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巴士
初秋的黃土高原,如同晴空下的一幅金黃調色板。公路兩旁層層疊疊的梯田像是褪去妝容的女子,失去了脂粉遮蓋露出麥黃色的肌膚,熏風裹著陽光拂過表面挾帶起一片金黃色的麥浪。
當麥浪漸息,公路上駛來一輛顛婆不斷的大巴車。這輛25座的大巴車顯然嚴重超載了,人貼著行李、行李粘著人,整車人從里往外冒著汗,于是車窗大都開著通風,只有一扇窗戶密閉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將臉貼在玻璃上,在燥熱的車廂里捕捉那一絲殘存的涼意。每年這個時候,呂立都會從老家那口深井里打起一桶水,再從自家地里摘一個最大的西瓜浸下去,然后把臉貼在西瓜皮上,就是這種涼颼颼的感覺。但是今年他決定不回家了,暑期打工剛結束,他答應了大學同學阿凱邀請,和室友阿徐去阿凱老家玩。
阿凱的老家在內陸的一個農村,距離學校就一百多公里,聽阿凱說他們村里人十分熱情好客,尤其在這個豐收季節家家戶戶殺牛宰羊,擺上幾天的流水席,從村這頭擺到村那頭,從日落三桿擺到月沒參橫......
呂邵和阿徐的老家都在一千多公里的東南沿海,暑期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于是呂邵軟磨硬泡地拉著阿徐一同去。他們倆是上下鋪,整天混在一起,同學們給他們取綽號叫“鏘鏘兩人行”,意思是一人往東走另一人絕不向西行。
不過這次阿徐不想去,呂邵明白阿徐從小在大城市長大,過不慣農村生活,于是呂邵就學著政治老師的口吻勸說阿徐:年輕人吶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嘛!要深入基層體驗生活,與農民兄弟打成一片......
阿徐正在喝水,聽到這話一口噴了出來,撲哧一聲笑開了:你省省吧,誰不知道你是沖著大碗吃肉喝酒去的呢!呂邵被噴了個正著,一邊擦著衣服一邊還擺出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隨后也捧腹大笑起來......
想到這里,呂邵突然感覺肚子餓了,他想到行李架上的包里還有半盒餅干,但發現根本站不起來,因為長時間側著身子坐著,半個身子都麻木了。他側過頭來,身旁的阿徐和阿凱挨著他擠在不足一米的凳子上,兩人都倦著身子靠在身前的行李箱上,背上已經被汗水浸透,析出了一條條鹽斑,像是在黑色T恤上染了兩幅星空圖。那該是什么星座呢?呂邵心想,應該是白羊座,沒錯,這個點老家的小羊羔應該已經喂完草了,正一只抵著一只,頭頂著屁股往羊圈里拱呢,一只......兩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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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縣城
“走啦呂!快起來!”呂邵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阿凱正在拍他的肩膀,擁擠的車廂此時已經鴉雀無聲,像一只被掏空了肺腑的小羔羊。“到站啦,再不走車子又要送你回學校嘍,你看人家阿徐都等得不耐煩啦。”阿凱樂呵呵地拎起行李箱,捋捋中分的發型,朝窗外努了努嘴。
呂邵這才緩過神來,透過車窗,看到阿徐正在路邊的一根電線桿下解手,嘴里哼著小剛的《黃昏》,歌聲驚起了幾只桿上的烏鴉,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掠向空中,天邊的云彩已被朝霞染紅。
車站很小,除了停車場就只有一棟小平房,算是售票廳,那些墻上的石灰早已剝落,露出紅磚和水泥砂漿。售票廳的門已經被鎖死,里面黑漆漆的,想必是售票員提早下了班,三人之好沿著車子進口出了站。站口雜亂無章地停著七八輛摩托車,幾個司機正圍著站口的石墩打牌,不時瞅著站口這邊。
看到有三個人出站,一個叼著煙赤著膊的光頭男子猛吸了一口煙,甩下撲克牌晃蕩著迎了上來。呂邵低著頭走在前頭,與迎面而來的“大光頭”撞了個滿懷,正想抬頭理論,一股濃煙噴了他滿臉,隨即一口濃重的夾著普通話的方言在耳邊炸響:“小子,你們要去哪里啊?”
呂邵抬頭一看,“大光頭”滿臉的橫肉擠著滿口黃牙迎了上來,唾沫星子夾著煙一起往外蹦,像是一間著了火的茅房。呂邵往后閃了一步,說:”我們去哪里關你什么事!”
“哎呦!”大光頭皺了皺眉:“年輕人,說話不要這么沖,看你們樣子像是還要趕遠路,天一黑除了我們誰能送你們去!”說著指了指那幾輛摩托車。呂邵楞了楞,阿徐在后面拉了拉他胳膊,輕聲說:“呂,我看這人滿臉兇相,我們還是走吧!”
“我們去王村,三個人!”阿凱從后面冒了出來,擋到了呂邵身前,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包“紅塔山”,熟練地遞出一根,說:“大哥,先抽根煙”。“大光頭”斜著睨了一眼阿凱,接了煙,不緊不慢地掏出打火機點上,伸出左手在仨人面前晃了晃:“三個人三輛車,50一輛!”
“30一輛,我每次回家都是這個數,”阿凱用當地方言答到。“原來是本地人,行,那就120!不能再少了!”“大光頭”徐徐吐出了一串煙圈,攤攤手地說道。
阿凱搖了搖頭,原本黑黢黢的面龐在夕陽照射下顯得棱角分明:“學生仔能有什么錢,我們行李也不多,就90,不去就算了!”說完就轉過身招呼兩個小伙伴離開。
“大光頭”怔了一下,一把拉住阿凱的胳膊,腆著臉說:“算我倒霉,看在老鄉的份上我就送你們一趟吧!”不等阿凱開口,他便招呼邊上的兩個司機把摩托車開了過來。
? ? ? ? ? ? ? ? ? ? ? 回憶
王村在縣城的另一頭,縣城很小,只有一條主街,街邊零星開展幾家雜貨鋪、理發店,路上行人稀疏,所以摩托車就更顯得肆無忌憚,像撒了僵的野馬并轡疾行,不出一會兒就駛出了縣城。
縣城外延伸出去一條兩米多寬、坑坑洼洼的黃泥路,摩托車顯然放慢了速度,然而呂邵的心跳卻加快了速度,他想起了某篇雜志上寫的一篇恐怖故事,說的是內陸某個縣城里有一幫人專門拐騙小孩,捉去以后搞成殘疾再放到街上乞討。想到這里,一陣冷汗從腳底冒了上來,他貼著騎手的肩膀望了望前面,阿徐在前面縮成一團緊緊抱著前面的騎手,再越過前面騎手的肩膀看到阿凱端坐在“大光頭”身后,“大光頭”的腦袋在夕陽下格外突兀,像是一只被斬斷許久的手臂。呂邵閉上眼睛晃了晃頭,想把這些奇怪的想法從腦袋里甩將出去。
路上塵土飛揚,路兩旁的白楊樹像一個個兜上黃色圍裙的廚師,三輛摩托車就像在鍋里被反復干炒的魷魚,很快由白轉黃,由黃便黑。車子開了許久終于駛出了黃泥路,上了一條更窄的石子路,天色明顯暗了下來,路兩邊是密密的棉花地,有些已經開嘴,露出雪團似的棉花。
交嘴雀在棉花地上方穿梭,叫聲雜亂而尖銳。呂邵順著雀群的方向望去,看到不遠處升起裊裊炊煙,“阿凱,阿凱,是不是快到了?”他扯著嗓子對著前面喊道。也許是被摩托車的轟鳴聲淹沒,阿凱沒有回答,像尊雕塑般凝固在“大光頭”后面。
一年以前,他在學校操場就見過這么一尊雕塑。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余輝像一張金黃色的漁網在操場上鋪陳開來,太陽在學校后山頂上拽著網的末端慢慢向西收攏,操場上跑步的、打球的學生一會像主力隊員穿著金色的衣服,一會兒又成了替補隊員換上了黑色的外套。
呂邵和阿徐剛從球場上下來,大汗淋漓地背著夕陽向宿舍走去。操場的東邊是一幢半層樓高的玻璃晾衣房,曾經有段時間學生反映晾曬的衣服失竊,校方就造了這么一個晾衣房,早晚各開放一個小時。
這個點房子本應掛著鎖,但是兩人路過時看到鋁合金門虛掩著,難道又有人來偷衣服?呂邵心中疑惑,朝阿徐使了個眼色,阿徐心領神會,兩人悄悄地摸進了晾衣房。
一股濃重的洗衣粉味撲面而來,花花綠綠的衣服錯落無序地懸掛在屋頂的10排晾衣桿上,兩人貓下了身子從衣服底下環視整個房間。突然,呂邵感覺衣服被身旁的阿徐扯了一下,他回過身,順著阿徐手指的方向,在房子的東北腳看到了半截腿。確切的說應該是一個穿著拖鞋的男性露出的一條腿,兩人不約而同將食指放在了嘴邊躡手躡腳地向著那個人圍了過去,那黑黢黢的腿越來越近。呂邵是第一個撲上去的,撲上去之前他就瞥了一個雕塑般黑黢黢的背影,阿徐跟著鋪了上去,接著是盆子跌落聲,廝打聲、叫罵聲、撞擊聲,整個晾衣房的衣服似乎都抖動起來,像起身喝彩的觀眾。
那個人就是阿凱,不過他并沒有來晾衣房偷衣服。據阿凱事后說起,剛開學的時候學費被一幫人騙走了,他不敢再問家里人要錢,只有從每月的生活費里擠,于是他每天早上會多買幾個白面饅頭藏在書包里,趁大家中午休息和晚上活動時偷偷撬進晾衣房,這里就成了他的餐廳。打那次以后,呂邵和阿徐就讓阿凱跟他們一起搭伙吃飯,阿凱也不推辭,就經常從老家帶來一些土雞蛋當做是搭伙費。
? ? ? ? ? ? ? ? ? ? ? ? ? 老屋
當摩托車駛到一堵矮墻時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阿凱喊了一聲停,三輛車依次停了下來。
“王村還沒到啊?”為首的“大光頭”摘下頭盔,疑惑地問道。
“到了,我們先到我舅舅家!”阿凱面無表情地答道。
“你確定?”“大光頭”再次問道。
“這是車錢,你們可以回去了!”阿凱匆匆忙忙地把幾張人民幣塞到了“大光頭”手中,向來的方向指了指。
“那我們可不管你們啦......”三人調轉車頭,三道光柱駛入了棉花地中間那條逼仄的小路。
四周頓時暗了下來,過了一會呂邵的眼睛才適應過來,他打量著這堵矮墻,墻體斑駁不堪,雜亂的枯藤像一張鐵絲網一樣緊緊箍在墻體上,縫隙間裸露的紅磚像是被鐵網勒出血的皮肉。
“走吧!”阿凱招呼著兩個伙伴,阿徐和呂邵遲疑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但是礙于同學情面,只好硬著頭皮隨著阿凱繞過了矮墻。
墻后面是一小片灌木叢,隔著灌木叢三人看到了一幢老式的平房,像是七八十年代建的,墻體好像剛剛刷新過,但掩蓋不了墻根多處裂縫,四扇鐵窗緊閉著,中間一扇鐵門已經銹跡斑斑。
三人走到門前,阿凱轉過身對呂邵說:“終于到啦,這就是我舅舅家。”頓了頓又說道:“我舅舅可能不在家,你手機借我打個電話。”
呂邵是班上唯一有手機的學生,在平日里呂邵一定會瀟灑地掏出來借給對方,但是現在在這個陌生而偏遠的環境里他在心理說了一百個不愿意,他遲疑著。
阿凱用鄙夷地眼神看著他,催促道:“哎,打完就還你,別婆婆媽媽的,我舅舅可能給我們買菜去了,我得招呼他回來。”呂邵猶豫了一下,打開書包掏出了手機,遞給了阿凱。
阿凱滿意地接過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三下對方就掛掉了,突然前方的鐵門“咯吱咯吱”響起,是門柵卸落的聲音,隨后門“咣”一聲打開了。
呂邵的臉憋的鐵青,好像那漆黑的門洞里藏著一個噬魂奪魄的女巫正在吸走他周身的空氣。女巫終究沒有出現,門里探出一個中年男子的腦袋,略有些禿頂,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眼珠子像卯足了發條的時針,滴溜溜地按順時針轉了一圈,又咕嚕嚕地轉了回去,最終定格在呂邵他們這邊。
“舅,原來您在啊!”阿凱興奮地迎了上去,一邊回頭招呼兩個伙伴。呂邵絲毫沒有聽到阿凱的招呼聲,此時他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了視覺,直愣愣地看著那個“舅”,越看越覺得像雜志里寫的人口販子,正常人家哪有住在這個荒郊野外,來了客人還疑神疑鬼的......
呂邵在心理默默盤算著,他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那人向前邁出一步,他就往后跑,他可是學校的百米紀錄保持者,即使拉上阿徐應該也沒人能追的上,想到這里他回頭向阿徐使了個眼色......
“呂邵阿徐,還愣著干嘛?到家啦!”阿凱跑了回來在搬他倆的行李,看到他們都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愉快的說道:“我說老同學,咋地,嫌棄這地方了?”
看到他倆面露窘色,阿凱又用緩和的語氣說:”我舅舅那人看起來兇巴巴的,其實人很好相處的,他們一家人都在等我們吃飯呢!”呂邵看了看阿徐,阿徐也在看著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又像在責怪他太多疑誤會人家了。
當兩人還在原地面面相覷的時候,阿凱已經把他們的行李都背在了身上,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順手遞給了呂邵。呂邵一看那是自己的手機,觸摸屏閃著柔弱的光,像一只黑夜里迷了路的螢火蟲。但現在在他看來,那更像一只健碩的信鴿,只要他按下去它就會飛到老師身邊、飛到父母身邊、遠離這個陌生的地方。
呂邵心底的疑慮和恐懼漸漸消融,他迅速把手機塞進褲袋里,尷尬地伸手去拿阿凱背上的行李,一邊說道:“太重了阿凱,我們自己來拿,阿徐你還愣著干嘛!人家等著咱們吃晚飯呢......”
“舅舅”招呼著三個人走進了平房,屋內沒有燈,但前方的一個門洞里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屋內的輪廓,大概只有六七個平房,右手邊有一個隔間,像是一個傳達室,放著一張辦公桌和一張床,桌上隨意地扔著手電筒和幾串鑰匙。
“舅舅”熟練地從桌上拿起一串鑰匙,帶著仨人走進了的門洞。那是一個五米多長兩米多高的走廊,但只比肩膀略寬,墻體很新像是剛刷過漆的,三個人背著行李走在中間,袖子和背包不斷地在墻體上摩擦,在摩擦聲響了十幾下之后,呂邵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他走在最后,隔著三人他看到前方有扇鐵門,光就是從那門縫里透出的。只聽“咔嚓”一聲,是下鎖的聲音,門上響了三下敲擊聲,隨即又聽到“咔嚓”一聲,門打開了。
“舅舅”邁了進去,順手把鑰匙遞給了門邊站著的一個小伙子,騰出兩只厚實的手鼓起掌來,喊道:“兄弟姐妹們起來一下,歡迎新朋友了!”渾厚的掌聲和喊聲像巨石砸入了波平如鏡的湖面,向四周打出一層又一層漣漪,漣漪穿過兩邊墻角的兩排土炕,打在鉛灰色的墻壁上折返回來,這時炕上陸續爬起來四五十個人,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歡迎新朋友!歡迎新朋友!”整齊而洪亮的聲音瞬間填滿了四周。
? ? ? ? ? ? ? ? ? ? ? ? ? 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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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聲像海浪沖擊崖壁一樣拍到了剛跨進門的仨人身上,阿凱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跟著鼓起掌來,激動地神情中帶著一絲驕傲。而阿徐和呂邵卻被驚得險些跌倒,待他們回過神來,掌聲突然像被刀劈過一樣停止了。接著“舅舅”放下了懸停在半空中的雙手,關切地上來拉住呂邵和阿徐的手往里面走去。
呂邵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屋子,剛才進門那個地方是在長方形的“寬”處,那道走廊好像是新修的,把一個長方形隔成了一大一小兩間。這件屋子大約有二百平米,像是一座遺棄的廠房,墻壁上的幾扇窗戶被釘上了木板,窗戶旁的磚墻里嵌著幾根木柱子,向上延伸在房頂撐起一個“人”字型屋梁,橫梁上懸掛著幾盞老式的鎢絲燈,閃著幽光,在鉛灰色的墻壁上打出幾十個光怪陸離的黑影。
呂邵他們被引到了屋子中段的一張土炕前,那應該不能算是一張炕,而是一溜放滿鋪蓋的土炕中間留出了一截,一米六見方,鋪著一張舊草席,炕頭擺著兩床洗的發白的軍用被。
“這是你們的床鋪,你倆先歇歇腳。”“舅舅”轉身要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折回來說:“我們家條件差一點,不過老祖宗留過話,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嘛!不過苦也是一時的,舅舅保你們賺了大錢就不舍得回去嘍!”
說完得意地拍了拍呂邵肩膀走開了。賺大錢?呂邵搖了頭坐了下來,一邊撣著包上的墻灰,一邊低聲對阿徐說:“你說他們家怎么這么多人?”
阿徐皺了皺眉回答:“是啊,而且他們講話很奇怪,咱們莫不是進了什么邪教了?”
“要是鞋教吶,我看TMD也是只金鞋!”隔壁炕的湊過來一人,十來歲光景,頭發好像很久沒洗,一撮撮地挓起,鼻子很挺,可惜雀斑占據了大部分,像是長頸鹿的脖子,正沖著兩人傻笑,露出一口斑黃的牙齒。
“雀斑”看兩人不搭腔,就順手扯過呂邵擱在炕頭的包,“哎呦喂,安德瑪的包,有錢人,讓老子看看有沒有好貨!”說完便去解包帶,呂邵惱怒地伸手去奪,不想斜刺里又飛出一只手,一掌打在“雀斑”的腦袋上。
“哎呦歪,我操,誰啊!”“雀斑”齜牙咧嘴地捂著頭,惱怒地看了看來人,便很快焉了下去,不敢作聲。
炕邊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青年,臉色白凈,套著一件花格襯衫,上口袋里插著一本破舊的筆記,外面別著一只圓珠筆,看起來像是一個教書先生,但眼里透著兇光,像伸出兩根長矛架在“雀斑”脖子上,一直把他逼到墻根。
青年轉過臉來,目光已經緩和了很多:“他叫阿金,可憐人家的孩子,不太懂規矩,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叫李光明,木子李光明正大的光,以后我罩著你們!”說著向呂邵伸出右手。
呂邵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又指了指阿徐說:“我叫呂邵,他叫阿徐,我們都是阿凱的同學!”
“我知道,你們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可惜啊......讀書好又有什么鳥用!”李光明說到這里停了停,眼里流出一絲悵惘:“我是阿凱的師傅,你們是他同學,那你們是不是也該叫我師傅?哈哈哈......“
呂邵覺得這人雖然古怪,但為人還算仗義,就順著叫了一聲師傅,阿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呂邵捅了他一下,阿徐還是不吭聲。李光明滿面春風地對著呂邵說:“不打緊,這小兄弟比較靦腆,以后會慢慢熟絡的,來,我們給新朋友洗個腳先!”
話音剛落,他身后便上來兩個端著不銹鋼臉盆的男子,輕輕地把盆子往地上一擱,捋起袖子探了探水溫,便伸手來脫呂邵和阿徐的鞋子。兩人雖然從小在家不干家務活,但卻從來沒見過這陣仗,看著這兩個跟自己父親差不多年齡的男子,阿徐連忙把腳縮回了炕上,呂邵也趕緊擺手:“我.....我還是自己來!”
其中一個男的說道:“我們都是兄弟姐妹,做兄長的給弟弟洗腳有什么不可以,我剛來的那天也是別人給我洗的。”
另一男的幫腔道:“就是,小兄弟,我們給你們洗腳是幫你們洗去晦氣,順利跨進財富自由之門。”
李光明看到兩人慌亂無神的樣子,假裝惱怒地說:“我說你們兩也真是的,我們這兒給客人洗進門腳是習俗,你們再客氣就是看不起人了。”兩人將信將疑地看看了李光明,只好硬著頭皮讓人脫了鞋子,水溫恰好,緊繃的腳掌觸到水立刻松弛下來,李光明滿意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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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晚餐
呂邵邊洗邊想起哥哥曾跟他說起過“桑拿中心”洗腳很舒服,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一雙粗糙的手捏得他生疼,卻又不好意思喊疼,扭過頭看看阿徐,阿徐也正在朝他齜牙咧嘴。
趁著洗腳的功夫,呂邵環視著整間屋子,他在找阿凱。看了一圈,才發現阿凱在靠門那邊的炕上和“舅舅”在說話,他喊了一聲,揮了揮手。阿凱回過頭來招了招手,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舅舅”也熱情地朝他們揮了揮手,對阿凱耳語了幾句。阿凱隨即下了炕,從炕上端起兩個不銹鋼碗,汲著拖鞋向門邊走去。
這時,鐵門那邊有了動響,是三下敲門聲,剛才接“舅舅”鑰匙的那個小青年從門邊站起,貼著門縫向外看了看,隨即從褲腰上取下鑰匙去開鎖。呂邵突然明白,原來這門里外都有鎖,剛才他們進來的時候先要開外面的鎖,里面才會開鎖。鐵門開了,依次倒著進來三個人,因為每人都拖著一只三十公分高左右的不銹鋼桶,正往外冒著熱氣。阿凱第一個湊了上去,把不銹鋼碗放地下,從桶里拿起一柄漏勺在桶沿上磕了幾下,又從每個桶里分別舀了些東西在碗里,端起碗走開了,這時有人喊了一句:“開飯了!”屋里的人都端了個碗圍了上去。
“餓了吧,來,吃點東西。”阿凱來到跟前,先把一個碗遞給了阿徐,呂邵看了一眼,那碗里盛的是土豆煮白菜,上面蓋了些米飯,阿徐看了一眼,接過來擱在了炕上。
阿凱顯得有些為難,沖呂邵攤了攤手說:”呂邵,你看我們舅舅家本事條件也不好,現在又有這么多窮親戚來家里做客,已經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招待你們了,這樣吧,改天去我們家一定讓你們吃上好的。”
呂邵尷尬地接過阿凱手上剩下的那個碗,順手拿起碗里的調羹舀了一口菜放進嘴里,邊嚼邊說道:“阿凱你別這么說,咱們也沒那么嬌生慣養,能吃飽就行。”說著朝阿徐使了個眼色,阿徐正在低頭掰手指甲,他的指甲修的很齊,像一整列靜默的士兵。
“阿凱,你跟我說實話,這真的是你舅舅家?”阿徐抬頭問道,滿臉的疑惑。
“那人就是我舅舅啊,這不是他家是哪里?”阿凱露出驚訝的表情,反問道。
“那我們要在這里待多久?”阿徐不依不饒。
“你要走?......明天就可以啊,現在太晚了,明天帶你們去我家。”阿凱被問的有些窘迫。
阿徐沉默了,呂邵見兩人有些不快,趕忙打圓場:“對對對,今天不早了,有事咱們明天再說,阿凱你也去忙吧。”
阿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阿徐沉默了良久憋出一句話。
呂邵拍了拍他肩膀說:“之前是我多疑,現在是你多疑,既來之則安之吧,不管發生什么情況,我這里不是還有手機嘛!”說著拍了拍褲兜。
“你沒發現從門口進來開了兩道鐵門,如果是一般人家至于嘛!”
“這我也想過,不過可能是因為荒郊野外不安全呢?或者是這個老房子本身就留下來的,誰知道呢!”
“還有你有沒有注意到......”
“我說咱們是不是太累了都有些神經過敏了,還是先休息吧!”呂邵打斷了阿徐,躺到了炕上拉過被子蒙上了頭。他沒有睡,只是有些心煩意亂,其實阿徐說的他都想過,他也覺得奇怪,但奇怪這東西一說出口就會變成恐懼,他不愿意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讓恐懼率先擊垮阿徐,另外三個人一年多相處下來彼此感情都很好,他堅信阿凱不會害他們的.....
呂邵不知睡過去了多久,再次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靜下來了,只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和窗外蟋蟀的叫聲還在房間里游蕩,梁上的燈已熄了,他迷迷糊糊地望了望四周,人們都已經睡下,月光從窗上的木板縫里吃力地擠進來,稀稀拉拉地照在炕上,那上面像隆起了一座座黑壓壓的小山包。阿徐在邊上睡的正香,房間里人雖多,但呂邵莫名地感到凄涼,他想家了。手機!一個念頭閃過,他伸出手去掏口袋,手機還在,他舒了一口氣,這部手機是考上大學的時候父母給他買的,每周他都會往家里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上一個電話是前天打的,但他沒提要來阿凱家這茬事。呂邵掏出手機,摁了一下,屏幕發出柔和的光,顯示“請解鎖”,呂邵再摁了下確認鍵和“#”鍵,屏幕的光亮增強了,打在了呂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手機屏只顯示了一組字——“無SIM卡”。
手機屏的光漸漸暗了下來,呂邵的心卻止不住地狂跳,他斷定是阿凱拿走了他的SIM卡,但又想不明白阿凱為什么要這么對他。那次在晾衣房的相識,一年多來朝夕相處的感情,尤如幻燈片般在眼前浮現,如夢幻泡影,在虛無地黑暗中時隱時現。呂邵定了定神,才發覺那若隱若現想的是鐵門旁點著的一盞蠟燭,蠟燭放在一張木桌上,燭影搖曳之處分明是阿凱俯在桌上的身形。
“我得去問個明白,”呂邵邊想邊掀開了被子,翻下了床,顧不得去找尋鞋子,光著腳向鐵門邊摸了過去。
“你去哪兒?”黑暗中飄來一句不冷不熱的聲音,看似氣若游絲,卻在呂邵像一顆響雷,他隨即感覺右肩一陣冰涼,一只粗糙的手搭了上來,是“雀斑”!
呂邵定了定神,并未轉過頭,他覺得身后就矗著美杜莎的臉,生怕一轉身就被石化了:“我…想上廁所!”
“廁所在后頭,”不冷不熱的聲音又爬上了背脊:“要不我陪你去?”
呂邵想抬起手擺脫那只粗糙的手,卻感覺渾身無力,他向另一邊轉了過去,爬回了炕,索性把被子兜在了頭上,好像把整個心臟兜了起來,血液不再向心間奔涌。
“早上六點才能起床,到時會有人叫你!”又一句不冷不熱地話隔著被子透了過來,呂邵把身子蜷的更緊了,軍被夾層里散出一陣陣發霉的味道,他卻覺得像春繭一樣被裹挾起來,睡意涌上心頭。