯菜。最后的結果,生活還是跟她開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玩笑,她在洗澡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咽下了一口洗澡水,而導致當眾拉了褲兜子。生活又處心積慮地把大家拉到了同一條起跑線。
從那個地鐵上的男人想到這些,很多時候我們行善事,既是為了讓別人過得更好,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內心不再慌張。這如同一種信仰,相信世上萬事萬物都是同等的、相關的,你的每一次付出和種下的因,都會在自己的身上收獲到一次回報,結下一個注定要由自己去品嘗的果。
這無關好壞,更無關對錯,每個人都該相信些什么、畏懼些什么,以此讓我們的行為有精神的約束和向善的本能。只是這種相信和畏懼,應該讓我們生活得更加從容和積極,而不是更加憂慮和畏縮,畢竟生活的好壞還是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