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下午,攝影師任航因抑郁癥自殺離世。本刊記者去年曾專訪任航,文章刊發于《新周刊》466期。
任航在《我的憂郁癥》中如此描述抑郁癥的感覺: “我坐在露臺的搖椅上,感覺自己隨時都能飛起來,我的屁股下面像是有一根巨大的彈簧,要把我從搖椅上彈出去。”他對記者說,抑郁癥給他帶來了自毀傾向,有一次正吃著飯,他把一盆熱湯倒在腦門上 。任航的抑郁癥一直沒徹底好,每次都是突如其來,周期大概是半個月、一個月循環一次。直至2017年2月24日的下午。
謹以此文,悼念攝影師任航。
?文/宋爽
即使是最不道貌岸然的、具備卓越藝術素養的人在瀏覽任航官網上的攝影作品時,也可能會倒吸一口涼氣。通常這個動作被處理的微乎其微,以顯示出自己并非是站在寒冷道德高地的老夫子,旁人要不是具有高超的洞察力,是很難發現的。
不亞于莎莉?曼及其讓相當一部分人“困擾不已”的兒童裸體照片,任航將“赤條條”演繹到了極致,已至于讓人有種錯覺——人類的表皮已經不足為奇,下一步我們甚至需要胃腸鏡,才能一窺全部。
任航對自己的攝影作品不下定義,也不準備安上什么標簽。即便在很大程度上,他的作品可以看作屬于“私攝影”(私人紀實攝影的簡稱)的范疇內,但他表示自己不知道“私攝影到底是什么”。
早在30年前甚至更早一些時候,私攝影作為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攝影風格就已經在西方世界嶄露頭角,盡管私攝影從一開始便迎得了眾多口水和白眼,但這并不妨礙它最終成為攝影史上的重要流派之一。
任航作品。任航說,他所有作品都沒有任何標題和文字說明。
?沒有誰生活在陌生人相親相愛、天氣總是晴朗的明信片里。
1986年,美國攝影師南?戈爾丁的攝影集《性依存敘事曲》在紐約出版,立即引起軒然大波。瞠目結舌、詛咒和贊美鋪天蓋地,在一片喧鬧聲中,南?戈爾丁不再是照片中那個被男友打的鼻青臉腫的女人,而是被載入史冊,成為一代“私攝影鼻祖”。
“我只拍攝我非常熟悉的人。雖然有人說攝影是一種攻擊性的行為,但對我來說,拍攝照片是觸摸、愛撫我眼前的這個人的一種行為,是我自己特有的表達我的敬意的一種方式,照相機就是我的眼睛與手”,南戈爾丁說道。
她貪婪的用相機記錄自己周圍發生的一切,靠在同伴肩膀上的異裝癖者,情人之間互相愛撫,一些孤獨的人,得了艾滋病在床上瘦骨嶙峋的同性戀情侶。南的拍攝對象五花八門,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質——照片中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即她的生活內部。
南的做派放蕩不羈,她恪守著垮掉的一代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并且朝著糜爛的方向發展。但她堅持自己的立場。一次和莎莉?曼交談時,南戈爾丁說,“我對這些從不后悔,這只是因為我一直活在自我放縱的生活中,我從來都看不到別人。”
但這不代表她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她說自己拍攝這些照片的首要理由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告訴別人“。
任航作品。
?1971年,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日本攝影師荒木經惟自費出版了讓他名聲大噪的攝影集《感傷的旅程》,他用溫情、瑣碎和日常的個人視角記錄了和妻子陽子在蜜月旅行中發生的一切,這本書被看作是“私寫真”的處女作。荒木經惟宣稱自己拍攝的每張照片都是私攝影, 他調侃的說,“攝影這玩意兒,能把拍攝者的感情也裝進去,會讓人原形畢露呢。”
早在荒木經惟和南?戈爾丁嶄露頭角之前,西方攝影界便已經開始悄然改變。羅伯特?弗蘭克在1958年出版的《美國人》中,便已顯現出個人化敘事的端倪,有別于當時流行的宏大而缺乏人情味的紀實攝影風格,弗蘭克作品中的美國人簡直就像是他充滿缺點和遺憾的遠方親戚,并不完全是遙遠的、素不相識的街頭上的人。
任航作品
?任航作品
?弗蘭克鏡頭中的美國人把得體拋到九霄云外,完全找不出一絲老祖宗大不列顛的影子,——外向、空虛、大大咧咧、種族主義橫行還有少許瑣碎的溫情。但這不妨礙人們產生共情,畢竟沒有誰生活在陌生人相親相愛,天氣總是晴朗的明信片里,這些充滿“缺陷”的作品流露出生機勃勃的、劇烈的人性。“別人問我:‘你為什么拍攝這種個人化的東西?’最簡單的回答是‘因為我了解’”,羅伯特?弗蘭克說道。
個人經驗從未顯得如此重要,由于“了解”所帶來的正確、透徹以及“就是這么回事”使得包括南?戈爾丁、荒木經惟在全球范圍內得到了認同。畢竟,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生活都擁有這些著名照片中可愛的品質,比如混亂、滑稽、乏味——也就是真實。
任航作品。
?“她一點都不尷尬,跟我想的不一樣。她說:你是我兒子怕什么呀!”
現在,打開豆瓣,就會發現“私攝影”風的旺盛生命力,拍攝“我的朋友”簡直成了每一個攝影師的出道必備。“朋友”,無疑是上手最快的拍攝對象:比誰都了解,比誰都好找,比誰都便宜,這就是“朋友”照片鋪天蓋地的絕佳理由。
任航也是從拍攝朋友開始的。2007年,任航上大學期間開始拍攝自己的舍友,從第一次拍攝開始,就已經是裸體風了。“我們住在一起,然后他們洗澡,我就隨便拍了拍,他們對我也比較放心。”就這樣,任航一個猛子扎進了拍照的漩渦,越拍越多。
任航作品
?在一個飛沙走石的午后,我們在三里屯的一家咖啡廳見到了任航,他穿著白色T恤、黑色外套,黑色長褲和白色運動鞋,有著東北人的高挑身材,留著圓寸,發際線很低并且完全沒有M字額,絲毫不必擔心中年脫發。和之前多次看到的令人擔憂的極簡式采訪答案相比,任航話不少。不可思議的是,在問了至少30個問題之后,采訪仍然沒撐過一小時,答案之精煉可想而知,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幾乎算的上任航的標簽了。
這種簡約的理念也體現在他的攝影作品和攝影展中,任航的作品沒有標題,攝影展上也是看不見一個字的(展覽名稱除外)。和很多攝影師相比,任航沒有內心戲,他說自己“很膚淺”。
在任航展示出來的作品中,生殖器、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占據了相當龐大的比例。古往今來,拍攝裸體照片的攝影師和廣大的攝影愛好者數以萬計,但是任航仍然做到了從陳詞濫調中鶴立雞群——不得不承認,他的裸體過于直白,有的照片甚至露骨到令人作嘔。
這正是他出名的原因。
任航作品。
? “私攝影”本身的涵義就是將鏡頭深入到攝影師自身的生活中去,值得注意的是,情色主題總是會時不時的出現在“私攝影”作品中。荒木經惟、南?戈爾丁都將情欲、肉體以及親密關系作為極為重要的素材進行過探索。從很大程度上而言,情色可以看作是親密關系的終極體現。
任航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幾個人赤身裸體擺出各種造型包圍著一個人,他以物理上的“親密無間”挑戰人與他人之間的親密極限,對于一部分人而言,看到裸露的身體那樣縱橫交錯令人難為情,但這種獨特的構圖從一定層面反映出他對親密的理解。任航說自己特別喜歡和人親近,他認為這是一種動物本能,“有的人像貓,我可能是狗類型的。”
20世紀60年代,美國興起反越戰行動,“要做愛,不要戰爭”成為反戰、理想主義和反主流文化的宣言。性,作為一個具有天然的叛逆特質的符號,被廣泛運用在電影、繪畫、音樂,文學以及99美分的T恤上面。
任航作品。
?“我喜歡性。這種事,你媽媽不好意思教你,你爸爸不好意思教你,現在(科技這么發達)你想看什么直接搜就行了”,但他不認同自己的作品有什么叛逆、宣示的意圖,“我反抗誰啊,都是別人反抗我”。
除了裸體,任航也拍過很多不那么色情的照片,學過營銷的他多少有一些生意頭腦,“人都比較色,他們就喜歡看露的多的,所以我就先發露得多的,但如果你要買我的書,就發現里面好多都很正常。”
有一次,任航被任命拍攝一組絕對不能有裸體的作品,結果他回了東北老家,折騰出了一組名為《母親》的作品系列。照片中,任航的媽媽穿著黑色內衣,抹著大紅嘴唇,極為配合兒子的指導,比如和切下來的豬頭躺在一個被窩里,把禽類的頭塞進嘴里,穿著貂皮大衣笑得瞇起了眼,或者在煙霧繚繞中給出一個看穿一切的眼神。拍攝前,任航猶豫了很久,他怕母親接收不了。“我給我媽打電話,我說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模特。我媽第一個回答就是你是要全裸嗎?” 拍攝過程中,媽媽問任航“我是不是脫了更好看?“結果任航沒同意。
“她一點都不尷尬,跟我想的不一樣。她說你是我兒子怕什么呀!”從第一次母親問他需不需要全裸的時候,任航就已經心領神會——她一定是看過自己的作品了,他還有點擔心,結果母親從頭至尾也沒找他聊過,話里話外,任航流露出一種難以察覺的感激和釋然。
任航作品。
?“死了跟活著也差不多”
“我一晚上搞砸了兩場聚會。先是去一個朋友家吃烤肉,我坐在露臺的搖椅上,感覺自己隨時都能飛起來,我的屁股下面像是有一根巨大的彈簧,要把我從搖椅上彈出去,連搖椅都想幫我殺死我自己。我努力想使自己高興,去想一些發生過的高興的事情,可是正在發生的不就是高興的事情嗎?!他們都在忙著搬桌子擺盤子,忙著洗菜切肉,忙著點火燒炭,我努力想做點什么,想跟他們說幾句話,哪怕是幾個字,可是連“好、不好、要,或者不要”這樣最簡單的詞語我都說不出來。”——來自My depression 的文章節選
打開任航官網,就能看見他寫的一系列名為“my depression”(我的抑郁癥)的日記。他說自己一不行了的時候,就拿個本子記,現在已經有一堆本子了。
高中有段時間,他天天逃課,騎著自行車,圍著縣城繞圈,到處找合適的樓。比如樓的表面有個鐵梯子可以爬到樓頂的那種樓,“我就到處找那個,想著哪一天我要真不行了,就爬上去一跳。”
任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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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學一二年級,他開始吃藥。“名字忘了,抗抑郁的外國的,結果不行,有依賴性,吃了之后就像死人一樣,就躺在那,確實也不難過了,但也不高興,跟植物人差不多,現在想想,感覺跟死了沒區別,死了跟活著也差不多,那就躺著吧。我可能吃了半個月不到,就發現這是個問題了,因為有一天早晨我醒了之后覺得我要不吃藥今天非得發瘋,我非得在大馬路上罵幾個人,或者躺地上哭,然后我就開始不吃了。”
情況時好時壞,有一次他在朋友家,突然就不行了,跑到窗戶邊上,離地有二三十層,他就一直趴在那,結果朋友進來了,當時就給他跪下了,因為他知道任航有病,“他一邊哭一邊說,你要死不要死在我家,死在哪都行,反正你今天不能死。”
這種自毀傾向總是來得突然,有一次正吃著飯他把一盆熱湯倒在腦門上,還好湯不夠熱,“要不然把我燙了,整容了現在已經。”
任航成長于長春旁邊的縣城,有一個“特別特別正常的三口之家”,父親是鐵路職工,母親以前在印刷廠上班,生活平靜而安逸。
“沒錢,失戀了,有人欺負你,都沒有,家庭不和,沒有,父母離異,全沒有,我人生特別正常。”他一直想找出得病的原因,“可能就是太正常了”,任航說。
到現在,他的病也沒徹底好,每次都是突如其來,周期大概是半個月、一個月循環一次。
任航作品
?有一種性冷淡風來自一絲不掛
任航在置頂微博上寫著:“想被我拍,可以全裸的人都可以發送你的名字、照片、電話和所在城市到我的郵箱”,結果收到很多回復,大部分是女孩,“一百個里頭能有幾個合適的就不錯了”。
如果仔細觀察一部分照片中的人像,就能從這些一絲不掛的模特身上,領略到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吹來的性冷淡風,他們年輕、漂亮、藝術范兒,但不妖艷——穿個棉質長裙就能當森女;照片尺度驚人,但神情中鮮有性暗示,基本上可以歸結為沒有表情;如果把脖子以下裁掉,再ps一個白色或藍色背景,就能當證件照了。
任航說自己對這些渾然不覺,他承認潛意識里有一套隱秘的篩選程序,但也不清楚標準是什么——選擇什么樣的模特,做出何種表情都是下意識完成的。但無論如何,他可能是把裸體處理的最讓人沒胃口的攝影師之一。
在北京工體的水池旁邊,任航靠在一顆樹上。那天風特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