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梅曉珠
? ? ? ? ? ? ? ? ? ? ? ? ? ? ? ? ? ? ?寫在前面
作者的話:
我喜歡這些曾經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它們是那么神秘、深邃,營造屬于自己的基調,無疑對一名創作者來說最有魅力。
這是一個關于時光的故事,寫于作者梅曉珠十八歲那年(高二高三時),一個十來歲孩子的思想難免不開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或許有偏激之處,文筆難免稚嫩,如有不當之處,還請讀者見諒。《最美妙的是活著》中妞妞的善良和自卑折射出童年時代我們共同的回憶。愛,溫暖,需要時刻警醒,最美妙的是活著。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豆瓣評價:
梅曉珠的情感深沉,讓人不容小覷。這則故事語言質樸真誠,訴說著對這個世界深刻的感悟,讀完《最美妙的是活著》,智慧而精彩無比的句子比比皆是。梅曉珠的作品詮釋角度獨特,具有深厚的歷史感,折射出復雜的人性,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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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妞妞。我娘寶琴不見了,我爹把合歡鎮翻了個遍,仍不見我娘,我爹氣得青筋暴漲,像一條條蚯蚓在蠕動;我爹氣得翻白眼,像挺肚的鯉魚目;我爹氣得喉嚨里頭濃痰呼呼響,像發瘋的潛水泵。
我爹把拳頭捏得格格響,并揚言要剝了我娘的皮,他們關系不好。但關系不好的他們怎么就生了我。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可我既不全像我娘也不全像我爹。人們說:妞妞,你的額頭是你娘的,鼻子嘴巴是你爹的,一對眼珠子是你自己的。
其實,那天我娘也沒去什么地方,倒是在村東的寶兒爹家里把他的寶貝兒子接到這個世上來了,那個叫寶兒的家伙給大家帶來了多少麻煩,后面再慢慢講述。聽人說不久于人世的人是無法見到喜氣之光的,怪不得我爹找不到我娘了。你想,我爹那木木的眼神加上因暴怒而扭曲的臉走在大街上,怎么能見到我那在產房里忙碌著的沉浸在新生兒歡愉中的一臉喜氣的娘呢?
我娘會接生,但別人從不叫她:“接生婆”,因為我娘人緣好,這三個又老又丑的字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我娘身上,如同你爹本來瞎了眼,我喊你爹瞎子一樣不樂意被你接受。
此刻,我娘正為那個剛出世的愛哭鬼寶兒擦拭身體;此刻,我那剛才被丈夫咒罵的拋兒棄夫的娘;我那飽受男人折磨日日夜夜操勞的娘;我那備受生活煎熬的一身破布衫的娘正沉浸在迎接新生兒的喜悅中,她肯定覺得女人分娩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終于,我爹發動我去找我娘了,我爹真是個聰明人,他竟然還說出母女心連心之類的話。我饑腸轆轆地去找我娘了,我們家從來都是合歡鎮吃飯最晚的一家。我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我娘,一路上我想像著我爹剛才走街穿巷不停咒罵的可笑模樣,嘿嘿嘿笑出聲來,鎮上的人都蒙了,紛紛說:“快看,傻妞妞!”嗨,他們無法想象我的喜悅心情,我渴望我娘能馬上分給我一顆香噴噴的糖水荷包蛋,糖水荷包蛋吆,今兒能吃到你是妞妞的口福。荷包蛋是鄉下人對接生婆最實惠的待遇。一路上,我想像著主人端給娘的碗里臥著七八顆白嫩白嫩的荷包蛋,或許是六顆或許是八顆,六和八是我們鄉下人的幸運數字,香噴噴的荷包蛋饞得我直淌口水,口水粘到小布衫上,越擦越骯臟,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找我娘。
此時,說不定我娘正在享受最高的待遇呢,走著走著我眼前似乎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我娘正坐在彩霞家的雕花筒椅上,一手端著碗,一手握雙筷子,滿臉喜氣,那碗上面熱氣騰騰,她咽下幾口唾沫,勾下頭,夾起一顆香噴噴的荷包蛋,正準備品嘗呢,突然產房里響起新生兒的啼哭,那哭聲是竭盡全力扯出來的,抽扯地全身通紅四肢抽搐,此時我娘慌了手腳,趕緊放下碗筷,直奔產房,而娃的奶奶或外婆則搶先一步,在其家人的安撫下我娘又坐回來心安理得地享用荷包蛋……
“媽的,有什么好瞧的,都給我滾!”有人大喊大叫。
我終止了幻想,快步走過去,“不長眼兒,死妮子!”一個高大的男人突然轉過身來狠狠地罵了我,我假裝沒聽見,看熱鬧的人走了好幾個,可人群還是一堵死墻,我逮空鉆進去,卻看見一個骯臟的老頭兒蜷在黑黝黝的被子中,我捏住鼻子,轉身走了。目前,我最關心的是我娘在干什么。
大頭大頭睡到飯熟,
聽到碗響
爬起來的搶,
把碗搶打了,
大頭嚇傻了。
彩霞家門口聚了一群半大娃娃在黑蛋的帶領下唱打油詩,我一到,幾個毛頭娃娃嬉皮笑臉地朝我圍過來,衣袖上全是黏鼻涕,個個成了花貓臉。他們趁我不注意,抓起地上塵土向我撒過來,他們人多勢眾,我敵不過。有個膽大的,揪住我的小辮子不放,吆吆吆,疼死啦,我放開手腳對他又捶又打,“嘩”他們全跑了,又重唱他們的打油詩,玩他們的老鷹抓小雞。
“滾!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不要臉的種!”我邊學我娘罵我爹的樣子罵他們,邊揉著疼痛的發根。氣死我樂。
我朝院子瞅了瞅,彩霞不在,她爹萬山抱頭蹲在門沿兒邊上。彩霞家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相反氣氛既緊張又嚴肅,屋里時不時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聲音是那么痛苦那么凄慘,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這可咋辦呀?這可咋辦呀?”彩霞奶奶掂著小腳走出來唉聲嘆氣,踉踉蹌蹌愁眉苦臉。這老婆子!我趕緊躲到草垛后面,聽到草垛那頭有人抽麥草的聲音。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我娃平安,保佑我家香火不斷……”
屋里又傳來痛苦的叫喊聲,老太太慌慌張張地抱著麥草往家跑,丟撒了一地,我隨她進去。“啊——”地一聲,彩霞娘的聲音拔得老高,震得屋梁打轉轉,屋頂上瓦片啪啪啪往下掉,嚇得老鼠嘰嘰叫,大的小扽胖的瘦的紛紛鉆出來絆倒了我,一個趔趄,嘴巴啃住一截鼠尾,呸呸呸,有幾個胖大的,慣性太大,撞到墻上,一命嗚呼,幾汪鼠血如綻開的梅花,弄一屋子腥氣,惹來幾只饞嘴貓,喵喵喵,今兒是貓的宴會。
“媽呀——媽呀——”彩霞娘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喚聲令人全身心打顫,有更多的老鼠撞墻喪命,喵喵喵,喵喵喵,有更多的老鼠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這個名副其實的“宴會”,我瞅了一眼彩霞爹蹲過的地方,兩個深陷的腳印旁有一堆零亂的煙蒂。
我想起我爹,我爹是個超級大煙鬼。我奶奶說我們陳家的家產就是被我爺爺和我爺爺的兒子——我爹吸光的。據說,我爹煙齡得從五歲算起,早在幾十年前,我爹大名在外,成為合歡街一個與煙有關的傳奇人物。我娘寶琴嫁給我爹陳林是萬不得已,我外公蔡有柱家道中落,為還外債,我外公以童養媳的名義把我娘典到陳家。我娘說:這是命。
突然間,我聽到嬰兒啼哭的聲音,這嬌弱的聲音為這嚴肅的氣氛增添了幾絲嫵媚的氣息。
一陣嘈雜過后,人們開始慌慌張張地哭喊,我聽見金萬山的聲音說:“是崽是妞?”有人答:“是個黑蛋。”
接著,金萬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嘆道:“我金萬山終于有兒子啦!”再接著是嬰兒無休止的哭聲。我想:娃娃已經生出來啦,得讓我娘趕緊回去做飯。于是我擠進人群找我娘,我剛跨進門檻,事情變得無法控制了,“彩霞娘快不行了!”不知誰大喊了一句。人們這才從是個黑蛋的喜悅中回過神來。
沒有娘,哪來的娃?沒有十月懷胎,哪來的一朝分娩?沒有分娩的痛苦,哪來得子的喜悅?沒有兒子,哪來的家族香火?
想到這里,人們趕緊處理娃娃的娘——那個奄奄一息的產婦。
“是失血過多,趕緊弄醫院去!”這是我娘的聲音,威嚴得不可抗拒。我娘代表婦女階層,我娘的臨床經驗豐富得如樹里的年輪,樹枝上的葉子。我娘的話算數。
“救護車,救護車,快快快!”
“她不行啦!手腳冰涼,衣服穿不上去,退不下來,這可咋辦……”
“灌水,灌水!”
“水沒了。”
“死笨,去燒啊,趕緊。”
“生個娃可不容易,這么折騰大人受不了,去醫院也花不了幾個錢,人命關天啊!娃日后還要吃奶,少了娘不是要娃的命嘛!”
……
折騰了好久好久,我親眼看著一伙人連同我娘進了一輛有紅十字架的車,我娘連看也不看我,我快要哭出來了,我扯著她的后衣襟不放手,她死命掰開我的手,狠狠瞪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嘴嘟嚕著什么,我沒聽清。剛才他們說這是這是一件人命關天的事,怪不得我娘急。找不回我娘,是因為她跟人命有關,想來我爹不會怪罪我。
我覺得世上不公平的事多呢,就拿我來說,我娘后悔沒把我送人,因為彩霞嫌我娘這個“接生婆”不稱職,坑了他們一家,而我娘老覺得欠人家情千方百計幫她,她不領情,我娘就把不領情的“領”換成了“絕”,她還說:誰叫你是我親生的。
娘呀,這哪是我能左右的?
等彩霞弟弟長到兩歲時,人們都叫他寶兒,有人問寶兒爹,為啥叫寶兒。
寶兒爹說:這個名兒在娃未出生之前就想好了。
嘿,你真是個活神仙,要是女子哩?
我沒想過再要女子。
要是偏要是女子怎么辦?
不活了,抱著女子一塊兒跳河。當時我真是這樣想的。
大河水深呀,你就忍心?
唉——寶兒爹無奈嘆息,不再說話。
寶兒,寶兒,寶貝,寶貝,嘿,你爹給你取得名字真順口。那人不再問大人,倒逗起小孩子。
寶兒爹笑了,從寶兒娘懷胎到生產之后的兩年里,他舒心多了,只不過偶爾難過,他一難過就給寶兒娘拼命燒紙,丟了妻子,得了兒子。這不全是他想要的。他想一家子團聚,這比什么都好。
每逢清明或春節?,寶兒最怕過這亂七八糟的節日,因為金萬山把兒女攆到供桌前,沒完沒了地燒紙,燒給列祖列宗,燒給寶兒娘,尤其是寶兒,要磕頭,給列祖列宗磕十個頭,給娘磕二十個。在金萬山心中,是妻子用寶貴的生命換取了兒子的出世,寶兒永遠欠他娘的,這一點沒的說。
一次,過完節日的人們問正在玩耍的寶兒。
寶兒,你最不怕什么。
我沒有怕的,我最怕給我娘磕頭,可怕可怕的。他指指額頭,看見了吧,給我娘磕頭磕的。
人們一陣唏噓,瞪大眼睛看小寶頭上嚴嚴的白紗布,連眉毛都裹住了。金萬山還是個人?別人磕頭是裝裝樣子,頭不點地,他教娃把腦袋磕。
寶兒娘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失去知覺的,一進鎮醫院門就斷了氣,醫院見人死了,氣不打一處出,首先把我娘等陪護人員臭罵一頓,又履行職務似的進行搶救,無果。
因為那頓罵,很長一段時間我娘都在金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他們主觀地認為是蔡寶琴接生接死了寶兒娘。
七天后,寶兒娘的葬禮,我娘沒去。從此我娘也不再為人接生。可以說寶兒是我娘接生的最后一個孩子。
金萬山十個心善的。在寶兒國兩周歲生日那天,竟然抱著寶兒登門造訪,要認我娘為寶兒的干兒子。我娘死活不肯,推脫再三,最終認了。我娘說:這就是命。
從此,我娘對寶兒視若己出,對他好得不得了,把他的親生女兒我晾在一邊,不管不問。金家人見我娘對寶兒不賴,那疙疙瘩瘩的往事便化作一粒輕煙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